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大性灵才女潘玉良、陆小曼、凌叔华、苏雪林用散文和绘画,自述爱与梦。爱,爱情侣,爱朋友,爱家人,爱祖国,爱人民,爱家园。梦,绘画、读书、写作、旅游。 目录: 《潘玉良画传》 《陆小曼自述自画》 《凌叔华自述自画》 《苏雪林自述自画》一个可怜女子的冤诉① 我现在起始写一本日记,实在不能说是什么日记,叫“一个可怜女子的冤诉”吧,我一向心里的忧闷,全放在腹内容它自烂,现在我不拟,为什么不写满在纸上,亦无人看见倒可以稍微让心怀里松一松。 前天我送他②上火车,送他远走他乡,我心里满不愿意地去送,我心里怎样难受又不能叫人知道,我们最后的几分钟还是四面站满了人,月光都落在我们身上,仿佛我们不应当这样的亲密似的,我心里一阵阵的酸,回想起来亦分不出什么味儿。眼看着车要开了,他的眼不住地向我看。呀,爱呀!我哪里还敢看你呢?我知道你眼眶里亦一定满着无限的眼泪,难道你会真愿意抛弃你的爱而远走他乡?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偏偏来得多。他泪中带着许多的话,我全明白,我只不敢看他,恐怕在这许多人前灭漏了我的神圣恋爱。他,他还要来握我的手,咳,真好像一把刀在那里切我的心,我头亦不敢点,一直到车动了,他站在车边用手送吻给我们(给我一个人我知道的)。我才看一看就把头藏在梦绿①胸前了,并不是我十分怕那炮竹声,不过借此盖去我脸要哭出来的样子,车子什么时候走完的我亦不知道,回头就走。在马车里他还说:“你的眼睛为什么红红的?哭什么?”咳!他明知我难受,还要成心来呕我,我倒亦不怪他,因为他,本来是木头人,懂什么叫情呀。得,完啦,他走啦,无情的火车呼呼地带了他去了,我的爱!我现在才知道离别的苦凄呢。你去了倒不要紧,我的心不过就丢了。我这孤单的心去向谁要那温存的安慰呀。我只能冷凄凄地等着吧!咳,天呀,我等,等到几时呀?也许我等不到我的“那一天”便怎样呢!好危险呀,我得去撞、打,挪去那一切可恶的东西,我回家后收拾了一下他给我的东西,他的日记同他心爱的信,我亦看了一遍,日记我没有敢看,恐怕没有什么胆量,可惜这样一个纯白真实的爱,叫她生生壁了回来,看得好不生气,难道他亦因得女人的苦么?许多女人老说男人怎样地看不起她们,她们亦不想想自己有令人看得起的地方没有?我说不然女人亦有坏的,有种男人可以拿他嬉玩的,有一种(像他似的)难道亦叫人看不起么?那她还不如拿镜子先照照自己的脸吧。他还说他不敢侵犯她,她是个神女,我简直不用谈这件事吧,我说起就发抖。 昨天一日在广济寺伴和尚们念经,家里在那里做佛事,我这几天的心里是难受到无可再可的地步了。再到庙里去,耳边一阵阵的风吹来的钟响,禅声,叽叽咕咕,好不凄惨。我老眼泪汪汪地同人家说话,娘直问我为什么难受,我只能说“心里不高兴”,她是明白我的,两眼向我看看一言不发。到晚来殿里的和尚们,在那里放焰火,庭前石栏杆上被银月照得雪白,只见树枝映在地下,摇摇摆摆,同我心里一般的摆想着,里边出来的叫魂声同月光惨淡的颜色,使得我忘却身上的寒冷,独坐在杆上发愣。我那时心里真空,想想什么事多无趣极点,做了个人本来已经无味极的!尤其遇着我这等的境遇,我既不能同我的恋爱同享那理想的愉快,过我一直切想的日子,我又为什么不摒弃这万恶的社会,去过那和尚一般的生活呢?我心里觉得空极了,倒亦没有十分的苦楚,因为随便什么事看开些就不觉得有十分快活同苦楚的。我愣愣地独自背人坐在月下,胡思乱想被娘来叫醒了我。咳,见了她老人家,我心里不由地什么丢开了,她年已半百,身体又非常的弱,不在这几年内尽我点孝心还等何时呢!我等着,耐着吧。 今天早晨他去天津了,我上了三点钟的课,先生给我许多功课,我得忙起来了。这两天,自从他走后,这世界好像又兑一个似的,我到东到西多觉得没有意思,娘说“你有多大的心事终日咳声叹气的”,她们又哪里知道我的心呢,我想他现在不知在何处,计算起来是在哈尔滨?今天晚上我可舒服了,一个人,呀,好难得的机会呀,昨天从庙里回来人是乏极了,倒上床上心里隐痛。我心里叫着他,远在几千里路外的他。面上假意的笑对着近在咫尺的他,咳,我的天呀!再这样下去,怕我不长了吧,我真耗不起了,精神上,身体上,同时地受苦,又有谁能怜我爱我,明白我呢?