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一生恰如三月花:民国女子别册


作者:王道     整理日期:2014-09-28 21:47:37

没有林徽因、阮玲玉那样耀眼,更没有宋氏三姐妹那样夺目,在民国这段纷乱的历史里,她们是散落在田间溪畔的小花,无夺目之华,有自然之芳;无惊天之美,有坚韧之秀。她们中间,有把弄丹青、文字的画家、才女,如周鍊霞、陈衡哲;有参加革命的先锋女子,如陈铁军、丁香、胡兰畦;也有开一代教育先风的老师,如黄绍兰、杨荫榆;或是躲在男人背后的家妇,如刘沅颖……这十三位姿态各异的女子,在民国这个特殊的时代,因不同的际遇和秉性,成就了于平常处的十三段惊鸿人生。所有的凛冽与决绝,平和与柔顺,张扬与忍耐,读来宛在身侧。
  作者简介:
  王道,安徽太和人,现居江南。民国书写,传统文化,自由学者,青年作家。
  目录:
  陈衡哲(1890-1976) 湖山依旧正繁华
  陈铁军(1904-1928) 木棉花暖鹧鸪飞
  陈撷芬(1883-1923) 万马齐喑鸣女声
  丁香(1910-1932) 林花经雨香犹在
  胡兰畦(1901-1994) 冰心铁骨雪中横
  黄绍兰(1892-1947) 民国木兰不开花
  刘沅颖(1899─1936) 鸳鸯蝴蝶玉梨魂
  徐自华(1873─1935) 生前知己不多人
  杨荫榆(1884─1938) 只是当时已惘然
  俞珊(1908─1968) 奚羡繁华眼底逢
  周鍊霞(1906─2000) 海棠花外又斜晖
  唐群英(1871─1937) 女娲犹补奈何天
  曾昭燏(1909─1964) 娟娟素影满江天俞珊(1908─1968)奚羡繁华眼底逢
  好一个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徐志摩
  那一年,有个叫李云鹤的女子来到了海滨之城青岛,她长得不算太漂亮,头发乌黑浓密,系一根发带,发带前蓬松着一抹刘海,发带后面的头发曾经像瀑布一样披挂到肩际,眉毛弯弯,眼睛大而有神,鼻子挺秀,嘴巴稍稍有些大,但是抿紧了嘴唇的时候还是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她后来有两个新名字:蓝苹、江青。
  她来这里,是寻找青岛大学副校长赵太侔,此前他是山东省立实验话剧院院长。出生在山东诸城的李云鹤无法忍受家暴,曾出走济南报考实验话剧院,学习话剧和古典音乐。毕业后她去了北平演出,受挫后再回青岛,希望能谋个职业,继续演艺事业。
  她见到了赵太侔,并见到了影响她一生的女人——师母俞珊。她是“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散发着诱人的“肉欲”,令男人喜欢,令女人艳羡。
  记得谁说过,千百年来,漂亮就是一个女人的最高荣誉、最大资本,只要有幸得到这一点,其余便不必再求了。莫泊桑也在《项链》里说过:女人并无社会等级,也无种族差异,她们的姿色、风度和妩媚就是她们的身世和门庭的标志。
  如果说中国还有贵族的话,那么最后的贵族已经消失在了民国时代。俞珊出身浙江绍兴俞氏家族。绍兴俞氏,代代出人才,在中国近代史上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章太炎的老师俞樾即算一位。与曾国藩家结亲的是其先祖俞文葆,他长期在湖南做官,其长子俞明震是晚清著名文人,是鲁迅的老师,夫人是曾国藩长子曾纪泽之女。三子俞明颐,曾任湖南督练公所兵务总办,夫人曾广珊,是曾国藩次子曾纪鸿之女。陈寅恪的母亲,即陈三立夫人俞明诗也是俞家大小姐。俞家后来出的人才数不胜数,其中与陈寅恪同辈的俞大维还做过台湾的“国防部长”,与蒋经国是儿女亲家。其妹妹俞大綵为傅斯年夫人。
  俞明震长子即为俞珊的父亲俞大纯,那位俞大维就是她的亲叔叔。俞珊的弟弟黄敬,最早与李云鹤有过交往,并影响李云鹤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黄敬的妻子是历史学家范文澜的妹妹范瑾,黄敬曾任新中国天津市第一任市长,兼市委书记,第一任机械工业部部长。这些都是后话了。
  俞珊是在日本出生的。1908年,晚清的仁人志士纷纷前往日本留学,寻找光明之路。俞家自然不会落后。俞大纯是长房长孙,俞明震教授鲁迅时就对他格外重视,正是在这样背景下,他与鲁迅同去日本留学。后来的“苏报案”,就有他的份。他在日本学习制造炸弹,在南京实验时,意外爆炸,魂散他乡了。俞珊正是在这时候出生在日本。后来,俞大纯与革命党联系密切,还被蔡元培吸收进了教育部任部员。
  对于子女的教育,俞大纯的态度是,正统、正路和正宗。俞珊的求学由此一路坦途:少时就读于天津南开女中,后入上海国立音乐学院,20世纪20年代中期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精通英语、热爱戏剧。
