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被公认为中国近代最后一个集传统文化于一身的典型人物,人们对他的关注和兴趣,正好给我们以启示:处在变革时期而浮躁不安的中国人,依然渴求来自本族文化的滋润,尤其企盼从这种文化所培育出的成功人士身上获取某些启迪。这启迪,因同源同种同血脉的缘故,而显得更亲切,更实用,也更有效。 曾国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有值得借鉴之处。比如说,作为一个个体生命,他以病弱之躯在短短的六十年里,做了如许多的事情,留下如许多的思考,他的超常精力从何而来?作为一个头领,他白手起家创建一支体制外的团队,在千难万险中将这支团队带到成功的彼岸,此中的本事究竟有哪些?作为一个父兄,一生给子弟写信数以千计,即便在军情险恶、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之际,仍对子弟不忘殷殷关注、谆谆教诲。他的这种非同寻常的爱心源于何处?作为一个国家的高级官员,在举世昏昏不明津渡的时候,他能提出向西方学习徐图自强的构想,并在权力所及的范围内加以实施。他的这种识见从何产生?所有这些,都是值得今人仔细琢磨的课题。 看透曾氏,最主要的方法是读他的文字,但曾氏传世文字千余万,通读亦不易,只能读其精华;其精华部分首在家书。 作者简介: 唐浩明,湖南省作协主席、湖南省版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名誉全国委员、岳麓书社首席编审。长期从事近代历史文献的整理出版与历史小说的创作。所编辑的《曾国藩全集》被美国媒体评为“其重要性完全可以和中国发射一枚新的导弹或卫星相比拟”。所著的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杨度》《张之洞》多次获国家级文学大奖。所著读史随笔集“评点曾国藩”系列广受海内外文化界关注。 目录: 翰苑生涯/001 跻身六曹/075 湘军初期/137 守制家乡/211 再次出山/247 规复安庆/329 决战江陵/411 捻战失利/585 总督南北/667致诸弟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横虑、郁积思通之象。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矣。 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劝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妇,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也。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评点 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 在这封信里,曾氏给诸弟讲了为学中的两个问题:一、学问功夫在于日积月累,积累到一定时候,则有豁然贯通的感悟。二、不要把学问仅限于书本中,家庭日用之间便有绝大学问,比如“孝弟”二字,便值得大用功夫。曾氏能看到这一点,实在是他的高明之处。《红楼梦》里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今人说,学问有有字之学,有无字之学,说的都是这层意思。古往今来,常常可见到一些饱读诗书的人,对世事却一窍不通,正如《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所批评的小人之儒那样:“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这种人大多于世无补。曾氏一贯注重文字外的学问,这可从他日后办湘军的事业中看得出。 此外,他还谈到了作字的“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要的是一种纵横贯通之势、真气弥满之势。对于这种笔势,前代书家谈论颇多,如唐代书家张怀说:“夫人工书,须从师授,必先识势,乃可加工。”近代书家康有为说:“古人论书,以势为先。”可知“势”之于“书”极为重要。 的最后一段提到的牧云、凌云两人,分别为欧阳夫人的兄和弟。借此机会,我们将曾氏的这两个小舅子介绍一下。 欧阳凝祉先生共有二子二女。两个女儿中欧阳夫人为长,次女嫁彭治官,二子中牧云为长。牧云名秉铨,廪贡生出身,长期以塾师为业,曾经教过曾氏二子,并协助过曾氏料理家事。同治元年,在曾氏的举荐下,出任候选训导,掌管衡州府书院教育。凌云为欧阳凝祉的次子,名秉钧。咸丰末年,他与侄儿欧阳定果一道入曾氏军营,后在湖北当差,官至光禄寺署正。欧阳凌云早年跟人学过看地,想做“地仙”。民间的所谓“地仙”,多为骗子。曾氏的祖父一向讨厌“地仙”,曾氏也讨厌“地仙”,故力劝内弟不要从事这种职业。 禀父母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五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男在四川,于十一月二十日还京。彼时无折弁回南,至十二月十六始发家信。十二月除夕又发一信,交曾受恬处。受恬名兴仁,善化丙子举人,任江西分宜县知县。十年进京引见,正月初四出都,迂道由长沙回江西。男与心斋各借银一百两与渠作途费。男又托渠带银三百两,系蓝布密缝三包。