叔华①今日来信,安慰我,我感激极了,她亦明白我了,今晚不写了,明日课毕就给他写信。 梦里的梅花① 可恨昨天才写了一会儿他②从天津回来了,一天忙得没有工夫,梦绿、适之③、慰慈④,都来过,七点多钟才走。下午我又画一会儿画,以为他昨天不回来的,预备着晚上好好地写一写的,心里无限愁闷,想漏漏出来,哪里知道连这点儿机会都难得。前儿晚上同叔华谈过天后,真叫我说不出的一种味儿闷在心里。他又远在他方,无从问起,总之愈过下去愈觉得我的前途茫茫,我此身正比在江心,四面无边的,我那种苦楚亦说不出来。他呢!他真爱我么?尊敬我么?我老怕人不敬重我,那是最使我伤心的。叔华说,当初你们都看不起我的。咳,若是他曾经没有看得起我,现在我何必要他爱我呢?我真生气,况且他亦爱过菲①的,人家多不受。得啦,我的心是最软软不过的。我虽怨,可是我偏可怜他,因为她们多太自傲,男人固然是多半无情的,那些厌喜无常的男,是应当玩玩他们,可是有的人(像他)还得受像她似的人的冷眼,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么?那天叔华走后我倒床就笑,自己亦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想他是大半,为什么这一个礼拜过得这样慢呀!要这样地过下去,等得到那时间么?他给娘的那封信,看得我肝肠俱断,他那片诚心,不怕连日车上受的疲倦,深夜的还赶着那封信,不是他爱我是什么?我知道他不定怎样的难受呢,可怜给我的信又不便多讲,实在倒不要紧的。今天早起料到他有信来,因为晚间得一梦,说他来信啦,可被娘看见,我一吓就醒了。我但还一天睡到晚,在我的梦乡里,我多快活呀?他老在我身旁抚摩我,慰我,给我许多的梅花,又香又红又甜,往往醒了就哭,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他……他还是远远地一直往东,在那里走着。我么还是一个人,有时候没有机会是一个人,那时间真恨不能飞,飞到天空无人的地方去。我方才念他的信,心里一阵阵眼泪上来,难受咯?咳!我早知道他一定要觉得冷清的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外头亦没有人管。如何,他最不留心是冷热,果然又在车上着凉了,我真放心不下,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得他自己当心点。他近日常常不舒服,我知道他心里不快活,所以身上亦觉得不爽,我真恨,我不敢在人前十分当心他,不是旁人又说闲话么?今天是礼拜,我有了应酬,非去不可的,若不去娘就生气,真没有办法。受庆①他现在出去吃饭了,怕他不久就要回来,连个写信的机会都少,真可气。明天早晨须上学,功课还不会呢!她叫我啃很长的文法,苦死了,我心乱,念念书又想到他,他的脸常常跑到我的书上来,真奇怪,有时还一阵阵的伤心,真想哭。她们后边的人又出来同我讲了一个多钟话,拿我的寸金光阴又耗费了,再等一忽儿他又要回来了,我的心亦没有机会来静静地写,我真恨死了。恨不能立刻就死,什么事情我看着都不入眼,想他亦白想,咳,“我的哥哥!你快不要太想家吧,我希望你在外头不要过于难受,我亦觉得的”。叔华说,凡为夫妻的没有一个有真情的,要是爱,不如干干洁地作了精神的爱,一旦成为夫妻,往往爱得多要反为怨的,我想这话倒不错,不过这种话在小姐可以说,可以做,要既出嫁的人那就愈难办了,如不爱她的丈夫还得天天受他的脸色,那岂不是太苦了么?可是这种话对她们小姐是不便说的,她们亦未必懂。我曾记得从前亦有人同我说过,我倒一点亦不懂夫妻的关系。咳,你一个人走不是太苦了么?咳,我简直不能想,想起来直要哭,我又不敢,怕人说我无故啼哭,天呀,我真希望她们能知道我的心。 我今天写了恐怕明天又无机会来写了,明天我很忙,早晨须读书,完后陪娘到医院,要到三点回家,又得去妹妹家,她骂我不去,我非去看她一次。晚上是法国人请客,真是说不出的苦,事情都是我所不愿意而必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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