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愿你已放下,常驻光阴中


作者:风约湘裙     整理日期:2014-06-01 08:38:38

萧红,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重大成就的女作家。除了她的作品之外,她那富有戏剧性的短促一生一直为读者所津津乐道。本书是一部关于萧红的传记作品,作者从萧红自身出发探讨其悲剧形成的个人性因素,突出其性格里极为任性的一面,把她作为普通作家和普通女性进行解读。从这部传记中可以看到,一个女性追求爱情、幸福、理想的过程,同时还可以了解到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以及战争、大家庭知识女性的命运、逃婚、爱情、婚变、婚外情、与鲁迅等现代文化名人的友情,等等。   讲述一个天才女作家对爱与温暖的深深渴望。她率真勇敢、无畏倔强,却又多愁善感、纤柔脆弱。她不堪忍受没有爱的日子,从一个爱人到另一个爱人,却没有一个真正懂得并联系她的爱人。她品尝爱的欢欣与温暖,但更多的却是无边的挣扎于苦痛。
  作者简介:
  风约湘裙,本名姚琪,又名姚霁珊。资深杂志编辑、媒体人,曾主编《跨界》《时尚解码》等时尚人文类杂志。以细腻优美的文笔见长,散文及小说见诸各杂志报刊,出版作品《至媚红颜》《一花盛开一世界,一生相思为一人》《世间女子最相思》等。
  目录:
  第一卷人间最初的华色
  故园烟雨·
  一次别离·
  离家北上·
  逐除族籍·
  第二卷此生最美的华章
  初初相恋·
  寻常巷陌·
  流光轻舞·
  别梦依依·
  第三卷一个人与一座城
  海阔天空·
  双城呓语·
  海上潮生·
  月光倾城·第一卷人间最初的华色
  故园烟雨·
  一次别离·
  离家北上·
  逐除族籍·
  第二卷此生最美的华章
  初初相恋·
  寻常巷陌·
  流光轻舞·
  别梦依依·
  第三卷一个人与一座城
  海阔天空·
  双城呓语·
  海上潮生·
  月光倾城·
  第四卷为君相思暮与朝
  芳华转瞬·
  东京寂廖·
  一曲挽歌·
  黄金时代·
  第五卷人世间爱的礼遇
  风雨之夕·
  莽莽尘世·
  夜雨潇潇·
  镜花水月·
  第六卷落花无语对萧红
  乱世离殇·
  一脉平波·
  香江月夜·
  悲伤离歌故园烟雨
  一直希望着,能够为她,择一个更好的来处。
  那样的来处,应是春风温软的四月,岸边的青柳笼住一层淡绿的薄烟,黛色的山峰宛若温暖的手掌,合住掌心的一泓碧波。水波澄澈如镜,浣过吴地的风花,流过越水的落华,洗去那浩浩春风一路走来的霜痕与雪色,亦将那些生命中原本的苍凉与孤寒,洗作一程春暖花开的馥丽芬芳。
  可是,若真是这样的来处,只怕,这世间,便不会有一个叫萧红的女子了吧。
  所以,当她来时,没有春风温柔地抚过她的手掌,也没有吴山越水去精致她的容颜。她是注定要这样鲜烈地,以决然的姿势,俯冲进命运的荒漠,如流星一般,划过无尽的岁月。
  谁能说,命运是没有预示便开始了呢?一如萧红,她的倔强与任性,究竟是生发于骨子里的,还是上天早就如此安排,我们无从得知。许多时候,一个人的个性,与生活的环境息息相关。生于江南的女子,多温婉聪慧;而生于北方的女子,则多爽快明丽。有怎样的个性便会有怎样的际遇,这样的结语,于萧红而言,正是一语成谶。
  萧红的出生地,是在广阔的东北平原。在那个炎炎的六月,凉爽的风拂过呼兰城,似要为那个即将到来的小小女孩,拂出一片安详静美的世界。
  那一天,是农历端午节。
  却不知,一九一一年东北小城的端午节,人们是如何度过的呢?当这个小小的女孩睁开双眼的一刻,是不是会有温暖的糯米香气,散入她小巧的鼻端?那青翠而略显杂芜的艾草,是不是也曾装饰过她落生时那扇红漆的门楣,将人间最初的华色,映入她的眼眸?
