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饶了我吧!” 他向西面一看,那灯台的光,一霎变了红一霎变了绿的在那里尽它的本职。那绿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时候,海面就现出一条淡青的路来。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见西方青苍苍的天底下,有一颗明星,在那里摇动。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呵,我如今再也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走了一会,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了。他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据《达夫全集》第2卷《鸡肋集》,创造社1927年版) 采石矶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杜甫 自小就神经过敏的黄仲则,到了二十三岁的现在,也改不过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来。他本来是一个负气殉情的人,每逢兴致激发的时候,不论讲得讲不得的话,都涨红了脸,放大了喉咙,抑留不住的直讲出来。听话的人,若对他的话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赞成他的意思的时候,他便要拼命的辩驳;讲到后来他那双黑晶晶的眼睛老会张得很大,好像会有火星飞出来的样子。这时候若有人出来说几句迎合他的话,那他必喜欢得要奋身高跳,他那双黑而且大的眼睛里也必有两泓清水涌漾出来,再进一步,他的清瘦的颊上就会有感激的眼泪流下来了。 像这样的发泄一回之后,他总有三四天守着沉默,无论何人对他说话,他总是噤口不作回答的。在这沉没期间内,他也有一个人观赏了房门,在那学使衙门东北边的寿春园西室里兀坐的时候;也有青了脸,一个人上清源门外的深云馆怀古台去独步的时候;也有跑到南门外姑熟溪边上的一家小酒馆去痛饮的时候。不过在这期间内他对人虽不说话,对自家却总一个人老在 幽幽的好像讲论什么似的。他一个人,在这中间,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有时或轻轻的吟诵着诗或文句,有时或对自家嘻笑嘻笑,有时或望着了天空而作叹惜,竟似忙得不得开交的样子。但是一见着人,他那双呆呆的大眼,举起来看你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同毫无感觉的木偶一样,人在这时候遇着他,总没有一个不被他骇退的。 学使朱笥河,虽则非常爱惜他,但因为事务繁忙的缘故,所以当他沉默幽郁的时候,也不能来为他解闷。当这时候,学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间,敢接近他,进到他房里去与他谈几句话的,只有一个他的同乡洪稚存。与他自小同学,又是同乡的洪稚存,很了解他的性格。见他与人论辩,愤激得不堪的时候,每肯出来为他说这句话,所以他对稚存比自家的弟兄还要敬爱。稚存知道他的脾气,当他沉默起头的一两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时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着的时候,稚存也只装成一副幽郁的样子,不过默默的对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待他沉默过了一两天,暗地里看他好像有几首诗做好,或者看他好像已经在市上酒肆里醉过了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间痛哭了一场之后,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里去,与他争诵些《离骚》或批评些韩昌黎李太白的杂诗,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破了。 学使衙门里的同事们,背后虽在叫他作黄疯子,但当他的而,却个个怕他得很。一则因为他是学使朱公*钟爱的上客,二则也因为他习气太深,批评人家的文字,不顾人下得起下小起,只晓得顺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乱骂的缘故。 他跟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人而外,竞没有一个第三个人能同他讲得上半个钟头的话。凡与他见过一面的人,能了解他的,只说他恃才傲物,不可订交,不能了解他的,简直说他一点儿学问也没有,只仗着了朱公的威势爱发脾气。他的声誉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忧郁症,反一年一年的深起来了。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长江南岸的太平府城里,已吹到了凉冷的北风,学使衙门西面园里的杨柳梧桐榆树等杂树,都带起鹅黄的淡色来。园角上荒草丛中,在秋月皎洁的晚上,凄凄唧唧的候虫的鸣声,也觉得渐渐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为月亮好得很,仲则竟犯了风露,在园里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树影下走来走去的走着,看看地上同严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触旧情,想到了他少年时候的一次悲惨的爱情上去。 “唉唉!但愿你能享受你家庭内的和乐!” 这样的叹了一声,远远的向东天一望,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了一个十六岁的伶俐的少女来。那时候仲则正在宜兴沈里读书,他同学的陈某龚某都比他有钱,但那少女的一双水盈盈的眼光,却只注视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过年的时候因为要回常州,将别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不晓是什么缘故,这一天她只是对他暗泣而不多说话。同她痴坐了半个钟头,他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条当时流行的淡黄绸的汗巾送给了他。这一回当临去的时候,却是他要哭了,两人又拥抱着痛哭了一场,把他的眼泪,都揩擦在那条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开的将晚时候,他才把那条汗巾收藏起来,同她别去。这一回别后,他和她就再没有谈话的机会了。他第二回重到宜兴的时候,他的少年的悲哀,只成了几首律诗,流露在抄书的纸上: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唤起窗前尚宿醒,啼鹃催去叉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遮行。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浣泪痕新。 多缘剌吏无坚约,岜视萧郎作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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