  她天生就是演戏的材料。这块璞玉是写国歌的田汉发掘的。今人只知道《义勇军进行曲》,其实田汉早期是以话剧出名的。他早年留学日本,20世纪20年代开始戏剧活动,写过多部著名话剧,如《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苏州夜话》等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剧作都很热门。1927年,他任教于上海艺术大学并被选为校长,当时他的作品《名优之死》在上海大获成功。
  一部好戏的关键在于主角的演绎能力。田汉尤其注重对主角的发现和培养。20世纪20年代后期和30年代初期的大上海,是属于南国社的时代。这个艺术社团的前身为南国电影剧社,设有文学、绘画、音乐、戏剧、电影等五部,以戏剧活动为主,主要成员有田汉、欧阳予倩、徐志摩、徐悲鸿、周信芳等,其宗旨是“团结能与时代共痛痒之有为青年作艺术上之革命运动”。这里培养出了中国戏剧、电影、音乐、美术等方面的骨干人才,如唐槐秋、陈凝秋(塞克)、陈白尘、赵铭彝、金焰、郑君里、张曙、吴作人等。
  民国初中期,话剧代替了昆曲、京剧的舞台,以其直白、现代性和力量感,吸引了大批的观众。大革命的气息,造就了话剧冉冉升起的契机。
  他们讽刺、影射、控诉和表达着,一幕又一幕,一出又一出,老剧新演,新剧不断。有一次,田汉到俞珊所在的学校排练《湖上的悲剧》(后来李云鹤曾演出此剧),这是一出批判包办婚姻、呼唤爱情、思想自由的剧作。观众中,有一位女生的眼睛吸引了田汉──“她有一双令人销魂的金色眼睛”。
  田汉正在寻找新戏《莎乐美》的女主角。《莎乐美》是英国戏剧家、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奥斯卡?王尔德的经典之作。莎乐美这个人物一直具有颇具争议,一般认为,她的原型是记载在《圣经》中的古巴比伦国王希律王和其兄弟腓力的妻子所生的女儿,这个女儿帮助她的母亲杀死了施洗者约翰。
  莎乐美的美是性感得让人无可抵御,巴比伦国王甚至愿意用半壁江山,换莎乐美一舞。
  在王尔德的笔下,故事演变成了充满神话和邪恶的爱情剧。
  故事中,莎乐美化身为以色列希律王的继女,16岁。美丽绝伦的莎乐美公主因为对先知约翰一见钟情,向他表达了爱慕,想得到他的一个吻。没想到,先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在希律王宴会上,希律王答应只要莎乐美跳一支舞,就满足她的所有愿望。莎乐美一舞过后,开口要的是约翰的头。希律王虽万般不愿,无奈不能毁诺。莎乐美捧起先知的头,终于如愿以偿,将自己的红唇印在了先知冰冷的唇上。她对着先知的头说:“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只要你看到我,你一定会爱上我……”
  那一年,俞珊芳龄20岁。她五官精致,身材曼妙,落落大方,艳而不俗,而她身上散发着的那股神秘感,深深吸引了田汉。他看着她的侧影一点点离去,连说:就是她!莎乐美,非她莫属!田汉慧眼识珠,后来,俞珊果然成了南国社引以为豪的女演员。
  在西方的《莎乐美》中,卫队长赞叹莎乐美倾国倾城的容貌:你看见她正在翩翩起舞,看上去多苍白。而莎乐美则对约翰唱出对男性身体的赞歌:约翰,你的身子令我痴狂!你的身子如未经耕耘的野地里的百合一般洁白。
  在王尔德的巧妙设计下,彻底裸露身体的女演员,身上披着层层薄纱,脖子上缠绕着闪烁金光的宝石,“莎乐美”在七层纱背后隐约的胴体,令人浮想联翩。在与希律王的舞蹈时,她扭动曼妙身姿,轻轻抖落一层层的舞纱。希律王对莎乐美说:“可以去拿你想得到的东西。”
  希律王说:“她就像是位疯狂的女士,一位四处寻找爱人的疯狂女人。她赤裸。她全身赤裸。云层想要为她遮掩,但她不接受。她高挂在天上展现自己。如同酒醉的女人,她在薄云之间踉跄游移……”
  全剧的最高潮处就是这场“七层纱舞”,惊艳、神秘、诱惑,人体之美与古典神话相得益彰。
  好演员不需要太多的雕琢。对于俞珊来说,再少的指点都是多余的,她一上场就有了活力,散发的磁力牢牢地吸附着台下的观众。
  田汉渴望完美,他特别为《莎乐美》配备了强有力的配角,饰演希律王的万赖天、饰演叙利亚少年的金焰、饰演约翰的陈凝秋都是响当当的实力派戏剧演员。
  《莎乐美》的“写实布景”则是吴作人设计的。这是首次采用写实布景,在戏剧界,在南国社都是先例。当时莎乐美“七重面纱之舞”的配乐,用的是贝多芬的小步舞曲,由冼星海和吴作人一起演奏:冼星海弹钢琴,吴作人拉小提琴。
  关于演出的实况,资深影剧作家唐绍华曾在《文坛往事见证》一书中记录:“女主角俞珊全裸穿着珠罗纱半透空之长袍,在照明灯直射下,胴体毕现。俞珊更以呻吟似地轻呼道:‘约翰,我要亲你的嘴,你现在还能拒绝了我吗?’如此诱惑,有多少观众,能不被吸引!”
