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画:吴耀忠的画作、朋友与左翼精神》是一段跨越时空的对话,一部寻找吴耀忠的画作和采访他的朋友的报告文集,通过画与人的交织重现出吴耀忠的人生轨迹与艺术创作历程。除了认真寻找吴耀忠的画作外,也许找不到触碰到吴耀忠孤独灵魂的其他方法。与吴耀忠有过一面之缘的作家林丽云,通过不断追查、访问、搜索,找出吴耀忠散存各处的画作共130余幅,她与“寻画小组”一步一步发掘深藏于每一幅画作之中——持画者与吴耀忠之间的动人故事。让迷失在岁月中,逐渐被世人遗忘的画家身影再度清晰起来,如黑暗中的一抹星光,相隔四分之一世纪之后的今天,依旧震慑人心,以那无告的颓废、无尽的寂寞及无法熄灭的热情。从理想到幻灭,却依然坚持走自己的路,是历史的命定也好,是自身无法抗拒的选择也好,这个精神传承却真实的活在我们的天空里,如影随形。 作者简介: 林丽云,台湾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组学士、台湾清华大学社会人类学研究所硕士,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人类学博士候选人,目前为台湾交通大学亚太/文化研究室研究员。曾任职于电子工厂、杂志社、报社。译有《阿拉不是一定要》、《等待野兽投票》等。 目录: 第一章为何寻画 第二章三莺大桥的两端 第三章成为一名画家 第四章真理在海的那一边 第五章深夜与天明之间 第六章黑暗中寻找星星 第七章远行 第八章在狱中 第九章蒙尘的明珠 第十章为你看最后夕阳之美 第十一章自画像与向日葵 第十二章青春的火焰 第十三章革命与颓废 第十四章安息吧,亲爱的朋友 革命者和颓废者、天神和魔障、圣徒与败德者,原是这么相互酷似的孪生儿啊。几个惊梦难眠的夜半,我发觉到耀忠那至大、无告的颓废,其实也赫然地寓居在我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狞笑着。 ──陈映真 耽饮着生命苦酒的耀忠,有谁愿意用宽谅一点的心去看他内里不可卸脱的伤痛、政治的压迫、情爱的纠缠吗?而他以十年的时间喝酒至死,再不回头,我们的盼望、期许,我们的社会意识,我们淑世的理想,几曾真正触碰到这一孤独者病痛的症结。──蒋勋 从理想到幻灭,却依然坚持走自己的路,是历史的命定也好,是自身无法抗拒的选择也好,这个精神传承却真实地活在我们的天空里,如影随形。──陈光兴乘着西行的列车, 我沉沉的掉进梦乡里啦, 我梦了个梦, 使我难过极了, 我梦见了自己,和早先的几个朋友…… ——鲍勃迪伦〈梦〉摘自李双泽《再见上国》 我只见过吴耀忠一次。 1982年夏,我大学毕业,好友钟乔从《关怀》杂志转进《大地生活》杂志担任主编,加上当时介绍我到《自由日报》工作的好友陈素香还持续为《大地生活》杂志写稿,所以有时我会跟着陈素香到杂志社走走。在已经非常、非常模糊的印象里,那是杂志刚出刊的某日午后,编辑室里有人聊起了吴耀忠,大约说他闷在三峡老家,一早起来就喝酒,拿到什么就喝什么,床底下满满都是大大小小的空酒瓶。我特别记得,当时说话者以一种略带气愤和忧心的口气继续说,他再这样喝下去,迟早会出事。接着就听到杂志社发行人兼工作人员徐璐说,那要不要把他找出来玩玩、透透气呢?徐璐的建议很快获得大家的唱和,于是,没多久我就看到了吴耀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但也是最后一次。 事后回想,我之所以牢记这段情节,应该是那时我已经知道吴耀忠这个人,而且对他为陈映真小说《将军族》和《第一件差事》所画的书封作品留有深刻印象所致。对于当时有机会认识吴耀忠这件事,想来我是有着粉丝般的心情罢!否则不会几十年后还留下那么鲜明的印象,甚至连他说过的少数几句话也都深印脑海。 记忆中的场景是从一家地下舞厅开始,上世纪80年代初期,台北的年轻人流行到地下舞厅取乐,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到KTV一样。