鹿胶二斤半、阿胶二斤共一包,高丽参半斤一包,荆七银四十两一包。又信一封,交陈宅,托其代为收下,面交六弟、九弟。大约二月下旬可到省。受恬所借之银百两,若在省能还更好。若不能还,亦不必急索。俟渠到江西必还,只订定妥交陈宅,毋寄不可靠之人耳。若六月尚未收到,则写信寄京,男作信至江西催取也。 陈岱云之贤配于正月八日仙逝。去年岱云病时,曾经割臂疗夫。十二月初二日生一子,小大平安。至除夕得气痛病,正月初三即服人参,初八长逝。岱云哀伤异常,男代为经理一切。二十三日开吊,男赙银十六两。陈宅共收赙仪三百二十余两。 二十二夜,男接家信,得悉一切,欣喜之至。蕙妹移寓竹山湾自好,但不知作何局面。待聘妹夫恐不谙耕作事,不宜写田作也。祖父大人七旬晋一大庆,不知家中开筵否?男在京仅一席,以去年庆寿故也。祖母大人小恙旋愈,甚喜。以后断不可上楼,不可理家事。叔父大人之病,不知究竟何如?下次求详书示知。 男前次信回,言付银千两至家。以六百为家中完债及零用之费,以四百为馈赠戚族之用。昨由受恬处寄归四百,即分送各戚族可也。其余六百,朱啸山处既兑钱百三十千,即除去一百两,四月间再付五百回家,与同乡公车带回,不同县者亦可。男自有斟酌也。 男自四川归后,身体发胖,精神甚好。夜间不出门。虽未畜车,而每出必以车,无一处徒步。保养之法,大人尽可放心。男妇及孙男女皆平安。陈岱云十二月所生之子,亦雇乳妈在男宅抚养。其女在郑小山家抚养。本家心斋,男待他甚好,渠亦凡事必问男。所作诗赋,男知无不言。冯树堂于正月十六来男寓住。目前渠自用功,男尽心与之讲究一切。会试后即命孙儿上学,每月脩金四两。郭筠仙进京,亦在男处住,现尚未到。四川门生已到四人。二月间即考国子监学正。今年正月初三下诏举行恩科。明年皇太后万寿,定有覃恩,可请诰封。此男所最为切望者也。去年因科场舞弊,皇上命部议定:以后新举人到京,皆于二月十五复试;倘有文理纰缪者,分别革职、停科等罚。甚可惧也。 在京一切,男自知慎。余容续陈。 男谨禀 评点 清代官员的薪俸 这是曾氏进京为官后第一次给家中付回较大一笔银子。曾氏的官俸多少?富不富裕?想来不少读者关心这个话题。 清代官员的正薪很低。一个七品县令年薪不过四十五两银子,禄米四十五斛;一品大学士年薪也不过一百八十两银子,禄米一百八十斛。按这个薪水过日子,简直清贫不堪,摆不出半点做官的架子来。实际上,除正薪外,他们还有另外一笔收入,名曰养廉费。一年下来,平平安安未出差错,县令可得四百至二千两,大学士可得一万三至二万两不等的养廉费。养廉费之所以远远超过正薪,正是为了鼓励官员廉洁自爱。加上这笔银子后,官员们便可以活得滋润、像模像样了,自爱的官员也可不再贪污受贿。但事实上,官员们还有另外的收入:地方官则从耗羡、折色中留成分肥(耗羡,即借口补损耗而加收的赋税银;折色,以银替代粮食,官府往往趁机多收银),京官则接受本籍地方官的冰敬、炭敬(夏天热,敬献冰以降温;冬天冷,敬献木炭以御寒。实际上敬献的都是银子)。这些都是合法的收入,不属贪污的性质。加上这笔额外收入后,官员们的生活便富裕了,可以住豪宅,蓄奴仆,娶小妾,锦衣玉食。当然也不是所有官员都能这样,额外那笔银子的获得多少,取决于官位的高低和实权的大小。 翰林院清闲,其间的官员正薪和禄米与同品级的其他官员一样,但养廉费却是最低的。又加之没有实权,本省的地方官也不会有冰敬和炭敬,故翰林比同品级其他官员的收入低得多。不过,翰林也有一点小外快。举人进京应试,要找本省籍的京官出具其祖宗三代清白证明,名之曰印结。或许是出于图吉利的缘故,举子们所找的多是本省籍翰林。但出具一张证明所得有限,且本省籍的翰林不止一人,这项收益列不上家庭收入的预算。 翰林的指望在迁升和放差。翰林的差使通常是做乡试主考、副主考,做学政,做会试的同考官等等。因此,翰林院里那些迁升快、放差多的被称为红翰林,反之便叫黑翰林。近代最有名的黑翰林莫过于曾做过北洋政府总统的徐世昌。他在点翰林之后,一连十五年无一级迁升,无一次差使,真是黑得透顶,后来靠了袁世凯的支持,才很快飞黄腾达起来。 曾氏获得这次迁升后,成为从五品官。从五品官的年薪为八十两银子,外加八十斛禄米,养廉费为五百两。当时曾氏一家五口,另有男工女仆,房屋是租赁的;老家祖父母、父母、叔父母的吃肉费以及诸弟的学费,每年都例由他供应,加上京师频繁的人事应酬,故而曾氏京寓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使他突然得到一笔较大的银钱,彻底改变腾挪度日境况的,就是不久前的钦点四川乡试的差使。 道光二十三年是曾氏吉星高照的一年。三月大考升官,五月考差又获好运,放四川乡试正主考。四川路远人多,朝廷发的程仪(即路费)较多。考试结束后,四川官府有一笔丰厚的回京程仪相送,考取的举人们又会凑上一笔谢师礼,为数亦不少。按通常的情况,曾氏作为正主考,四川之行,他的收入将会有二千多两。四五年京官的全部收入亦不过如此。他拿出一千两寄回老家,其中六百两为家中还债及零用之费,以四百两为馈赠戚族之费。这次先托人带回四百,余下的六百下次再托人带回。 四川回来后,曾氏身体比以前好了,发胖了,精神也昂奋了,三十四岁的翰林院侍讲迎来他仕宦生涯中的第一个发皇期。 信中所说的陈岱云,即曾氏同年陈源兖,湖南茶陵人,其夫人在生下次子一个多月后即病逝。此子名远济,字松生。曾氏怜其悲苦,接进府来由欧阳夫人抚养。一年多后,陈之妾进京,远济才回到自家。或许是出自这个原因,曾氏夫妇喜欢上了远济,将他招为二女婿。三十年后,曾纪泽奉命出使欧洲,其所带的主要随员中便有这个二妹夫陈远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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