  艳惊四座。“莎乐美”有一种充满肉欲的性感之美。谁又能因为性感而拒绝美丽呢?俞珊的美无可遮蔽地绽放了,尽情而恣意。
  田汉说:“中国剧坛过于荒凉,这样美丽的花栽上一朵也许还有些功利的效果。”
  效果是极其明显的,要知道,之前舞台的女主角多为男子反串,如李叔同为扮演茶花女玛格丽特时,毅然刮掉了蓄须;曾孝谷在《黑奴吁天录》中扮演黑奴妻;陆镜若扮演女画家露兰;而欧阳予倩扮演的则是为爱情而牺牲的年轻美貌的女优托斯卡。俞珊的正身亮相,彻底征服了观众。
  那是一个注定炽热的晚上,在火炉之城南京。施寄寒在《南国演剧参观记》中记载了该剧在南京首演时的盛况:“是晚全场座位不过三百左右,来宾到者竟达四百以上,场内空气甚为不佳。”
  由于当时观众太多,剧场秩序混乱,因此从第二场开始,票价由六角提高到一块大洋。这在当时是相当大的数目,因而遭到了观众的抱怨。但是就算是冲着“天界公主”俞珊,他们也愿意来看,看她的激情四射,看她的玄幻冷媚,看她没有天条不受规则的爱的恣意。她那张求爱不得便割下所爱者头颅捧着亲吻的剧照,成了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形象,登上了无数的报纸杂志。2003年,还作为标志性的画面用在了《插图中国话剧史》的封面和封底上。
  俞珊一下子红透了半边天。尤其是1929年的8月,《莎乐美》在上海滩成功公演后,俞珊的名字飞入了寻常观众家,也飞入那些热衷风月的才子心里。
  徐志摩就是其中一位。田汉曾说过:“《莎乐美》的演出,还促成了一个半的好事。一个是,蒋光慈(光赤)与吴似鸿的结合;半个是,徐志摩和俞珊的谈爱。”
  如果一个已婚的大才子,在自己的书房里,悬挂一位女演员的美艳剧照,且有这位女演员的舞衣,做妻子的会作何感想呢?这位大才子就是徐志摩,他的妻子就是陆小曼。
  据徐志摩的义女何灵琰回忆,20世纪30年代初期,上海福熙路四明村,徐志摩府上,“三楼亭子间是徐干爹的书房,……房中有厚厚的地毯,美丽的椅垫,有当时名女人俞珊的舞衣,……墙上挂着一张俞珊的照片,穿着舞衣,描眉画眼,一腿跪在地上,手中托了一个盘子,盘中一个人头,当时又想看又怕看,徐干爹说是什么‘沙洛美’(莎乐美)的剧照”。
  单单为了这些,估计陆小曼不会多说什么。徐志摩是性情之人,他有追星的权利,也有布置自己书房的权利,就如同她也有吸食“芙蓉膏”(鸦片)和唱昆曲的权利。
  但后来发生的就不太像话了──俞珊直接住进了徐志摩家。这算是哪门子事?想想陆小曼对林徽因的妒忌心就能知道这两口子当时的争执了。
  此事,在陈定山的《春申旧闻》有所记载:“有俞珊者,健美大胆,话剧修养很高,徐志摩是余上沅的学生。他崇拜志摩,也崇拜小曼,她为要演《卡门》,时常住在徐家,向志摩请教。她又想学《玉堂春》,向瑞午请教。志摩只是无所谓的。小曼却说她肉感太丰富了。论俞珊,确有一种诱人的力量,因此和志摩反目,已不是一次了。”
  拖着小辫子的大师辜鸿铭曾有个著名的比喻:茶壶与茶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就是茶壶与茶杯,一个茶壶就应该多配几个茶杯,天经地义。
  这个理论到陆小曼这里就行不通了,她的爱情是自私的,如同“莎乐美”,死了也要唯我独享。两人争吵时,徐志摩做无奈状,说:“你要我不接近俞珊,容易。但你也管着点儿俞珊呀!”陆小曼据理驳斥:“那有什么关系,俞珊是只茶杯,茶杯没法儿拒绝人家不斟茶的。而你是牙刷,牙刷就只许一个人用,你听见过有和人公共的牙刷吗?”潜台词无非是警告徐志摩,你甭想有茶壶多配茶杯的念头,怎么样都不行。
  毋庸置疑的是,俞珊有着“美的蛊惑”的力量,这对于风流才子徐志摩来说,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致命的诱惑。陆小曼心里是焦灼的,仿佛受到威胁的惊兔。
  1930年6月,俞珊参加了南国社第三期公演,担任田汉根据法国梅里美同名小说改编的《卡门》里的女主角。俞珊成功塑造了一热爱自由、富有反抗精神的吉卜赛女子形象。她的美得到重叠式的升级。她的表演天才得到了极致的发挥。如果她就此走下去的话,未来的民国明星史上,她的名字一定不输阮玲玉、胡蝶和王人美。
  但家世给她的演艺生涯带来了压力。俞大纯先后在教育部、交通部任职,此后赋闲在家,但其子女多出国留学,回来后不是教授就是医生,皆有体面的事业。对于女儿登台演戏,他本就有成见,且演的又是那样胆大和露骨的戏剧,他更是不容。据说俞大纯一度以登报与俞珊脱离父女关系相胁。世人皆以为,这是俞珊提前终止戏剧生涯的主要原因。
  但从史料上看,那个时间段,俞珊病了,生了疟疾和伤寒,从徐志摩与梁实秋的通信内容看,有以下证据:“莎乐美公主不幸一病再病,先疟至险,继以伤寒,前晚见时尚在热近四十度,呻吟不胜也。”“俞珊病伤寒,至今性命交关。”“俞珊死里逃生又回来了,先后已病两个月,还得养,可怜的孩子。”1931年2月9日徐志摩给刘海粟的信中说:“俞珊大病几殆,即日去青岛大学给事图书馆,藉作息养。”由此可见,俞珊离开舞台原因除了来自父亲的压力外,更大的原因是因病不能再登台演出了。
  总之,这位中国话剧界的第一位女明星提前谢幕了,这让田汉大受打击,他逢人就称俞珊是“我们的莎乐美”,乃至于引起妻子的不悦,甚至为此发生过口角。
  梁实秋是中国研究莎士比亚第一人,散文才气逼人,一本《雅舍小品》足以见功底。他从1927年到1936年与鲁迅论战,持续八年之久。他的婚姻是包办的,原配夫人程季淑是安徽绩溪人,与胡适是同乡。程夫人去世后,梁实秋悲痛不已,写下《槐园梦忆》纪念。他们的婚姻被称为“美满的包办”。但在其中也隐含着几多不稳定的情节。因为他认识了俞珊。
  1929年8月《莎乐美》在上海公演时,观众中就有梁实秋。之前他经徐志摩的介绍认识了俞珊,但没有想到她的戏会如此“诱人”。但他的笔下却是另外一种味道。他的一篇《八月三日南国第二次公演以后》的剧评发表在熊佛西主编的《戏剧与文艺》上:“这戏未尝不可演,很短很有诱人的精彩。……唯美派的肉欲主义的戏,我希望他们不要演了吧。”
  在包括徐志摩在内的一片叫好中,突然来了这样一篇东西,田汉不干了。他马上在南国社的刊物《南国周刊》上予以反驳:梁先生这是用古典派的尺寸来量唯美派的东西,真是不解我们的良苦用意,我们本就想在“中国沙漠似的艺术界也正用得着一朵恶之华来温馨刺戟一下”。梁先生此思想有些迂腐古板:“他似乎与某小报的批评家一鼻孔出气。除掉莎乐美的肉以外看不出别的东西。我也要问佛西先生:‘是研究戏剧的,你以为《莎乐美》除‘很短’、‘诱人’、‘肉欲’以外,无意义吗?”
