《狷介与风流:蒋百里传》书写了兵学界泰斗人物蒋百里寂寞而高洁的一生。他是清末秀才,也是传说中五百年才出现的军事奇才。他受袁世凯器重,被钦点为军官学校校长,他是蔡锷的密友,梁启超的学生,张学良、蒋介石等都要尊他一声“先生”,他有一个愿意陪他坐牢的朋友叫徐志摩,曾有一个副官叫蒋纬国,还有一个女婿叫钱学森……而他真正的传奇之处在于,仅以一人之力两次打败整个日本陆军。早年,他以步兵科第一名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中日朝野均为之震动,此为其一。其二便是他对中日之战的言论——“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它讲和”,初次形成了抗战持久论的思想。可是,为何终其一生他也只被称作军事学家,而非军事家? 作者简介: 陶菊隐,湖南长沙人,民国时期著名大记者,近代军阀史的权威见证者及整理研究者。从事新闻记者工作30年,与天津《大公报》的张季鸾并称中国报界“双杰”。曾先后在长沙《女权日报》、上海《时报》、湖南《民报》和《新报》等担任编辑或总编。后受聘上海《新闻报》,其间担任过驻湘特约通讯员、驻汉口记者、战地记者等,直到1941年退出。此后,除了为京、沪大报撰稿外,他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中国近现代史的研究中,著有《菊隐丛谈》《孤岛见闻》《记者生活三十年》等作品。 目录: 自序 蒋百里(1882~1938) 第一章少年得意 浙江求是书院 士官第一 德国见习军官 禁卫军管带 第二章寂寞的高洁 保定军校校长 情场的胜利者 从南下反袁到蔡松坡将军的死 研究学术的黄金时代 欧游返国后的五四运动和联省自治运动 吴佩孚的参谋长自序 蒋百里(1882~1938) 第一章少年得意 浙江求是书院 士官第一 德国见习军官 禁卫军管带 第二章寂寞的高洁 保定军校校长 情场的胜利者 从南下反袁到蔡松坡将军的死 研究学术的黄金时代 欧游返国后的五四运动和联省自治运动 吴佩孚的参谋长 五省联军也垮了 中国建军的几段过程 “东不如西” 狱中生活 “一二八”以后 青岛试骑汤山就浴 第三章英雄在最光芒时逝去 畅游欧美 空军独立论的支持者 西安事变的不速客 卢沟桥的烽火 他成了外交界的一位斗士 迷途遇仙记 又是抗战论坛的祭酒 冷客目击的一脔 陆大的代校长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前言我写过几部民国人物传。第一部是吴佩孚的传记,写作时正当中日战争刚开始,我特写这个毁誉参半的过时军人,意在借重他不勾引外援之一点,警惕当世野心家莫做吴三桂的一流人物,随后写得兴起,又写民国初期的“六君子”。实在这几部书都不是个人或数人的传记,各有其时代背景,不过提出这一时代的一个或数个特殊人物为中心,把民国初期的政治和军事史连系起来。 我写个人的传,还是自这部蒋百里先生的传记始。但还是有时代背景,因个人和时代是不可分的。 百里先生以一介书生,受中东、日俄两役的刺激,才决心弃文习武。他一生以国防为其中心思想,以建军工作及军人之精神教育为其不二职志,绝无个人权位之私,不愧关心国家安危的民族先觉。民国初期他培育过不少的军事优秀人才,抗战时期他又发表过不少的不朽的言论,但终身未见大用,不能完成他建军和巩固国防的伟大理想,论者比之于贾谊、屈原一流人物。 国家需要这么一位志行忠洁和学识优长的军事人才,历来的当局也都很敬重他,但都不能用他,偶然用他时又只当作政治饰品,有其名而无其实。他的才名洋溢中外,门生 我写过几部民国人物传。第一部是吴佩孚的传记,写作时正当中日战争刚开始,我特写这个毁誉参半的过时军人,意在借重他不勾引外援之一点,警惕当世野心家莫做吴三桂的一流人物,随后写得兴起,又写民国初期的“六君子”。