  或许,那一天的呼兰城中,并不曾有太过浓重的节日气息吧。人们如往常一般地生活着,有老人坐在树荫下下着棋,有孩童在草丛里追逐蝴蝶,妇人们晾晒衣被、煮水烧汤,准备着一家大小的饭食,偶尔地,她们停下手中的活计,转首望一望耀眼的蓝天。
  而在呼兰城南关龙王庙的张家,这一天,却是既叫人欢喜,又叫人哀愁的。
  萧红,是张家大院里降生的第一个孩子。她的到来,理应带来足够的欢喜与快乐。只是,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似张家这般的本地望族,头胎生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祖母以及父亲对萧红的到来,是有几分失望的。而更不巧的是,她的生日恰逢端午,这在老一辈的人看来,也是不够吉利的。
  然而,这承载着希望与失望而来的小女孩,依旧还是降生于张家大院里。一如张家后花园里的玫瑰,兀自盛放了它的娇艳。没有顾忌地、恣意轻率地开成了繁盛的一树花瀑。那浓烈的红色,红得狂野耀目,红得让人不得不去看它。而在那个盛夏,这一场静默无声的燃烧,似是在为这个女孩的到来,书写着她生命最初的颜色。而那一天的灿烂阳光,锋利阔大,有如一柄薄薄的金刃,斫成她生命最初的篇章。
  也许,正是因了这季节过于灼热,而那玫瑰的颜色也格外浓烈,才会让萧红自降生起,便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地方来。出生后没多久,母亲常会用裹布去包住她的小手小脚,以使她睡得更安稳妥帖,却往往引来她的反抗。柔弱的小女孩,拼命地张手举脚不让捆裹,得了串门的大婶一个“茬子”的评价。
  在当地的方言里,茬子是指个性强硬厉害的人物。连牙牙学语还不曾有过的萧红,似是天生了一种倔强的个性。而这种个性,在她年幼时,亦因了祖父的格外宠爱,深深地烙印进了她的生命中。
  在偌大的呼兰城张氏家族里,唯一对萧红的到来感到欢喜的,是她的祖父。
  祖父是个疏懒的人,不理文章经济,也不懂得经营家业。于家族而言,这样的男子大约是毫无用处的。可是,对于萧红来说,正是这个温和无用的垂暮老人,给了她这一生中最多的温暖。
  萧红的童年时光,应该还是快乐的吧。
  生于望族的小小女孩,在许多人看来,正是锦绣盈眸的名门淑女,娇养于张家大院里,是真正的大家小姐。而在萧红的眼中,张家大院最令人着迷的,亦是赋予了她最多暖色的,还是那座后花园,以及终日在后花园中打理花木的祖父。
  庭院阔大,北方干爽的风在那里穿梭来去,携来远处呼兰河湿润的草叶香气,亦将园中玫瑰的芬芳,一丝一缕地拂向夕阳下闪着金光的河水,拂过整座安静的小城。而那个自降生后便生长于斯的小女孩,便是在这来去不息的春风秋雨里,在这片草木丰秀的庭院中,消磨着她生命最初的光阴。
  此际的命运,尚未显现出它冷凝残忍的面目。它理应如刀剑般锐利的手指,此刻正温柔地抚过幼时萧红的掌心,将一些美丽的光景、温暖的回忆,以及些许的温馨与快乐,刻成她掌中淡淡的纹路。
  彼时的萧红最爱做的事,便是与祖父去庭院里玩耍。
  当春风掠过呼兰河时,庭院里的野草在一夜之间疯长起来,祖父便会携着小女孩的手,一同去庭院里除草。小女孩却是各种各样的淘气:拔掉花苗留下杂草,或是在草丛里追逐蝴蝶,将庭院的一小块地踩得凌乱。春风鼓荡着杨树花,将小女孩快乐的笑声也裹挟其间,那笑声与飞花的背景,便是祖父永远不变的宠溺笑容。
  庭院最美的时日,还是在夏天。园中的玫瑰开得华美,小女孩趁着祖父不注意,偷偷地掐了几十朵玫瑰花插在他的草帽上。祖父戴着这一头的玫瑰花回到屋里,说着玫瑰花开得极盛,花香连屋里都那样浓郁,却不知,那花朵恰在他头上的草帽檐儿里,那花香也悄悄地随着他,在屋里四处飘散。
  这样的恶作剧,常常会令小女孩笑得格外开心。仿佛,那时的她便已知晓,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一段冰冷与残酷的旅程。而此刻的她,不过是向未来预支些微小的幸福,那细小而绵密的快乐,是千仞悬崖边迎风摇摆的小花,微弱地,绽放在萧索的红尘深处。
  许多年后,萧红记忆中的庭院,成了她精神家园里的另一种意象,荒芜、自由、快乐。这些明亮或灰暗的情绪,隔着光阴的河岸回头看时,带给她的,却是另一层无法言说的悲伤。在《呼兰河传》里,她用有些哀凉的语气写道:
