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好,先苦后甜呐!” 时光进入1965年,李炳淑的舞台生涯打上了一个分号。她要和剧团的同志们一样,到农村参加“四清”运动了。 全国范围内的“四清”运动自1963年起历时将近四年,前后有几百万干部、教师、学生、知识青年参加了工作队,运动从一开始的“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发展到后期的“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对于解决城乡干部的不正之风和经济管理等问题,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李炳淑在运动中的经历,却有点玩笑味。 组织上一声令下,李炳淑和同事们一起,到上海川沙县北蔡公社的陈桥大队住了下来。初来乍到,其他还都好适应,难的是当地方言极其难懂,听来好似外语。刚到时,老乡吐出三个字“峰堵埋”,一下子怔了李炳淑。 什么什么?她睁大了眼睛。 老乡重复了一遍。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风大哩”。 如此简单的三个字都听不懂,怎谈得上生活中自如交流?无法交流,又怎样“深入群众、访贫问苦”?李炳淑只好找“翻译”帮忙。 慢慢地,确实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人生观世界观”了。不久她发现,自己和同事们的到来,为老乡添了麻烦。每天中午,老乡们都要从地头赶回来,特意为这群城里人做饭。饭菜总要有点嫩绿时蔬,还要炒一份油乎乎的荤菜。可老乡们自己的饭碗里,总是几根蔫萝卜干。 她着急:“你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 老乡点头,但端上来仍然排场讲究。 李炳淑很无奈,这样吃下去,耽误了农活不说,要生生把老乡家吃穷了。 她和同事们向单位要求:自己带厨房,不再让老乡供应饮食,才解放了人家。 虽不可能登台,可这又是另外一种新鲜的生活味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鸣狗叫、家长里短,夹杂着好闻的秧苗味、炊烟味、水泽味、泥土味……除了她不在行的政治工作外,其他的都从容适意。田间地头一朵朴素的野花,浅洼滩头一片宁静的芦苇,澄澈天际一抹灵动的云彩,甚至是劳作过后挂在鼻尖的一滴汗珠,也令人惬意和满足。用五十年后的话说,这叫“接地气”,怡性怡情,养身养心。 此时,她患肝炎尚未痊愈,还经常伴有低热,每月要回家看病调理一次。四月的一天,正当她提着中药赶回家,弄堂口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找谁的? 她未多想,闪身上了楼。 “炳淑,快点来,有客人。”婆婆倚在楼梯口急匆匆地招呼她,“是一位女同志,人和气极了,陪我聊了大半天呢。” 李炳淑一抬眼,是毛主席的护士长吴旭君。 “吴护士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跟我走一趟吧。” 从吴的眼神里,李炳淑立即明白,毛主席要见她。 “妈,我有点事,要走一趟。” 坐上那辆黑色轿车,不消一刻就赶到了锦江饭店。 “小李,你来啦。”主席合上手里的书。 李炳淑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次主席是来上海视察工作,听说你去参加了‘四清’,想听你谈谈情况。”吴旭君补充。 提起“四清”,许多话题就在她嘴边,要汇报是不难的。 她老老实实地袒露心迹:“我从小被别人领导,现在却要去领导别人……再说了,我连小组长都没当过,现在还帮人家整顿支部、选书记委员,真不习惯……” “就是要锻炼你们嘛!” 拘谨渐渐融化,李炳淑放松自如地描述起自己的所见所闻。“汇报”的味道淡了,倒像是一老一小拉家常。愉快的氛围里,时间流逝得无声无息。 突然,墙上的钟响了。