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启蒙时代 家传影响 “世上最奇妙的是艺术。艺术都有密码,对俗人不公开的,所以俗人会看不懂。”在陈钧德的成长途中,甚至绘画生涯里,他一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 他第一次对艺术密码探究的思考,还是六七岁的时候。他随父亲去好友卢家伯伯家玩,调皮的他在卢家的客厅、书房、卧室乱窜,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卢家伯伯一眼就发现,尽管这个男孩的双眼流露着对各种摆设的好奇,但他的视线在移向墙壁上一幅幅西洋油画的刹那间,眼睛陡然发出了异样光亮,显然,他的内心被那些绘画击中了! 卢家伯伯抓住了这样微妙的细节。他像是怕惊动一只小鸟一样,靠近他,轻轻问:“你喜欢画吗?”男孩站在凳上,踮起脚尖,着魔般仰首盯着墙上的西洋画,默不作声,却以出神的凝望,做出了清晰无误的回答。 此时的卢家伯伯得意扬扬,他神差鬼使般,指着满屋子悬挂的油画,对男孩说了一句看似无厘头的话: 世上最奇妙的是艺术。艺术都有密码,对俗人不公开的,所以俗人会看不懂。 这番话对男孩产生了巨大影响。可以说,从那天起,陈钧德歪着脑袋就开始思考:“艺术是什么?”这问题几乎牵引了他的人生方向,伴随了他长达半个多世纪。 卢家伯伯是干什么的?说起来,他的职业与狭义的艺术毫无瓜葛。 他是一位医生,从德国留学归国的医生。他的专业素养是对人体的骨骼、器官、疾患有着精细的了解,人体哪个器官或哪一路神经出现故障,表现出怎样的症状,如何对症下药,他是德国派专家,他的医术与德国制造业的精密文化一脉相承。 他与陈钧德的父亲是来往频繁的“把兄弟”,经常出入陈家,也给陈家孩子医治过天花。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天花仍旧是个联系阴阳两界的顽症,卢家伯伯医术再高明,也没有遇到过像陈家这样,陈钧德和两个哥哥一起患上了天花,兄弟仨脸上、身上布满了繁星般的红点,还伴有高热,满嘴胡话。奶奶和父母都急坏了,用宁波土法把几个孩子相互隔离,还用冷毛巾敷在他们额头,担心高热烧坏了孩子的脑子。危在旦夕的那一刻,送医院根本来不及了,只能将卢家伯伯请来医救,结果,陈钧德的大哥第一个脱险,作为老三的陈钧德险些夭折,而“老二”未能抢救过来。哪个母亲忍受得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么死去?陈钧德的母亲发疯似的,冲上去揪住卢家伯伯的衣服,猛扇耳光,失声恸哭,而全然不顾卢家伯伯是被请来“帮忙救治的”。 这个情景,让幼小的陈钧德懂得,生命多么脆弱,死神随时会降临,哪怕医术再好的留德医生能招之即来,但对于人与死神的赛跑,却是无济于事的。 卢家伯伯是拥有世界级先进医术的专家,他有着将许多人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口碑,也与许多患者缔结了深厚的私谊。靠着多年行医挣来的钱,他在上海购置了洋房、汽车、西式家具、摩登的吊灯,还有各式各样、晶莹剔透的车刻玻璃。他家拥有的、带有西方情调的一切,彻底征服了陈钧德那颗敏感而又充满好奇的童心:原来,世界上有个强大的国家叫德国,德国乃至欧洲的文明,就像眼前的一件件宝贝,是如此灿烂,如此辉煌。 幼年的陈钧德尤其迷恋卢家伯伯家悬挂的西画,那些风景画像有魔力一般,一次次吸引着陈钧德伫立、仰望。卢家伯伯说了,那些西画是他花了许多许多钞票,从欧洲画廊或拍卖会上一幅一幅买的,然后将它们漂洋过海运抵上海。 “看到它们,就像我还拥有德国,拥有在欧洲的日子……” 一个与艺术无关的医生,对艺术竟然如此痴迷,令陈钧德幼小的心灵受到从未有过的震动。 从卢家伯伯嘴里,陈钧德第一次听到一个拗口的西洋画家名字,叫鲁伊斯达尔。他还琢磨,鲁伊斯达尔的风景油画很美,但美在哪些地方呢?艺术的密码是什么?这让他很费思量。 卢家伯伯在家里感到像国王般富足,他不仅骄傲地告诉陈钧德,世上奇妙的艺术都是有密码的,对俗人是不公开的,所以俗人会看不懂。他还慷慨地引领男孩登上自家楼上的密室,那里如同秘境,珍藏着更多奇妙的油画和厚重的画册。到底,是陈钧德找到了艺术,还是艺术找到了陈钧德,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我敢肯定,陈钧德此生与艺术发生联系,似乎就是从窥探鲁伊斯达尔绘画秘密开始的,或许他想成为大画家的勃勃野心,也萌芽于那样的年代。 当然,一个人从哪里出发,对人生的影响至深。 陈钧德的“艺术出发”,除了冥冥之中有个卢家伯伯牵引,还有着哪些意味呢? 我想挖一挖他父母的身世。陈钧德惜字如金,简略讲了“一眼眼”他父母的隐私以及他小时候的顽劣,却也让我捕捉到画家成长中的重要轨迹。 1937年的上海,方兴未艾的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因日本全面入侵而戛然沉寂。