实在这几部书都不是个人或数人的传记,各有其时代背景,不过提出这一时代的一个或数个特殊人物为中心,把民国初期的政治和军事史连系起来。 我写个人的传,还是自这部蒋百里先生的传记始。但还是有时代背景,因个人和时代是不可分的。 百里先生以一介书生,受中东、日俄两役的刺激,才决心弃文习武。他一生以国防为其中心思想,以建军工作及军人之精神教育为其不二职志,绝无个人权位之私,不愧关心国家安危的民族先觉。民国初期他培育过不少的军事优秀人才,抗战时期他又发表过不少的不朽的言论,但终身未见大用,不能完成他建军和巩固国防的伟大理想,论者比之于贾谊、屈原一流人物。 国家需要这么一位志行忠洁和学识优长的军事人才,历来的当局也都很敬重他,但都不能用他,偶然用他时又只当作政治饰品,有其名而无其实。他的才名洋溢中外,门生故吏满全国,生前备至推崇,逝后予以追思。但从反面看起来,政府当局善善而不能用,绛帐中人对外作战虽有功而勇于内争的却也不少,个人之名成而国家之名毁,我想他死后必不瞑目。 学成不能问世,有志不克竟成,这责任一半应由他自己负,因为他的书生习气太重;一半应由历来的当局负,他们要狗才而不要人才。 今天距先生之死将及十年,距先生的求学时代忽忽五十余年。今天我们的国防,比甲午时代如何?纵然说有进步,但我们只进了一尺一寸,别人已迈进数丈之外。今天面临着立体战争和原子时代,我们能与人争一日之短长吗? 中国在内战时期演习战争达二十余年,最后因人成事才打倒了蹂躏国土的敌人。敌人刚退出去,内战又打起来,今天越打越勤,看看倒下来的敌人快要翻身起来又充远东舞台上的“要角”。二次世界大战方了,三次大战之谣又起,我国忝为世界五大强之一,莫说国防空虚如故,连军人自知其本位的也还不多。中国兵额居世界之冠,占国家岁出百分之七十五,而战后的今天,我们不但对世界和平不能有所贡献,且自身尚为和平的一道暗礁,仍如战前一样,扮演着国际舞台的一个悲角。国人口口声声自力更生,事实上无日不在进行着自掘坟墓的工作! 所以我们认为建立国防和军人之精神教育,其重要性不但不比战前减低,且更有急起直追之必要。因此我们联想到先知先觉海宁蒋百里先生,希望有人继承他的遗志,实现他的理想,把一个支离破碎的中国,造成一个足以维系世界和平和举足轻重的富强国家。 民国三十七年元旦写 陶菊隐担当得起“目光如炬的史学家”的称号。 ——雷颐 他的作品,有浓烈的现场感,这种现场感,借先生生动的文笔,对每个读它的人,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 ——张鸣 浙江求是书院 前清末年,杭州出了个一门三翰林的佳话:名翰林陈豪的长子汉第字仲恕,次子敬第字叔通,先后都点了翰林。后来仲恕主持杭州有名的求是书院,蒋百里便是该院的高材生,该院即现今浙江大学的前身。 二十七年(1938年)百里奉命代理陆大校长,由长衡道出桂林的时候,忽然想到老师陈先生以高龄避难上海,靠着画竹子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近况当然很清苦,便由中国银行汇了五百元接济陈先生。陈领到汇款的第三天,早起翻开报来看,看见他的得意门人病逝宜山的噩耗,就像暴雷从他的顶门劈下来的一样,他为国家培植人才,培植了这样的一位多才多艺的军事家和文学家,而后进人才从百里手中培植出来的更不知有多少,国家正在危急关头,而百里撒手以去,无论公谊或私情,陈老先生心里的难过都是不言而喻的。 我访问陈先生是三十六年(1947年)春末夏初的一个佳日。他年已七十四岁,精神兀自那样的饱满,在战后激流浊浪之中得见这样热情充沛的长者,我不禁引为愉快。他对百里的早期史说得很详明,从他的记忆和谈述之中脸部常泛着无限的伤感。 