  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没有什么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若是纯然能够做到这样,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风景。但不对的,这算什么风景呢?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西边扔着一片乱柴火。左门旁排着一大片旧砖头,右门边晒着一片沙泥土。
  ——《呼兰河传》
  而其实,这荒凉且寂寞的一隅,又哪里只是一座庭院,它更是萧红心中永远无法抹平的那一角乡心,带着命运刻下的深深折痕,寂寞地,徜徉于乱世烟火中,却怎样也寻不到一个温暖的檐角,去替她遮挡尘世的离乱与苍茫。而当她辗转流离于战乱与硝烟中,看眼前的世界一点点破碎倒塌,那时的她才终于明白,所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亦不过只是这些平常的光阴。就像她童年时偷偷插在祖父帽檐儿上的玫瑰,无论隔了多久的时光,那淡淡的花香,依旧会自岁月的深处飘散而来,让她的心,亦随着这香气一同柔软芬芳。
  幸福快乐的人生,童年时光约摸总是极长的。即便成了大人,心底的某个角落里,还会残留着几分童稚的天真,看世间万物,亦总是满心满眼的欢喜。然而,萧红却非这样的幸运儿。她的命运,自儿时起,便有了几许苍凉的寒色,而她眼中的世界,也有着不同于其他稚子的严酷冷凝。或许,这是因为过早地接触死亡,才会让这个年幼的女孩,感受到了与别人不同的尘世况味。
  第一个离开萧红的亲人,是祖母。
  彼时她尚年幼,浑然不觉生命逝去的可怖,反倒因了家中亲戚往来的骤然频繁而快乐了起来。亲戚们来访时,总会带着他们的孩子,而这些孩子,便成了萧红的最好玩伴。那座荒凉孤寂的庭院里,何曾有过这许多幼小的身影?有了同龄伙伴在身边,让童年的萧红快乐极了。她带着他们在庭院里四处疯跑,天真而清脆的笑声,时时穿透满园的冷寂,将死亡的悲肃也隔在了这群孩子的身外。
  然而,当有一天,她玩闹着走进祖父的房间,却被父亲一脚踹倒在地时,看着满屋雪白的颜色,她才蓦然惊觉:祖母去世了。
  祖母走了。这个在萧红眼中既不疼爱她,也与她没有多少交流的亲人,在一片不知何时布置起来的缟素中,走完了她全部的生命旅程。
  这是萧红第一次接触到死亡。
  懵懂的小女孩对于死亡最初的印记,却是淡漠的。这本该在她的童年留下极深印记的生命的消逝,却因了父亲的踢打,变成了一个极浅淡的回忆。那时的萧红,已有了几分桀骜与勇决的影子,她个性里任性倔强的那个部分,在祖父的宠爱下已逐渐成型。父亲那重重的一脚,成为了彼时更令她无法忘却的事,甚至经年以后都还记得。而祖母的逝去,却在这令人疼痛的记忆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可以说,正是这过早成型的个性,才会让萧红记忆中第一次的死亡,含了几分冷冽的荒芜,淡漠且无关紧要。比起祖母的逝去,祖父孤单的背影更能激起萧红心中的疼痛,淡淡的哀与伤环绕着她,她执意搬去祖父的屋里,陪伴这个给了自己最多的爱与温暖的老人。这一老一小的两个身影,亦永远地定格在了萧红童年的回忆中,定格在了张家大院的花香与草叶间。
  年幼时遭遇的祖母离世,并不曾真正令萧红感受到生命的苍凉。那是她童年记忆中迢遥的一个影子,消失在庭院的春草与花香之中沓然无迹无迹。然而,当萧红八岁时,她的生母姜氏染上了重病,那时,她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怖。那生命背后巨大的虚空,是怎样都无法填平的。
  七月的阳光灼热而耀眼,将空寂的庭院融进了一片金色的光雨里。而小女孩的心里,却泛起微凉与忧伤。因为她知道,“母亲就要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多年以后,当她学会了用文字填平无边的沟壑,将生命的无涯消散于笔尖,她写下了母亲逝去的片断:
  “母亲就要没有了吗?”我想。
  大概就是她极短的清醒的时候:“……你哭了吗?不怕,妈死不了!”