中国油画艺术的拓荒者和播种者之一的陈抱一曾说,这是个“极度沉闷、黯淡无光,但我们也可不必过分担忧的年代”。这一年,曾经从四面八方麇集上海、兴致勃勃大搞油画运动的画家们因战乱而四散,留守画家个个如履薄冰,变得小心翼翼了。 建造于1920年代的石库门“旭东里”,是旧上海一片气宇轩昂的弄堂住宅,坐落在英美租界西区的金神父路圣母院路一带。石库门本身不算显赫,但当年的“旭东里”高度和气度兼备,出出入入的男人多属“公文包一族”,他们的女人也是旗袍裹身,娉婷婀娜。这里北靠南京西路,南近淮海中路,既有十里洋场的优雅繁华,也有家国遭劫的荒乱紧张。 当年金神父路(今石门一路)115号,有一幢沿街三层楼的石库门寓所,底楼的“陈永昌木器号”与比邻的“蒋永昌木器号”“毛兴昌木器号”等一起,形成了家具一条街。 P10-13 这本书终于完稿了。从计划撰稿,到书稿完成,历时一年左右。 这是一个辛苦的过程,也是一个快乐的过程。我漫步中国油画史百余年的时空隧道,无意间撞见了陈钧德这位曾与林风眠、刘海粟、关良、颜文棵、闵希文等大师均有频繁交往的艺术家,顿时被他的艺术经历所吸引。在泥沙俱下的艺术长河里,闪闪发光的毕竟属于绝少,而陈钧德的才情和艺术,是我与许多学者、画家、收藏家的讨论乃至辩论中最具“历史位置”的一个。我搜集了许多史料,发掘一些细节,试图去证明自己的研究和判断;也试图去描绘和还原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形象,不企望影响一代人,我想,或多或少,它会激励一些人。陈钧德很孤傲,很清高,但他的个人奋斗以及精神品位,是充满正能量的。 在这本书出版之际,有三个“关于”,我想坦率告知于读者。 一是关于书名。以我个人的趣味,以及对本书主人公陈钧德的理解,诸如“一个人的王国”或“艺术隐者”之类,都是我中意的书名。但我最终选择了看似极度闷骚的“激情不灭”,是因为这本书记述的不是“我”,而是“他”————陈钧德。对于陈钧德先生而言,没有比“激情不灭”这几个字更符合他的激情和心灵了。绘画创作是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的演奏,如果没有激情自始至终的支撑,没有心灵上极度敏锐的触觉,陈钧德也就不成为陈钧德了,他的艺术纯粹就是激情与心灵激烈碰撞的结果,是他自我燃烧的结晶,所以,我最终为本书起名,还是选择了这样一个与我的性情、趣味有点差异的名字。 二是关于写作。当看到我拿出的厚厚一沓书稿时,好朋友满脸惊诧:你平时处于非常忙碌的状态,每天要为封面选题、开拓广告发行、内部管理等纷繁事务操心,怎么有时间写书呢?其实,这恰恰是我工作状态的一种体现和延续。因为这是一部非虚构书籍的写作,针对它的所有采访、查阅资料、思考乃至写作,与一次专题的深度调查报道过程几无不同,这个过程也是我长期从事深度报道的基本功。所以,尽管整个过程持续时间较长,占据了我大量业余时间,但它本质上就是我的报道作品,基于真实的图书形式的报道,对工作不无裨益。 三是关于时间。采访研究写作一本书,是我“上班”之外的一段奇妙旅程。在这段旅程中,我看了大量历史、美术史、艺术家、拍卖、画廊经营等方面的书籍。它如同“外遇”,总发生在一个特定的场合,譬如咖啡馆。无数个夜晚,离开办公室后,我就径直去延安西路上的一家咖啡馆。在宽敞、安静、自由的温馨空间,要上一杯拿铁或鲜榨猕猴桃汁,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不吃晚饭,偶尔吃点儿坚果,带着半饥状态投入撰写,享受着思绪飞扬到high的境界。还有一家咖啡馆,坐落在中山公园地铁站旁一个半空的地方,窗外映人眼帘的是“不同于往常”的鸟瞰之景,正是在这个奇异之地,启发我一次次有意识地寻找不一样的视角,去观察、分析陈钧德的艺术、财富和人生。 对各方面给予的帮助,在此也一并表示感谢: 首先要特别感谢陈钧德先生,对于我的登门采访、查阅资料等,老先生给予了许多帮助,我们一起度过了无数个坦诚交流的“下午茶”时光。 也感谢妻子、儿子的理解和支持,感谢我的父母和姐妹,本来许多周末时光应该与他们在一起,但我都给了这本书的采访与写作,而他们一直给予理解、鼓励和帮助。 还感谢美术史专家、上大美院教授、博导李超在百忙中抽空审稿,提出了宝贵意见;感谢摄影家潘文龙,数次放弃休息时间替本书拍摄照片;感谢资深媒体人夏佑至和资深出版人王瑞祥,业余时间抽空阅读了书稿,并给予建议和帮助;也感谢乐业、吴轶君的支持。 最后,我非常感谢三联书店的责任编辑徐国强和李佳,由于他们的帮助,使得这本书得以顺利出版。 由于本人知识和经历有限,书中或许存在谬误或不够严谨之处,期望得到真诚的批评和指正。 2015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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