  事后证明,田汉是大大地误会了梁实秋。梁先生对戏本身只是业务探讨,他对女主角俞珊可是关心入微。1930年,梁实秋接受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邀请,到青大执教,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此时,俞珊在上海患疟疾和伤寒,他还不断通过徐志摩询问俞珊的病情,并嘱咐她早日康复。
  而俞珊在身体稍微恢复后,竟随梁实秋到青岛,在青岛大学图书馆任职,“藉作息养”。这是一种命运吗?戏里戏外,俞珊正在进行着自己真实的人生。正是在青岛大学,她嫁为人妇,成为一个比她大19岁男人的夫人。
  这个人就是在当时并不算出名的赵太侔,后就任青岛大学校长。梁实秋之所以到青岛任教,据说也是因着赵太侔。
  聊城傅斯年、菏泽何思源、蓬莱杨振声、益都(青州)赵太侔,这是五四运动前后毕业于北京大学的山东籍知名学留学时的赵太侔者。相对于前三人,李云鹤的老师赵太侔低调而名声不那么显赫。
  赵太侔早期曾到美国留学,专业是戏剧,他与闻一多、熊佛西都是同学,与梁实秋很早就是朋友,在朋友眼中,他是“一个整天不说话的人”。梁实秋在《雅舍忆旧》中曾经写道:“他(赵太侔)写得一笔行书,绵密有致,据一多告我,太侔本是一个衷肠热烈的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革命,掷过炸弹,以后变得韬光养晦沉默寡言了。我曾以此事相询,他只是笑而不答。”
  从北京大学到加拿大,再到美国纽约和哥伦比亚,最后转入英国文学系。1924年中秋节开始,赵太侔和余上沅、熊佛西、闻一多等留美学生,还在异国排演五幕英文古装剧《杨贵妃》,在纽约公演,大获成功,轰动一时。后来又组织演出《琵琶记》,由梁实秋翻译成英文。梁实秋在剧中饰蔡中郎,谢文秋饰赵五娘,顾毓琇演宰相,冰心演宰相之女,著名化学家曾昭抡在剧中也扮演了角色。
  回国后,身逢乱世的赵太侔也没有离开过戏剧。他还是中国“国军运动”的发起人之一。
  1927年9月至12月,赵太侔到上海探访梁实秋,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并不清楚。梁实秋只是对这个人印象深刻:赵太侔,“寡言笑”的人,一多(闻一多)的老朋友,“他曾到上海来看我,进门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吸烟,我也耐住性子不发一言,两人几乎同时抽完同一包烟,他才起身而去”。最后梁实秋感叹这个人“饶有六朝人的风度”。
  偏偏就是这样一位很闷的教授,娶走了舞台上不羁的“莎乐美公主”。要知道,当时围绕在“莎乐美”周围的男人,已经“暴露”且具有明显嫌疑的才子就有徐志摩、梁实秋、闻一多等人。据说当时俞珊一下子迷倒了八位青岛大学的教授,其他的就不一而足了。
  俞珊在赫赫有名的青岛大学搅乱了一池春水,也带出一串青岛大学名教授的艳闻,当时过往青大的徐志摩在给陆小曼的《爱眉小札》中写道:“好一位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言语中不乏沾沾自喜。接着还显摆“梁实秋也有不少丑态,想起来还算咱们露脸,至少不曾闹出什么话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
  不过事后也有人拿出徐志摩为俞珊捧痰盂的旧闻“调戏”这位潇洒诗人,说明他对俞珊的狂热程度远不下于今日的追星族。不过,真才子演绎起真性情来,并没有什么尴尬和矫情,相反倒多了几分真实和可爱。对于俞珊来说,可贵是真实,可怖是虚假。
  梁实秋是于1930年秋天离开上海的,当时是接受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聘请,接任青岛大学外文系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在那一年,徐志摩与他的通信中至少有四次提及俞珊。
  从徐志摩给刘海粟的通信内容看,俞珊应该是1931年2月到青岛大学任职图书馆馆员的。到了1931年4月28日,徐志摩、梁实秋的信中就提及了俞珊在青岛大学引发的“艳闻”。
  信中所提“艳闻”,或许并非是指梁实秋与俞珊,但梁实秋还是在晚年给予了回应:“信里所说的艳闻,一是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虽然结果不太圆满,一是古井生波而能及时罢手,没有演成悲剧。”(《旧笺拾零》)有人据此推论,有情人成为眷属指的是赵太侔与俞珊的结合,只不过后来又离婚了。而后者,有人认为是闻一多与俞珊,也有认为是闻一多与方令孺的“一段情”。
  也就是说,梁实秋完全撇清了自己与艳闻的关联。在梁实秋洋洋几百万文字中,找不到俞珊两个字,可谓干净。但是有人不依不饶,直指梁实秋对俞珊有所迷恋,只是开了花却未能结成果,直接证据竟然是转述梁实秋第二任夫人韩菁清的回忆,说当他的生命走向倒计时,他在睡梦中还常常念叨“俞珊”的名字。这一说法,倒不失大文人的浪漫。想起了戴望舒在第一本诗集上写给暗恋者施绛年的拉丁文诗句:
  愿我在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看见你,
  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虚弱的手把握着你。
  徐志摩说梁实秋在俞珊面前出了不少丑态,或许也只是“醋意”之文,试想,有哪位暗恋者没在心仪的人面前出过丑呢?连野生的黑嘴松鸡在求偶时,都知道要张翅翘尾巴,炫耀舞技,何况是高智商的文人呢?