随后我遇见百里的老窗友钱均夫先生,他和百里同年生,也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了,但一点不显得苍老,有循循儒者的风度。他和百里订交于己酉岁*,那时彼此都只有十八岁,以文字互契而成莫逆。百里东渡求学的那年,托钱先生每逢假期到硖石代省他的老母,他俩的交情从小到老是不同恒泛的。 根据这两老给我的材料,我便能摸清百里童年时代的轮廓。我写百里先生的传记,不想刻画他成一个旧式的传记人物,用“生而歧嶷”、“具有宿慧”等等字眼来烘托他的天才。当然,人类的天才有丰有啬,而幼年生活也各自不同,不过比这个更重要的是时代的背景和家庭的环境,凡个性之养成、思想之孕育及未来事业之发展,与其说受着天才的支配,毋宁说时代和家庭的影响力更大。 百里出生于浙江硖石镇唯一的大族。他生于光绪八年(1882年),生下来就丁着内忧和外患的几个大关头。他的祖父光煦有很多的儿女,不幸他最爱的小儿子得病早殇,他痛心不舍,殓时在亡儿的胳膊上做了一个暗记,祝他“下世再来”。果然不久又得了个晚年子,就是百里的父亲学烺。学烺生下来后,不但相貌像亡儿,连声音、动作无一样不像,这是血统上当然有的事,但是光煦却认为明月再投怀抱,比普通人爱怜少子之情有过而无不及。 人类没有永恒的爱憎心。学烺从小患有软骨病,右臂不能舒卷自如,父亲的爱便由沸点降到零度。学烺在一家人的歧视之下,一度忿而出走,想到庙里当和尚,走到半路上被一位父执劝了回来。那位先生以行医为业,就把学烺带回家授以岐黄之术,后来把女儿嫁给了他。从此学烺往返于海宁、海盐之间,靠着行医维持小家庭的生计。 学烺染疫谢世时,百里才只十三岁。他的母亲是个知书识字的女人。根据科举时代的一般心理,都以读书做官为扬名显亲的阶梯,所以一灯荧荧之下,机杼声与书声相应和,是百里童年生活的写照图。本来有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好学的人,百里是大家庭中的不幸者,童年的一部辛酸史却养成了他坚忍耐劳和好学不倦的终身习惯,却未尝不是不幸中之大幸。 儿童没有一个不爱听故事的,百里自非例外。太夫人课余向他讲述《封神榜》、《西游记》,他感到浓厚的兴趣,他的记忆力和模仿性都很强,得闲溜到镇上小茶馆里,出人不意地站在饮茶的方桌子上,滔滔不绝地向茶客们讲述姜子牙登台点将、孙行者大闹天宫的故事。他俨然一个“脸上都有戏”的大名伶,讲到情节紧张处,倏地小圆眼儿一瞪,小辫子一抖,把茶客们都逗得笑了起来。他后来长于演说未尝不是小时候训练成功的。 召集里弄中儿童,编为两队人马,演习行军和战斗,是他的课余游戏之一。他俨然是个发号施令的大将。常常因战斗行为撞伤了某家儿童,那家儿童的家长跑出来问罪,全军便哗然溃散,而“大将”亦悄然不知去向。 十八岁的那年,他考中了秀才。做秀才就有坐蒙馆的资格,他无力继续应考,便在距镇五里的伊桥镇孙家做了塾师。他有一个族人在桐乡也做着面壁称尊的猢狲王。他因事往访,刚巧那家办丧事,族人忙得不能抽身,他在书房里候得实在太无聊,信手翻看案头的书消遣,无意中翻得一纸桐乡县令的观风卷。原来清朝习惯,新官到任后出题目考试当地的士人藉以物色人才,名曰“观风卷”。那位桐乡新县令方雨亭便是后来的民党健将方声涛的父亲。百里把题目抄下来,带回伊桥镇,写好文章如期缴卷。 这篇文章引起了方县令大大的称赏,考取超等第一名。方要面见这位才气纵横的神童,派员调查了他的地址,请他到桐城相见。在那官权极重的时代,一个县令的地位,老百姓看起来竟像一尊活佛一样,这件事马上轰动了硖石和伊桥两镇,引为无上光荣。 方和百里一接谈,才知道他做教书匠的动机是为贫。方的头脑很新,不主张循着科举的途径取功名,而以“天才不可埋没,应求实学以成国器”勉励百里,这样的话当然是百里所愿接受的。