李炳淑抬头一看,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主席,我该走了。” “我请你吃午饭。” “不麻烦您了……” “我已经关照厨房,让他们加一个菜。” 李炳淑只好奉陪。 午饭很快端了上来,炒青菜、红烧鱼、炒苦瓜,青椒肉片,外带一个榨菜蛋花汤。色彩调剂得很好,但都只有一点点。 “主席,您吃得这么简单呀?” “我一个人,足够了。” 李炳淑咽下一口米饭,夹了一片青椒。 “小李,你尝尝这个————”他指着苦瓜,“这是我们湖南的苦瓜,非常好吃。” 生在淮河流域的李炳淑从来没有吃过这道菜,她大着胆子尝了一小块。 “哎哟————”她皱着眉头立即吐了出来,“这么苦啊!” “这是好东西,先苦后甜哪!” 李炳淑硬着头皮把剩下的又吃了下去。却见毛主席挟了满满一筷子放进口中,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要这个味道。” “那时的苦瓜品种没有改良,苦极了!”多年之后,李炳淑想起这一幕,依旧蹙起眉头,仿佛那一小块苦瓜还停留在嘴里。 先苦后甜————主席难道仅仅是冲着其中的哲学而喜欢苦瓜?当然不是。湘人嗜辣,易生燥热,而苦味最能清火,爱吃苦瓜大抵是身体的自我调节而已。但皖人则无此需求了。 P68-70 当上海人民出版社资深编审、“菊坛名家丛书”主编唐燕能老师来电邀我接下这本书的写作任务时,上海正下着2011年的第一场春雨。凭我不大准确的第六感,这样的雨天总要发生点什么事,果然,事来了。 四个月的女儿打着小鼾睡得正香,她不知道母亲的脑子不够用了,到底是全心全意投身育儿大计还是背水一战再接再厉————《大武旦:王芝泉》刚刚定稿不久,喘息稍定,就又要开始一场新的战役吗?想好好休息一下,心里却有点小小的不甘。人就是这么矛盾,写书时天天希望能熬到落笔的那一天,等真的结束了,却有点空荡荡轻飘飘,好像一下子找不到生命的方向和意义,即便添了个孩子,多了一堆家务,仍然难以说服蠢蠢欲动的心。给导师宋光祖教授挂了个电话,他说写书是值得吃苦的事,咬咬牙就过去了。这个暗合我心的说法让我踏实。好,那就接下任务,写吧。 写作《青衣翘楚:李炳淑》从采访到定稿,我的时间一共只有八个月。压力无处不在,严密厚实平均地渗透在每一颗细微的空气分子里。但这没有什么要紧————微微的不适很快化作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我竟然饭量日大,睡眠渐深,精力充沛,走路生风,似乎骨头里都响起了咯咯叭叭的声音。这是身体要迎接新一轮重压的自觉调整吗?也许是。要感谢肾上腺素,它让人类战胜了畏惧,进发出热情,而且在这八个月里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八个月的写作是一个辛苦酝酿、奇妙发酵又反复选择的过程。有几个原则是贯穿始终的:要像海滩上捡贝壳的孩子一样将入中意的材料收入囊中,但注意不要洗得太干净,细沙也能增加存在感和诗意;而且要挑选那些最漂亮、最醒目、最有收藏价值的,择优录取,允许捡到西瓜丢掉芝麻;最重要的是,尽量不虚美、不隐恶,让贝壳原初的美丽自自在在地显露,如果上面有黑斑、有破损,也无须修补涂抹,太完美了反让人感觉是虚假的赝品。 我陆陆续续地把写好的部分拿给李炳淑老师看,不无紧张地等待她的反应。这是一位善良宽厚的长辈,除了时间、当事人的出入之类硬伤之外,在文学性的延伸上没有异议。这增添了我的胆量,也使这本传记能够摆脱一般意义上的“树碑立传”而越来越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我得以从容地正视历史,自在地玩味历史,那是一个变幻摇曳着的王国,即便是一股扭动着身体即将消逝的淡淡青烟,也藏着欢喜和悲凉,需要好奇,也需要冷静,要散点,也要聚焦,要有追索,更要有担当。 当我把自己的手指轻轻叠印在这片不那么远的历史时,投入在以李炳淑为中心、以她的艺术人生为半径画出的这个圆时,这一方世界,终于沾上了我的指纹。我拿给你们看,有一点情不自禁的羞涩和感动。 但愿,你们别说:嗨,蠢妞儿,拿开你的手! 那就足够足够了。 2011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