  但在闻一多创作诗歌与俞珊传出绯闻时,却无意中暴露了梁实秋。
  闻一多是1930年夏天到青岛任教的,为国文系的主任,来来往往中不免与图书馆打交道,诗人炙热的情感无疑会将他引向充满“肉欲”的着火点“莎乐美公主”。
  1931年,被称为闻一多的“恋爱年”。这一年,他创作了著名的《奇迹》。徐志摩对这首诗的评价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他认为这是闻一多写得最好的一首诗。闻一多已经三年不写诗了,有人说,他是在灵魂的痛苦中写下了这首《奇迹》,但“奇迹”似乎始终都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拨开门扉,悄然来临。这一等候,一直到了他倒毙在昆明街头。这首《奇迹》成了这位猛士诗人诗的“绝笔”。
  诗歌总是与炽烈的爱情分不开,无论是写革命,还是书志气,爱情一直在新式诗歌里成为明喻暗喻。这联想的灵感之物,不缺的就是浮想和狂想。
  有人认为这首《奇迹》蕴含着闻一多与方令孺的“一段情”。那时方令孺在国文系当助教。这个眉清目秀,面相端庄,长着如赵薇一双美丽大眼的女子,与林徽因被称为“新月派”仅有的两位女诗人。在青大,她与诸多大教授们组成了“八仙”,她是唯一的女性“何仙姑”。
  梁实秋曾这样描述方令孺:“她相当孤独,除了极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以外,不喜与人来往。她经常一袭黑色的旗袍,不施脂粉。她斗室独居,或是一个人在外面而行的时候,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不愿谈及家事,谈起桐城方氏,她便脸色绯红,令人再也谈不下去。”
  或许是因为闻一多等人经常和方令孺在一起活动,反倒没有多少猜测和神秘感了。因此,有不少研究者认为,方令孺与闻一多当时形同哥们儿,何来“奇迹”?还有考证说,方令孺可能对闻一多有意,但正是在那个时节离开了,更令人遐想闻一多与俞珊的关系。
  颇为吊诡的是,在闻一多发表《奇迹》的新月社新出版的杂志《诗刊》上,时间为1930年年底。而在1931年1月该刊上,就有方令孺的《诗一首》: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
  不要再献给我,
  百合花的温柔,
  香火的热,
  长河一道的泪流。
  看,那山冈上的一匹小犊,
  临着白的世界,
  不要说它愚碌,
  它只默然,
  严守着它的静穆。
  小诗清新而隽永,芳香而流长。但似乎没有人太注意这个细节,因为大明星俞珊太招眼了。
  梁实秋有意无意中点出闻一多写诗的玄机:“实际是一多在这个时候自己感情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是那样的回肠荡气。”而在1931年的暑假,闻一多还把妻子送回了湖北乡下。这为他的“热恋年”平添几多猜测的空间。
  记得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后,身陷与陆小曼的热恋漩涡中,避走柏林,这时他与张幼仪两岁多的儿子彼得不幸早夭,他紧抓着彼得的骨灰坛掉下了眼泪,写下了充满父爱的《我的彼得》:“……我手捧着那收存你遗灰的锡瓶……把一个小花圈挂在你的门前——那时间我,你的父亲,觉着,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
  当晚年的张幼仪在侄孙女的诵读下听完这些话后,叹声说:“他写这篇文章的口气,倒像是个非常关心家庭又有责任感的人。可是啊,从他的行为来判断,我不觉得他担心我们的钱够不够花,还是我们要怎么过活这些事情。你晓得,文人就是这德行。”
  读来潸然。文人常常具有让人难以理解的两面性。梁实秋有意无意间表现着他与俞珊的没有火花,但同时又对闻一多与之的火花津津有味。后来,梁实秋还公布了闻一多《奇迹》的姊妹篇《凭借》:
  你凭着什么来和我相爱?
  假使一旦你这样提出质问来,
  我将答得很从容——我是不慌张的,
  “凭着妒忌,至大无伦的妒忌!”
  真的,你喝茶时,我会仇视那杯子,
  每次你说那片云彩多美,
  每次,
  你不知道我的心便在那里恶骂:
  “怎么?难道我还不如他?”