方正准备进省接洽公务,就把百里带了去,介绍他进求是书院,一切费用由他负担。 说起来很奇怪,浙江为人文荟萃之区,而清朝末年,浙江文化之启迪与民族意识之发展,却是几个福建人推动的,这几个都是当时极著政声的好官,如杭州知府林迪臣、海宁知州林孝恂(林宗孟之父)、桐乡县令方雨亭等。求是创立于丁酉年(光绪二十三年),创办人就是提倡新学的林太守。林在杭州一共办了三个新学堂:(一)求是相当于大学或高中程度;(二)养正书塾等于初中或高小;(三)蚕桑职业学堂,聘有日人为教师。这三个学堂的优秀分子,由林选拔出来,资送日本留学。 凡是这三校的学生,人人必读《求己录》一书,这部书是林自己编撰的,书中搜集中国自古以来的恕道精神故事,劝学生明于责己,修身而及于家国。方与林为同乡好友。方的政绩最为人津津称道的,就是审案不须跪。他的县衙门里用了个不识字的裁缝做号房,他以为不识字的人是不会舞弊的。 谁都知道,甲午战败是中国人心转向的一大关键。此后人人都知道变法图强为不可缓,连巽懦无能的光绪帝,虽格于母后的淫威,也居然春霆乍震,破格登用新政人才了,这是维新派炙手可热的一个时期。但由于光绪求治的心太切,新人物的政治经验不足,刹那间便有戊戌政变的惨剧发生,这一幕给中国人民的刺激更深,种下了清室覆亡的远因。从表面看起来,维新运动是被西太后压下了,可是它的潜势力自朝而野,自海内而海外,其活动范围比前更为广大,造成了烈火燎原的新局势。 求是书院承新学之余绪,林、方诸人也就是戊戌新政的孤臣孽子。今天看起来也许对新政运动无好评,但时代的巨轮是向前推进着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背景,那个时代他们自不失为忧时伤国的有心人。政变后清廷视新学为洪水猛兽,办新学的人都是他们心目中的乱臣贼子,所以求是存书院之名,而不敢公然称学堂。 百里入院在庚子年(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秋天,是个二十岁不足血气方刚的少年。当丧权辱国的苦闷时代,统治层不但不知有所警惕,反而贿赂公行,秕政百出,只求个人的逸乐,罔顾国家的安危,驯至开倒车励行复古运动,遂如止沸扬汤,激发了澎湃一时的民族潮。此后人心厌谈改革,认为非以大刀阔斧的手段铲除那个腐恶机构,中国不会有起死回生的转机。换言之,人民已由憧憬新政而趋向革命,清廷的种种措施,不啻自掘坟墓,为千古统治层没落的一个公例。 求是的监院一职就等于现在校长的地位。前任监院陆懋勋字勉斋,戊戌年点了翰林,该职由陈仲恕补充,这人就是百里早年的恩师陈老先生。庚子年陆又回到杭州来,仍然想主持求是的事,而翰林公照例不能由知府派委,林太守乃在监院之上特设聘任总理一席安插他,这也是中国人因人设事的老作风。此后监院担任教务、文书、斋务等项,像现在各校的教务长兼秘书一样。 求是分内外两院,中英文俱佳者录入内院,共有学生三十余人。百里曾习法文,对英文为门外汉,被收入外院,外院共有学生一百余人。入院后第一试题为“殷书顽民颂”,百里仿离骚体行文,第二试题“汉晋士风不同说”,两试皆列冠军。此后百里文名大噪,有“硖石才子”之称。 求是每月收学费二元,膳费二元四角。方县令一共保送了好几名学生,一切费用都由他捐廉供给,百里是他最得意的一名。他不久由桐乡调任丽水,每次进省必到求是来,带书籍和钱供给百里。他一再游扬百里之名于林太守,所以林也知道求是有这样一个头角峥嵘的好人才。 人才和奴才所走的路线不同:奴才忠于个姓而不知人间有羞愧事,其对象为富贵利达;人才则具有崇高的人格和正义感,忠于国家及民族,所以统治层往往视之为思想不良分子,防范他惟恐不力。那时求是学生有不少偷阅禁书《东华录》及维新派刊物《新民丛报》的,他们对维新与革命两大阵线还没有深刻的认识,只觉得抨击时政的文字最合他们的胃口,他们暗中组织励志社,秘密开会演说,而百里就是危险分子之一人。 