  我垂下头去,扯住了衣襟,母亲也哭了。
  而后我站到房后摆着花盆的木架旁边去。我从衣袋里取出母亲买给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于是眼泪又来了。
  花盆里的金百合映着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闪光映着我的眼睛。
  ——《感情的碎片》
  手里攥着小洋刀的女孩,第一次如此深切地知晓,死亡,就是永远的消失,是永无边际的一片荒芜。那个为她买小洋刀的人,无论她将手指握得多紧,也终是去了那无边的荒芜里,从此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
  母亲的逝去,不只让萧红失去了一个爱她的人,亦将她无忧的童年时光,就此斩落于那个炎夏。自此之后,那个不识忧愁的任性小女孩,开始承受命运予她的一切冷酷。而她倔强的个性,又令这冷酷变得更加激烈。许多时候,她如不顾生死的勇士,执拗地与命运为敌,从不懂得认输妥协,一次又一次地,将生命的利箭,深深地刺入命运深处,再以自己的身躯与灵魂,去承受更加酷烈与残暴的反击。
  那无情命运的第一个化身,应该便是萧红的父亲张廷举了吧。
  母亲去世后刚过百日,张廷举便为家业计,匆匆续娶了梁氏为妻。而萧红与父亲的关系,亦随着母亲的离逝,开始一步步走向冰点。
  父亲的打骂,继母的疏离,让萧红第一次体会到了生命的冷意。而张家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也令他们父女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毕竟,那个曾经能够柔和了所有矛盾,让家事与产业都能得到妥善照顾的女人,再也不在了。父亲严厉的管教方式,只会让萧红对这个家的厌恶越发深刻。家里唯一令她感受到温暖的祖父,也因年事渐高,逐渐失去了对家庭事务的掌控。许多时候,祖父只能以衰弱的声音,苦苦劝说着张廷举,不要对萧红过于严厉。萧红的亲生弟弟张秀珂曾回忆道:
  的确,每当萧红在吃饭时向父亲和继母吵着要念书而受到驳斥的时候,总是由祖父出来维护圆场,这才能把饭吃完。
  其实,若以客观的角度来看,张廷举也不过是个命运并不太好的男人罢了。他本是过继的身份,接受的又是旧式教育,那种封建家长式的为父之道,对于正处在新旧交替时代的萧红而言,恰是无法忍受的。如果抛开这些,公允地说,在萧红自童年长成少女的那段时光,张廷举也算尽到了一个父亲的基本责任,否则,又何来让萧红上学读书之举?
  一九二○年,时年九岁的萧红,进入了呼兰县乙种农业学校女生班就读,开始了她的求学生涯。
  关于萧红最初的这段求学时光,并无太多记载,只剩下了年代以及几所学校的名称,如此看来,这几年的求学生活,应该还算是平静的吧。
  数年的时光,在呼兰河的春草与冬雪中,化作了宁静的海浪,安然地掠过了萧红的身畔,并不曾激起太大的波澜。那时的张氏父女,还不曾行到最终的崖口,萧红求学的渴念,亦不曾因了其后的种种事由而被无限放大。
  一边是面对着全新的世界而满心欢喜的女儿,另一边则是虽然深受旧式教育的影响,却对女儿的教育问题持相对开明态度的父亲,两者之间,在这一时段有着共同的目标与想法,因而,这一段并不太长的岁月,宁静且安好。
  一次别离
  快乐的光阴总是易逝,年少的时光亦只在转瞬。一九二六年,萧红已是盈盈十五的少女了。那个在空阔的庭院里扑蝴蝶的小女孩,而今长成了手执书卷,喜欢在树荫下读书的静好女子。穿阴丹士林布的蓝上衣,黑色裙子,素袜黑履,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安静、内秀,不喜多言。
  沉静与安雅,是许多同学对萧红的第一印象。没有人能够看得出,在她安宁沉静的容颜下所隐含的那份勇敢与桀骜。在这一大群的同龄人中,因了对学业的热爱,以及对这新奇的学生时光的喜爱,萧红所展现出的,是一个民国初期很普通的少女形象。有些贞静,有些内敛。她的炽烈与火焰,在此刻还只是幽蓝的火苗。被清新的校园之风吹拂着,并不曾燃起鲜烈的红色,反倒更加安静了起来。
  常常会希望着,时间能够就此停驻,让这个宁静安详的少女,永远停留在光阴的这一刻,让呼兰河清爽的河风,永远照拂着这一片纯美宁谧的校园,予她人生最美的绽放。