  梁实秋说,这首诗是闻一多“在青岛时一阵情感激动下写出来的”。
  俞珊的嫌疑最大。
  有一种说法,徐志摩曾亲赴青大,当面警告俞珊,要她收敛些。到底收敛什么,无从可知。
  1932年暑假,随着闻一多离开青岛大学到清华大学任教,这场疑似爱恋才画上了句号。
  不过,对于梁实秋在青岛大学的“艳闻”,沈从文倒有话说,沈从文在1931年7月4日给在美国的好友王际真的信中提及:“梁实秋已不‘古典’了,全为一个女人的原因。”
  一个月后,沈从文到青岛大学任教,在这里待了两年多的时光,完成了他的爱情杰作,把张兆和接到青大图书馆做馆员,同时也为名作《八骏图》和《水云》打好了腹稿──也正是这两篇文字,牵出了他与青大图书馆员俞珊传闻中的情感交际。
  所谓《八骏图》里的“八骏”,其实是指八位教授,有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哲学家、史汉学家、六朝文学专家等,可以说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群像。
  小说通过“八骏”之一达士先生的视角,观察和反映出几位教授的微妙心理,通过对这些知识分子扭曲的心理的分析,揭示了他们的道德观的虚伪性,从而让常人更加了解真实的知识分子,并对真实的人性作一探索和显像。
  当时在国立青岛大学任教的有“酒中八仙”组合,即以校长杨振声为首的八位志同道合的教授,每逢闲暇经常在一起开怀畅饮,他们既有海归背景,又有国学基础,他们不拘泥常规,但也不附从现代,时刻追求独立的思想人格。但真实的人性也是复杂和不可捉摸的。
  文人皆是高度敏感的,沈从文1933年写成的《八骏图》出炉后,立即引来了“对号入座”,多数人认为,文中“达士”就是沈从文本人。据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先生考证,《八骏图》中有梁实秋、闻一多等人的影子:“沈在小说中可能把闻一多写成物理学家教授甲,说他是性生活并不如意的人,因为他娶的是乡下妻子。……梁实秋则可能影射教授丁或戊,因为丁或戊教授都主张要有点拘束,不讨厌女人,却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梁实秋主张在道德和文艺上都要自我节制。《八骏图》中那位非常随便的女孩子,则可能是俞珊。她是青岛大学的校花,赵太侔的夫人。而教授庚则可能是影射赵太侔。据说徐志摩在青岛时曾经警告过俞珊,要她约束自己,不料这时闻一多已经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所以我认为达士先生本人也有闻一多其人的影子。”
  《八骏图》里,“那是一个穿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被当成了俞珊,当达士先生不经意间瞥到她时,“没有一句诗能说明阳光下那种一刹而逝的微妙感印”。
  达士给未婚妻的信中描述:“学校离我住处不算远,估计只有一里路,上课时,还得上一个小小山头,通过一个长长的槐树夹道。山路上正开着野花,颜色黄澄澄的如金子。我欢喜那种不知名的黄花。”
  一见钟情似乎是文人爱恋的通病和“死穴”。
  沈从文笔下的青岛,充满着浪漫:“青岛的五月,是个稀奇古怪的时节,从二月起的交换季候风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树林深处,有了啄木鸟的踪迹和黄莺的鸣声。公园中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棣棠、海棠和樱花,正像约好了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
  当暑期学校演讲行将结束时,某一天,达士先生忽然得到一个不具名的简短信件,上面只写着这样两句话:“学校快结束了,舍得离开海吗?(一个人)”达士先生没有理会,因为他是个订过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爱情的门锁闭,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谊拒绝了。这一定又是一个什么自作多情的女孩子写的。但他的心是欣喜的,“手中拈着这个信,一面想起宿舍中六个可怜的同事,心中不由得不侵入一点忧郁”,“要它的,它不来;不要的,它偏来”。这一段被指影射几位教授追逐俞珊的情节。“当时那个女子,却是个使人值得向地狱深阱跃下的女子。”最终,达士给妻子发了电报说:“瑗瑗:我害了点小病,今天不能回来了。我想在海边多住三天;病会好的。达士。”“一件真实事情,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魂灵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这海的背后,是否站着一位婀娜的莎乐美公主呢?后来在《水云》里,沈从文说起在青岛的心情:
  我不羡慕神仙,因为我是个凡人。我还不曾受过任何女人关心,也不曾怎么关心过别的女人。我在移动云影下,做了些年轻人所能做的梦。我明白我这颗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载得起来的忘我狂欢。我试重新询问我自己。“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据说他在创作《八骏图》时“情感即已抬了头”。只是,沈从文说过: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个人就是张家四姐妹中的张兆和。沈从文追求张兆和时是1929年的夏季,当时兆和身后有许多追求者,她多次婉言谢绝了沈从文的追求,言语决绝,甚至回绝了胡适的从中“说和”,为此沈从文大受打击。
  沈从文坚持写四年情书向兆和求爱的故事传为美谈。1931年应该说是关键的一年,偏偏他这一年的暑假没有去苏州寻找张兆和,而是拖到了1932年的暑假,他才带着巴金建议他买的礼物——一大包西方文学名著敲响了张家的大门,也正是这次拜访,让他这个乡下人尝到了甜酒的滋味。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上。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这是沈从文在青岛曾经的复杂心情。