一天陈召见百里于私室,低声告诫他:“你对政治的不平是应该的,也是必要的,但不可落痕迹,最忌形诸笔墨。” 那时候杭州有崇文、敷文、紫阳、东城四座书院。百里课余应考东城,阅卷者为仁和、钱塘两县知县(今合并为杭县),陪阅者有杭州府幕高啸桐(高梦旦之兄)、林琴南诸名士。(政变后恢复八股文,而高、林都是痛恨八股的。)百里五试皆列第一,六桥三笠之间,无人不知道有硖石才子蒋方震这个人了。 求是总理陆勉斋点了翰林,而翰林公是最考究书法的。他命学生习楷书,每月至少交卷一次,由他亲自评定甲乙。百里最反对命学生做写字匠,他抄了一份求是章程,特意把“是”字都错写作“字”字,用以刺讽学校当局不求“是”而求“字”,这两字东南人读起来,音同而字不同。同学们看了都哗然大笑起来。陆总理格于众议,不得已停止习字一课,但他把这个侵犯他尊严的顽皮学生恨入骨髓。 庚子年(1900年)冬天,也就是百里入求是的几个月以后,汉口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血案。先烈唐才常运动革命,不幸事机败露,为张之洞所杀。那次运动牵涉范围颇广,很多留日学生回国来秘密参加,求是学生中亦有与之通声气的,天天伫望革命成功的好消息,不料霹雳一声,唐就义的凶耗传出来,学生中有不少为之饮泣的。百里做了一首悼唐的诗,被总理陆先生发觉。陆本来就是个不同情革命的顽固分子,况与百里有宿嫌,便想借题除他的名。监院陈先生与之力争:“依本院章程,成绩最劣的才受除名处分,而这个学生的成绩是最优的。此诗为课外感时之作,算不了一回大事,不必小题大做。” 陆陈本有郎舅之亲,为着这问题几乎闹翻了脸。陈毕竟拗不过,而且拗得过也怕将来另起风波,更于百里不利,便把这件事暗中报告林太守:“这学生在求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不如派他到日本去吧。” 后来有若干论者论百里终身不遇,我以为是不对的。不错,他一生充满着热力和活力,前者为感情之母,后者则为智慧之源,而两者都出于自发性。但一个有天才的人如果一辈子不碰见掘发他的人,也许会湮没无闻。世间热情的掘发家很少,而百里早年的求学时期就一连碰见了三个:一为爱才如命的方县令;二为以培养人才为己任的林太守;三为爱护人才无所不至的陈监院。百里学成问世后,一辈子未揽过大权,未做过什么督军、省长或什么部长、主席,这或者又是人们悲其不遇的原因。我以为一个人的遇合当视其学业之成就及其影响以为衡,百里虽未做大官,却以此躲过了人事、应酬、造孽、扮鬼脸的种种动作,得以潜心研讨学问、培植人才,迄今为世所重,怎能说他不遇呢? 以上所述是百里童年生活及求是学生时代的一个阶段。我会过陈、钱两先生后,又承百里的侄儿慰堂先生寄给我一纸年表如下文: 光绪八年(壬午)九月初二日寅时公生。公祖光煦字生沐,博学富收藏,刻有《别下斋丛书》,名重海内。父学烺字泽久,候选国子监典籍,著有《泄怀集》二卷。世居海宁硖石镇。洪杨之役,庐毁书亡。生沐公谢世,诸父分就故基焚余老屋拮据自立,泽久公独出门从师习医以自活,转徙平湖、海盐间,岁或一返里,省视兄弟姊妹。光绪七年杨太夫人来归,逾年生公。光绪九年(癸未)公二岁。父行医海盐城,赁屋天宁寺旁,公随焉。公生而歧嶷,貌白皙,目炯炯有神。四岁(十一年乙酉)太夫人授以方字。翌年(十二年丙戌五岁)授唐诗及四子书,琅琅成诵,越宿不忘,颖悟迥异常儿。十三年(丁亥)六岁。太夫人喜阅稗官野史,暇辄为之讲解,公喜,辄以书中人自命,嬉戏模仿之。十五年(己丑)八岁。公家贫,硖石人张冷生延师课其子,公伴之读。是年世谊查芸孙先生过盐见访,惊为神童,许以次女妻之。公九岁(十六年庚寅)已毕四子书,开始读经,能作三四字对句。