  然而,光阴总会过去,纯稚的少女,也终会变作孤寒微凉的女子,于这莽莽尘世间独自前行。当命运如期来临,岁月的藩篱日渐芜乱,长长的荒草叠盖住她曾经的素袜与黑裙,那个沉静宛然的蓝衣少女,也被永远抛在了时光的背后,化作了她的过往,与我们今时的叹息。
  也许是受了自小与祖父学诗的影响,萧红的文学天赋,在读书时渐渐显露。她在高小时写的一篇表现贫苦人们生活的作文《大雨记》,得到了老师的高度评价。那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以文字感动了所有人的少女,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中国文坛最明丽的月华,以它素白的华色,照耀着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殿堂。
  可是,对于张氏家族而言,一个有才华的女儿,也不过只是个女儿而已。只要她能够略识得几个字,懂些道理,能够像一个大家闺秀那般,出入有礼、举止端秀,那么,这样的女儿也就符合了最普遍的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想法,在张家还是颇有人信服的,张廷举便是其中最主要的一个。
  一九二六年高小毕业后,萧红最大的愿望,便是去哈尔滨继续读书。她成绩优异、家境富裕,无论是自身条件还是家庭情况,都允许她继续求学深造。然而,当她高小毕业后,等待着她的不是时髦新鲜的哈尔滨之旅,而是张廷举不允许她继续读书的命令。
  民国初期,大多数人都还很守旧,对走进学堂接受高等教育的女子,往往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而对那些接受新的文化思潮,敢于自由恋爱的女子,更是视之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同时,亦深深觉得,这样的行止实在不能见人。
  想来,张廷举之所以不许萧红去哈尔滨,大约也是怕张家的这位嫡长女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令他这个当地的名绅下不来台。平心而论,这样的想法与做法,在当时并不过分,甚至从张廷举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决定还是相当正确的。因为萧红骨子里的任性难驯,他比谁都清楚。而萧红去哈尔滨求学后,会引来怎样的结果,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这是命运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展示了它的强硬,而张廷举便是这命运的化身。眼看着周遭的同学们都升了学,唯有自己不得不终日困守家中,徒然地争取着去哈尔滨读书的机会,萧红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情绪。那时她还不太明白,在那样的年代,生而为女子,想要飞向一片广阔的天空,是一件何其艰难的事。在自主意识尚未觉醒的彼时,萧红只是觉得愤怒,有些懵懂地,愤怒且不平。
  空阔的庭院里,那个蓝衣素袜的少女,再不复当日小女孩的模样。那曾经飘散在风里的欢快笑声,而今已被压抑的沉默所取代。
  然而,玫瑰还是盛放了,无知无觉地,将鲜烈的颜色与灼热的芬芳,抛向一九二六年盛夏的张家大院,抛向那个在孤寂中不甘的少女。
  庭院里的蝴蝶与蜻蜓,已不能安慰长大了的女孩。在充满了激烈的碰撞与争执的那一年,唯有祖父给予的些许温暖,才能让萧红得到片息的安宁。
  祖父已经很老了,他雪白的胡子与苍老的笑容,映在空落的窗棂里,陪伴在倔强的女孩身旁。看着日渐苍老的祖父,不知为何,萧红会想起祖父教自己念诗的儿时光景。她还记得那时,祖父用温和地声音对她说:“等你老了,还有祖父么?”是啊,即便在此刻,她尚呈青葱,祖父便已经这样老了,她不敢想象,有一天,当她真的老去,那时,祖父又会在哪里?而这个家,若是没有了窗棂里祖父的笑脸,没有了他的安慰与爱,还能剩下些什么?
  在张家大院里,只有祖父才会替萧红说话。他时常用哀恳的语调,请求张廷举允许萧红去哈尔滨上学。
  他支着拐杖,仰着头,白色的胡子振动着说:“叫她上学去吧!给她拿火车费,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坏!”