  但从现实看,沈从文自从在中国公学喜欢上张兆和后,一直矢志不移,从此频繁有情书飞鸿去,应无嫌疑。最终的结果是,1933年寒假,沈从文与张兆和订婚。与沈从文订婚之后,张兆和为了和心爱的人靠得更紧,只身来到青岛,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工作,当时的李云鹤也在图书馆工作。
  但是没有多久,沈从文就与张兆和就离开了青岛大学,有说是受杨振声的编书邀请,也有说是因为那篇有影射俞珊及几位教授的嫌疑的《八骏图》。
  沈从文在《水云》一文中说:
  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另外一处(张兆和)时,却装饰了另外一个人的青春生命,我的幻想已证实了一部分,原来我和一个素朴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间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种势力,无从去掉了。我到了北平。
  此时,不难理解徐志摩所说,俞珊的魔力几乎解散了一个大学。
  沈从文离开约半年后,俞珊嫁给了上任不久的青岛大学校长赵太侔。当一般才子对“莎乐美公主”蠢蠢欲动时,他也没有闲着。尽管他已经有了家室。这位中国戏剧的先锋人士,青岛大学与山东大学交接转型的关键校长,最出名的事迹莫过于迎娶俞珊和培养李云鹤了。
  1928年5月3日“济南惨案”后,山东的党政机关迁移到泰安。海归派赵太侔先在泰安试办“民众剧场”,深受欢迎,从此一路办剧院演出,直到成立了山东实验剧院。
  1929年,山东实验剧院一共只招收了3名女生,李云鹤是其中一个。程派京剧表演艺术家赵荣琛在其自传《粉墨生涯六十年》中,这样说起李云鹤:
  算起来,我应称她学姐。这位学姐当时正值妙龄,高挑的身材,细嫩的皮肤,虽不能算十分漂亮,却颇具风度。她在院内没有任职,间或演演戏。我只看过她唱的《玉堂春》,倒还中规中矩,是实授,有孙怡云老夫子在,她的京戏恐是认真学过,不是玩票。最近读到一本书,说江青进入山东实验剧院前,曾参加一个江湖小戏班子四处跑码头,还会拉胡琴,所以说江青对京剧不是“外行”。在话剧《婴儿杀害》中,李云鹤是主角,我是配角,扮演她的情人,不过在台上不见面,我们两人的戏全在幕后。她比我大几岁,在剧院中我们也没什么来往;她在省立剧院没有停留太久就离开了。
  1930年爆发蒋冯阎中原大战,局势混乱,山东实验剧院宣告结束,李云鹤去了北平闯荡,赵太侔则到了青岛大学任职。先任文学院教授,后任教务长。
  此前,他在上海有过一段郁闷赋闲的日子,那时在上海的梁实秋与之要好,常常抽烟夜聊,因此有说法梁实秋放弃俞珊是因为赵太侔正在追俞珊。
  梁实秋曾说当时赵太侔已有妻室儿子,而他自己也已有妻女了。前面一些文人或直接或间接地表现着,但都没有这个内向不大说话的教授来得直接──他为了追求俞珊和元配夫人离婚了。
  但是,真正打动俞珊的或许还不止这些。有个更直接的证言,是当年“酒中八仙”之一的刘康甫的儿子刘光鼎提供的,他在《我和我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一文中提到,黄敬1933年任中共青岛市委宣传部长时,被当时的市长抓起来了。当时黄敬是要被枪毙的,所以大家都去营救。其中赵太侔的热心营救打动了俞珊。
  文中的黄敬正是俞珊的弟弟俞启威。他早年曾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汇文中学,后来也加入了姐姐所在的南国社,参与到爱国的左翼演剧运动中。1931年他考入青岛大学物理系。“九一八”事变后,他领导青岛大学的学生罢课,抢占火车,去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1931年至1933年,他就读于国立青岛大学,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学校的地下党支部书记,中共青岛市委宣传部部长。1933年夏,由于叛徒出卖被捕入狱。
  正是“九一八”事变的青岛大学师生组成请愿团到南京事件,导致校长杨振声在受到教育部斥责之后,以“惩之学生爱国锐气受挫,顺之则校纪国法无系”为由,电请辞职,并推荐赵太侔继任。
  1932年9月,校长杨振声辞职之前,为了青岛大学,他写了三封信分别给赵太侔、吴之椿和梁实秋。在给梁实秋的信中,杨振声写道:“劝太侔为校长,之椿为教务长,再辅以吾兄机智,青大前途,定有可为。”杨振声私下对梁实秋说,校长一职一定让赵太侔继任,这对于他正在进行中的婚事有决定性的助益。这所谓的婚事无非是指处于神秘地带的俞珊。
  姐姐救弟心切,身处一堆男人心尖上的“莎乐美公主”心动了。虽然他大她19岁,但毕竟也是留洋归来的戏剧家。
  1933年12月16日的《北洋画报》刊头,刊登了《俞珊女士新婚倩影》的独照,还刊登了《蜚声戏剧界之名闺俞珊女士与赵太侔君新婚俪影》合影。两位戏剧界人士,戏剧性地结合了,成为当时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
  当然,后来的结果是黄敬被成功救出,这一救救出了一位共和国天津市首任市长。
  1931年一天早晨,赵太侔居住的楼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者是“北漂”受挫的学生李云鹤,她请求赵太侔帮忙,留在青岛大学谋发展。据说她因为没有文凭无法考取入校。于是赵太侔向校长杨振声说情,让她做图书馆管理员,每月给30块大洋,并允许她作为旁听生半工半读。所以晚年的时候,江青有过这样的回忆:“在青岛,听闻一多的课,名著选读、唐诗,也选读诗歌、小说、戏剧,我写的小说在全班第一……”
  李云鹤在青大,时常听到俞珊的情感绯闻,然而这位昔日红透半边天的大美人,却偏偏急流勇退了。叶永烈在《江青传》中说:“她当时心中的偶像便是黄敬之姐俞珊;俞珊是在上海主演话剧,一举成名,跃为红星。她要走俞珊之路。”从时间点看,李云鹤到来时,正是赵太侔追求俞珊之时,李云鹤也经常出入赵太侔家,话题以话剧为主。但婚后的俞珊却不能容了。她小赵太侔19岁,李云鹤则小她7岁。她不希望自己的婚姻有什么闪失,演艺界情感乱事她也见过不少了。