地下舞厅的舞池通常在场子中间,座位要么环绕着舞池,要么集中在某一边,那晚我们去的地下舞厅属于后者。至今我仍清楚记得,吴耀忠边喝酒边笑着说:“青春真好。”坐在他旁边的我,一时间无法会意,只好随着他的视线往前看,舞池中的男男女女,在轰轰巨响的音乐声中,快速且随意的舞动着肢体,他们的剪影映照在身后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墙面上。 青春真好?那年吴耀忠四十五岁,刚离开春之艺廊,自弃似的酗酒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而我二十五岁不到,初初接触左翼思想和党外运动,诸多的疑惑和惊奇盘绕心中。理想主义的浪漫让我怦然心动,只是否定、批判既有对社会、国家的认知,也让我感到无比的惶恐与不安,但无论如何,我对吴耀忠的印象是美好的。他身材高瘦,举止相当斯文,初显颓败的神情透露沧桑,话少而且说得很慢,与人互动的态度诚恳温柔。年轻朋友跟他胡扯瞎掰时,他也都只是轻轻的笑着。总体而言,吴耀忠与这群小他二十岁上下的年轻朋友玩在一起时,显然是既轻松又开心。 离开地下舞厅,有人觉得不过瘾,起哄杀到淡水老街续摊。两部出租车,吴耀忠彷佛被挟持般地坐上了出租车。我跟他同车并排在后座,有点酒意的吴耀忠,表达更自在,话也慢慢讲开来。在车上,他提到每次从台北回三峡,总是顺着老街的骑楼走回家,一路上经过几家棺材店,店家在屋内大厅刨棺木,木屑难免飞落在骑楼上,他喜欢一边走一边顽皮地捡起木屑闻嗅,猜猜今天刨棺师傅刨的是有钱人家还是穷人家的棺木。说完这段话,吴耀忠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当下我油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受,师大毕业生、政治犯、画家、理想主义者、艺专助教、画廊经理、叛乱分子、酗酒者,还有眼前说着这样故事的吴耀忠,竟然会是同一个人。老实说,那时候的我,心中的疑惑和惊奇也因为吴耀忠而更加深沉了。 第一次提起想要帮吴耀忠写传,大约是在1993年前后。那年新店的房子重新装潢,朋友非常喜欢家中新装潢的木工手艺,因此转告了当时也正想重整旧屋的陈映真夫妻,那是我第一次在私下场合和小说家陈映真面对面。看完家中木制家具,大家围坐餐桌喝茶、聊天,我鼓起勇气,表达我想帮吴耀忠写传的心意。听我这么一说,陈映真的双眼瞬间满是温柔的笑意。他笑着对我说:“哈!他是一个很浪漫的艺术家喔!” 陈映真说,吴耀忠的父亲于一九七九年过世时,留下一笔钱要给吴耀忠结婚时使用。当时吴耀忠有一位非常要好的红粉知己,但碍于对方的身份,感情谈得非常浓烈而痛苦。办完父亲的丧事,吴耀忠拿着这笔钱、带着他的红粉知己在岛上四处旅行。根据陈映真的说法,吴耀忠租舒适的旅店、品上等的好酒、点美味的佳肴,直到钱财散尽才结束这段凄美的旅程。接着,我忍不住追问:“那这位红粉知己呢?”记得当时陈映真以不是很确定的口吻回答了我的提问:“听说吴耀忠过世后她一心向佛。” 访谈过程中,我们也曾听闻受访者提起吴耀忠与这位红粉知己的惨烈恋情,诗人施善继是吴耀忠出狱后的好友,他曾数度见过这位让吴耀忠同时陷入快乐与痛苦的红粉知己。施善继说,其实这位女士为了吴耀忠,曾经考虑放弃原本的身份和吴在一起,但不知道为何,吴怎么说就是不肯。朋友猜测,A型内向的吴耀忠,向来就怕麻烦人、连累人,有话不说、有苦不吐,过不去就喝酒。这是吴耀忠第二次拒绝爱情,第一次是在他入狱后,大学交往的女友要等他,他拒绝了,理由就是不想让对方跟着他受苦。吴耀忠过世后,佳人亲手交给施几样吴的生前遗物,其中包括:陈映真夫妇、陈映真父亲,以及黄春明等好友为了鼓励吴耀忠脱离酒瘾,并重新振作致力创作而送他的《列宾画册》【1】,还有完成于1960年的油彩画作《自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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