  然而,固执如张廷举,又怎会轻易改变想法?在去哈尔滨求学一事上,父亲的执拗与女儿的倔强,表现得同样强烈。自一九二六年夏天直至次年初秋,萧红与父亲的关系,日渐走向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这似是预示着他们的结局,终是渐行渐远渐无书,成为彼此生命里的陌路。而萧红的宿命亦是自此起程,将漫天的冰雪,铺散于她的前路。
  在一九二七年的秋天,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萧红终于迫使张廷举同意了她去哈尔滨念中学。关于这一段经历,萧红在多年以后写道: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
  ——《镀金的学说》
  萧红说的所谓骗术,应该也是一个女孩被逼急了之后,所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吧。那时的她,时常接到同学的来信,读到她们在学校的生活,她们打网球、谈恋爱,还会说一些她不懂的功课。这一切新鲜有趣的生活,与萧红彼时被束缚家中的境况相比,该令她生出怎样心焦的不甘啊。
  一个急切地想要上学的女孩,在今天看来,是有志向、肯努力的表现,理应予她更好的机会深造。而在民国初期,这样一个于张氏家族而言并非不可企及的愿望,却是这样地难以实现。以萧红略有些偏激的个性,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似也在情理之中了。
  于是,萧红在看到了同学的经历受到启发后,便佯对旁人说,如果家里一定不同意她去念书,她便只有去教堂做修女一途了。
  在上世纪初,一个大户人家的长女,跑到洋人开的教堂里去做“洋姑子”,这可是极失颜面的一件事。当整个呼兰城都传言说,张家的大小姐要跑去做“洋姑子”时,善良的老祖父立刻便相信了。他顾不得身体的衰弱不堪,到张廷举面前说,如果他最疼爱的大孙女真去做了“洋姑子”,他就死在他们面前。
  一方面是萧红全然不顾一切的做法,另一方面还有长辈以死相逼,更重要的是,外界的议论扰攘不堪,让张廷举不得不顾及老父的心情,同时,亦是担心性格激烈的萧红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让张家这个本地的望族失了颜面。在综合考量了种种情形之后,张廷举不得不妥协了下来。他同意了萧红的请求,允许她去哈尔滨读书,就读于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校(简称东特女一中)。
  这是萧红与命运的第一次对抗。而这次对抗所付出的代价,便是与父亲关系的日渐冷漠。在今后的岁月中,这冷漠的亲情还将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将萧红抛入命运的苦寒之所。
  不过,在一九二七年的秋天,萧红与父亲的关系,还不曾行到山穷水尽处。离开了呼兰河畔的老家,去向那个全新的美丽的城市,她的心情,还带着几分新奇与欢喜。而这,正是萧红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开家园。
  那时的萧红,是带着怎样快乐与憧憬的心情,离开了呼兰河的草木与天空的呢?那一刻的她,是否会知晓,有一天,这带着夏天雨水气息的空气,这庭院里玫瑰的芬芳,都将化作她记忆中残留的余烬,化作她永远不能回去的原乡?而她潮湿的乡心,便会在这记忆中的家园里,永久地徘徊不去,却再也寻不到来时的路。
  能够满怀着欢喜离开家园,想来,此刻的家园于萧红而言,还是温暖的吧。来自于祖父的爱与关怀,是萧红依旧对这个家恋恋不舍的唯一原因。祖父雪白的胡子与苍老的面容,亦成为了萧红这一生最温暖的回忆。
  当岁月化作指间的流沙,流过她的青春与韶华,她亦曾一再地奢望着,能够再寻得这样的一个人,予她祖父般的慈祥与关爱,全身心地呵护她,允她任性,给她温暖,将尘世间一切的风霜雪雨挡在身外。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她却始终没有寻到。
  人间多寒色,红尘中来去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陌生人。他们与她错肩,偶尔微笑,间或同行,却终究不曾陪她走到最后,留给她的,只是一程又一程的冰雪。
  且让我们将目光转向她依旧美好的青葱岁月。那时,命运里的冰雪依旧还在远方,萧红的少女时代,依旧散发着阳光般鲜灵柔美的气息。新鲜的中学生活,美丽洁净的哈尔滨,可爱的同学与全新的课本,这一切,都是如此地令人欣喜,给予了萧红无上的快乐。
  自然,那时的萧红是快乐的。她与同学相处融洽,积极参与一切活动。她本性里的勇敢与大胆,在那时已逐渐显露,这也令她的中学生活变得更加花团锦簇起来。