  俞珊自从与赵太侔结婚后,就离开了繁华的大上海,在青岛幽静的海滨新居里过着恬淡闲适的生活。李云鹤虽只比她小7岁,但一口一个师母叫得很甜,目光中还流露着尊敬、羡慕,再加上她们对京剧和话剧都有浓厚的兴趣,所以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俞珊把自己的相册拿给她看,将剧照一一向她展示。李云鹤对上海戏剧界的人士尤其感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俞珊都耐心地一一作答。就这样,一来二去,李云鹤成了赵太侔和俞珊家的常客,并在此结识了黄敬。
  1933年7月初,被捕在狱的黄敬为了不让李云鹤受牵连,便故意请警察局转告她“另寻出路”。恰在此时,上海明星公司导演史东山来到青岛,到赵太侔家拜访,并动员俞珊回上海演话剧。赵太侔当然不会答应,于是他和俞珊借此良机向史东山推荐了李云鹤。李云鹤穿着俞珊送给她的旗袍来到举目无亲的上海滩,凭着俞珊写给田汉的一封信,以俞珊“表妹”的身份在田汉家借住,并通过田汉的关系,从此以蓝苹的艺名混迹于大上海的演艺界……
  以上在石湾的《最早的话剧女明星:俞珊》 一文中多有记述。这位石湾先生1964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历史系,后任中国戏曲研究院剧目室编剧,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过众多优秀作品,他曾与晚年俞珊同在一个单位,因此其写作的文字较为真实可信。
  有资料称,俞珊与赵太侔婚后育有二女,但在抗战胜利后,俞珊与赵太侔离婚了。从此她的下落不再为人所知。一场充满戏剧性的婚姻也在戏剧性中谢幕了。
  石湾先生的作品称:
  我在南京大学读的虽是历史系,但一进校就参加了校话剧团,并任校文学社诗歌、戏剧组组长,看过《中国话剧五十年史料集》,不仅对俞珊演《莎乐美》和《卡门》的剧照有很深的印象,就连徐志摩为她写诗等的趣闻轶事也是听我的恩师赵瑞蕻(他是闻一多先生的学生)说起过的。只是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工作呢?在骑自行车去俞珊家的路上,老王才告诉我们:“咱们院有两个不在正式编制之内的挂靠人员:俞珊和许姬传。俞珊原先在江苏省京剧团工作,是田汉任文化部艺术局局长时安排她每月到咱们院来领生活费的;许姬传是梅兰芳院长从前聘的私人秘书,梅院长逝世后,艺术局就让咱们院每月给他发生活费。因他俩都不用来上班,所以平时谁都见不着……”
  这个时候,“文革”已经开始了:
  当我们赶到俞珊家时,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瘫坐在沙发上的俞珊正掩面而泣,当她抬起头来想同老王打招呼时,简直令我们大吃一惊:她的头发已被红卫兵小将剪去了半边,变成“阴阳头”了。还未等老王开口,一个像是红卫兵头目的女孩冲到俞珊跟前,气呼呼地追问:“快说,你把海外来信藏在什么地方?”正在翻箱倒柜查抄“海外来信”的另几个红卫兵,仿佛听到了紧急命令,迅即聚拢过来,对俞珊形成围攻之势,七嘴八舌一通吼叫,逼她快把“黑信”交出来……这时我才听明白,原来俞珊的叔父俞大维、姑妈俞大彩都在台湾,俞大维不仅是“国防部长”兼“交通部长”,而且和蒋经国还是儿女亲家。那天天很热,俞珊被那帮红卫兵纠缠久了,口干舌燥,也不允许她去烧口水喝,她只得打开桌上的茶叶盒,抓一撮茶叶放进嘴里,不停地咀嚼,以此来生津清火。而老王和我们五六个年轻的“臭老九”,面对红卫兵这样的造翻场景,都束手无策,谁也不敢吭声。反倒是俞珊被红卫兵小将们逼急了,才壮起胆嚷嚷起来:“他们是中国戏曲研究院的革命群众,可以证明我的兄弟姐妹都是共产党的干部,从来与国民党反动派没有任何联系,你们不是在我屋里翻遍了吗,哪有海外来的信件呀?”红卫兵们看我们人多势众,就悻悻地撤了,领头的那个女孩,出门时还甩下一句话:“你这个臭明星,看你还能表演几天?”
  红卫兵小将们撤走后,老王对俞珊安慰了几句,并劝她以后不要与红卫兵小将们硬顶,免得受皮肉之苦。这些天风头正紧,不如先到哪个亲戚朋友家去躲一躲……年轻时擅演大胆泼辣女性的俞珊,此刻已变成一个泪流满面的可怜角色,连声哀叹:“这是什么世道啊,把我弄成这副模样,叫我怎么出门啊?!”当我们离开她家时,她左手捂着“阴阳头”,右手又抓了一撮茶叶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起来。一晃四十年过去了,这个镜头,依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俞珊死于1968年,终年仅60岁。那一年,田汉也在批斗中死去。而他的学生蓝苹正活跃在权力的金字塔尖。
  俞珊的死亡是个谜。她从“莎乐美公主”一下子跌入了冰冷的地狱。
  记得在王尔德的戏剧中,莎乐美也死了,希律王害怕这个美丽的邪恶的女人,命令士兵把她拿下砍头。但砍掉的只是她的脑袋,却无法砍掉她的美。“我想,无论俞珊最终死于何因,临终之际,一定会对她昔日热心救助过的‘表妹’、此时已变为迫害狂的江青痛恨不已吧?”石湾如此猜想。诡异的是,俞珊死亡的那一年4月26日清晨,人们在青岛栈桥海滨发现了赵太侔的尸体。后来人们疯传说,前一天晚上江青来到青岛,曾与赵太侔谈话。传说终归是传说,可真可假,唯一不能假的是人的履历。从青大走出去的李云鹤,彻底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个让她羡慕嫉妒恨的莎乐美,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莎乐美。
  那张莎乐美的经典剧照,美过所有的大运动海报。她险些解散了一所优秀的大学,但她毕竟为这所大学增添了人性和可爱,并让那些日后成为大师的才子们有了近人的一面。好女人真是一所学校。
  现在想来,当年梁实秋上海看过那场《莎乐美》后,面上是撰文批评,内心却实是欢喜的,之所以批驳,或许是出于私心:如此绝美诱人的“尤物”,有谁愿意分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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