十七年(辛卯)十岁,毕诗经、尚书,能作应制诗及制艺之起讲。十八年(壬辰)十一岁。父命返里就读于同族家塾,塾师倪勤叔深喜之。十九年(癸巳)十二岁。读左传、礼记、周易,所作应制诗文渐臻完璧,随倪师习灵飞经,婉秀有致。二十年(甲午)十三岁。闻中日之战,刺激甚深,其一生国防思想及弃文习武之动机肇于是。岁暮父病没海盐寓次,公先期归侍汤药,衔哀扶榇归籍。时家贫甚,家难国忧椎心泣血,公奉母归居故里,仍就倪师读而刻苦有加焉。二十一年(乙未)十四岁。母病,数延医投药罔效,慕古人割股疗亲事,阴刲左臂肉煎汤进,母病良已。公裹创不慎,日就溃腐,犹隐忍侍疾,兼役汲水量米,母疑焉,逼使前,强把臂启视,则脓血渍败絮几透,始惊痛,抱公而哭,公亦哭。急为延医乃愈。二十二年(丙申)十五岁。公耻于甲午之役,于读书外留心国事,阅《普天忠愤》集,常中夜呜呜,矢为国自效。二十三年(丁酉)十六岁。读五经毕,文采斐然,里中耆宿多重之。二十四年(戊戌)十七岁。春应童子试,历州府院八考,名均列前茅,夏补郡学生员。闻康、梁法自强之说,心焉向往,乃搜求新出书报,昼夜观摩,废寝忘食。秋赴沪人新创之经济学堂,研究法文、算术及中外史地等书。不三月北京政变,学堂奉令停办,公废然返,是为公所受之第二次打击,其民族意识孕育于是时。二十五年(己亥)十八岁,春赴伊桥镇应聘为孙氏塾师。其家有经世文编,因于课余泛览之,并应附邻各县镇书院月课。清明扫墓,便道访同族塾师,见案头有新任桐乡县知县方雨亭观风题一纸,计列三十,文体虽仍为制艺、诗赋、策问、论说等项,而题意革新,均关实学,非博通载籍洞悉时事者不能措一词,限期一月缴卷。公录之返塾,如期脱稿,总计数十万言,托友寄缴。及冬揭晓,取超等第一。再托友将卷领出,见全卷圈点甚密,朱墨淋漓,上有眉批数十条,卷尾总批百余字,其结论则曰:“此真我中国之宝也!”按书院校士恒例,计分三等:超等十名,特等二十名,余为一等,其奖金及膏火制钱定额最高为三千文,最低为三百文。此次方令破例特定超等只公一名,给奖金及膏火银币三十元,并派员访公,促其赴桐乡相见,盖不惟重其文,且尤重其才,忧国伤时,旨趣相合也。此为公生平所得之第二次机会。二十六年十九岁(庚子)。春棹小舟赴桐乡,衣冠投刺,阍人传语去衣冠,以便衣入,方令降阶相近,笑貌温存,坚留午膳。席间纵谈天下事,公指陈得失,方大器重之,即谕以辞塾师,速入杭州知府林迪臣所办求是书院读书。课余再应林公所创之东城书院月试,比揭晓,又列冠军,凡五试不易。公名洋溢杭城,推为不世之才,志士争与结契。入秋,林方更分廉俸促公东渡求学,公遂别母行。 百里出求是后,求是还闹了一次大风潮,几乎引起了严重的文字狱。原来作文有“自拟题”的一种,一次学生拟“罪辫文”一题,文中有关“国朝”、“皇清”之处一律改用“贼清”,被旗籍学生举发,杭州驻防旗营以兵围院,将加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后由陈监院奔走呼号,才决定增收旗籍学生十名藉以监视全体学生,才把兵撤退了。这就是陈告诫百里“救国不可托空谈而召实祸”的用意,老成人的用意是很深远的。 陈在求是的下落也值得一提:求是更名浙江大学时,抚台聘桐乡劳乃宣为总理,陈为监督。陈以学生仅有高中程度,反对改大学,与劳的意见不合,乃出任杭州中学校长,就是林太守所办的养正书塾所改的。 百里出洋的时候,国人负笈海外的风气尚未大开,以一个穷书生,家中仅有老母,投身到举目无亲的异乡,在族人看起来是不应该的,所以非议之声四起。幸亏太夫人勉其行,才遂了他乘风破浪的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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