  只是,这样的快乐,总仿佛没有着落似的捉摸不定,若一只翩翩蝴蝶,轻盈地停落在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总叫人担心着,有一天这蝴蝶会振翼而去,将心上的那个角落也变成了空落的所在。
  大约,那时的萧红,已经感觉到了祖父时日不多了吧。所以,即便求学在外,只要有机会她便会回到呼兰河畔的小城,去看一看等在家中的老祖父,陪着他,在玫瑰盛开的花园里,看夕阳的余晖铺满天际,将澄澈的天空染成一片火红。
  一九二九年的三月,祖父过八十大寿。那是萧红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垂暮的老人。
  初春的呼兰小城,有干爽的风拂过街巷,一些杨树花在空中飞舞着,似是下着一场温暖的雪。当萧红走进张家的大院,等待着她的是祖父雪白的胡子与苍老的容颜,映在窗玻璃中,虚渺的,宛若一幅淡墨的画。
  庭院里的玫瑰还不曾开,那个曾被萧红在帽檐儿上插满花朵的老人,此刻已经几乎走不动路了。他拄着拐杖,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大孙女,跳着笑着走进了门,眼中却流下泪来。
  或许,那时的祖父便已知道,这是自己与萧红的最后一面。这世间最爱她,给了她无限温暖的老人,他对她所有的爱,都将在这一天终结。自此之后,尘世苍茫,她在时间的此端踽踽独行,而那个苍老的容颜,只能在尘世的另一处,遥望着这个女子踏上自己的前路。
  已经没有人会这样爱她了。至少,在张家大院里,没有了祖父,那深切的爱便将不复存在。
  也许,正是因了童年时祖父给予的过分宠爱,又或者是因了父母的疏离与严厉,抑或是萧红偏激的个性所看到的并不完整的世界,才会让萧红始终对温暖与爱,有着别样的渴求。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这种执著的渴求,写满了她的每一个足印。
  她总是在四处寻找着,希冀着,能在一个春风温柔的时日找到那种温暖的爱的感觉。在萧红漂泊的旅途中,她一再地停下脚步,去等待,或者守候。有时候,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所以欢喜珍惜,以全部的热情去回应。可是,那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命运的残酷,正在于它总是将一些美好放进手掌,然后再无情地夺去。
  所以,每当萧红以为自己拥有时,她其实正在失去。这种不断的拥有与失去,令她的生命,有着无法弥补的缺憾感。这种缺憾自她的文字里流泻而下,带着几分寒意,宛若冬夜的月色,笼罩着她全部的人生。
  就在一九二九年的六月,在玫瑰盛开的时节,祖父苍老的容颜,永远消失在了张家大院里。
  这是萧红第三次触碰死亡。
  依旧是阳光炽烈的盛夏,依旧有玫瑰的香气洒满庭院,而那个终日在庭院里莳弄花草的老人,却再也没有了。
  这个生于盛夏的女子,在她最初的人生中数度与死亡最真切的接触,都是在盛夏。
  十年前的盛夏,母亲逝去时,初次体会到死亡的小小女孩,手里攥着小洋刀,站在木架子的背后。金百合折射着刺目的阳光,一如她手里的小洋刀,带着母亲手掌的温度,将明亮的光线,探进她的眼眸。
  而在十年以后,依旧是在明丽的盛夏,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窗棂里,那个等待着她的白胡子老人,永远地不在了。那一刻,她的手里没有小洋刀,她紧紧握住手指,却怎样也握不住时光的流沙,握不住一丝爱与温暖。
  这是宿命,抑或是冥冥中上苍的安排,无人知晓。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飘散着呼兰河水气息的家园,那宁静而安详的小城,那每到春天便浩荡来去的春风,都已经成为了萧红永远不能回去的记忆。
  夏天的风又拂了过来,带来草叶清凉的气息,园中有蝴蝶与蜜蜂四处飞舞,玫瑰开得正盛,似是正等着有人将它摘下,插在草帽檐儿上,留下一路芬芳。可是,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那总在花园里相伴的一老一小两个身影,那欢快无忧的笑声,那宠爱的眼神,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没有了祖父的家,已经不再是萧红真正意义上的家。即使多年以后,她无数次午夜梦回,在记忆中搜寻着家园的模样,真正的张家大院,也已经是另一处所在了。在心底深处,她是它的过客,而它,却再也不是她的归途。
  呼兰河这小城里面,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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