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八世祖便讲读书,然总未出有功名之人。彼时所谓功名,总是指举人进士而言,到先高祖治鲁公(讳秉礼)始请得一位大经学家(甘肃省人,偶忘其姓名),教授先曾祖兄弟。此公尤长于三礼,每讲古礼,如:明堂朝贺,冠婚丧祭乡相见等礼,则必实地讲授,凡学生、下人、书僮、工人等等,都得参加,某人去宾,某人去主,都要各就位次,如此讲法,则古礼便容易明了多矣。此种讲书的作风,一直传到先严,尚未衰歇,到了我本身的学问,可就差多了。先祖后成进士,乃阮文达公(元)之门生,先伯祖亦系举人。先严为武昌张廉卿先生(裕钊)十余年之受业学生,后中壬辰科贡士,甲午殿试才成进士,为翁文恭公(同貅)及李文正公(鸿藻)之门生。因两辈的老师,都有南方人,江浙的风俗及用功的方式,又吸收了很多,即用以教导我们这一辈,所以我们的知识,在儿童时,就比平常儿童较优了。以上种种情形,都是于我受教育有关系的事情,所以不嫌觎缕、大略的述说一些而已。 我三岁尚未学认字时,便跟着老太太们学数嘴儿,数嘴者即是学民歌民谣,我会的很多,约有好几十套。先父见我颇聪明,而所学的歌谣,都没有什么意义,乃特为我编了些套教我念,因系有韵,念着顺口,所以学得很快。兹写一两段如下: “列列列列场啊(此乃吾乡小儿常说之语,乃转圈之义),打了麦子打高粱啊,高粱满地红,麦子上蒸笼,吃得饱饱的,穿得好好的,梳头洗脸早早的。吃饱了干什么,到书房上功课”。又有“推梨儿,让枣儿,爹娘夸我好宝儿”等等的这些话,不必多写了。 我从三岁上,就从着先父在枕头上识字号,并带着学念诗,是光用嘴念,不认字。彼时的风气,书香家的小儿,多数学念的诗,如“床前明月光”、“三日人厨下”等等这些五言绝句,尽因绝句短而易记也。热衷功名的人家,教小儿念诗,多是:“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不读万卷书,安得见君王”,或者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等等这些句子。我们家中教小儿念诗,则稍微两样,大致多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等等这类的诗。 说到认字号儿,也与他家不一样,跟现在学校的单字也大不同。现在初级小学认字,是预备将来写白话文的初步。从前之认字,总须与后来读经求学问有关,所以给我写的方块字号,起首固然也都是笔画少的或数目字,以后就都是检择经史中要紧的字眼,如:六画、九数、八音、六艺、十二律吕、四季、二十四节以及四维、八德等等的名词,历代的同号、年号、全国省名、十三经、念四史等等,无不写在方块上教认;初认时,只稍微讲解,仿佛没什么意义,到后来读经史时,可就有省力的地方了。四岁上才上学,从前初上学的规矩,先洗净手脸。这洗净手脸四个字,诸君或者以为值不得一说,其实不然,在南方水多的地方,沐浴是算不了一回事,在北方乡间水源少的地方,全靠井水,农人每日农忙之外,还要抢空挑两三担水,备家中应用,三担水不过三十个加仑,一切饮食洗濯及牲畜饮用都靠它,家家都节俭用水,沐浴便成很大的问题。读书人家的儿童,固然每晨多数都要洗洗脸,农人家小儿,每日洗脸的就是少数了。至于洗澡一层,说来更是可笑。吾乡一带洗澡,只有在大坑中,南方名日水塘,且须伏天雨水多的时候,否则坑中无水。然洗者仍是一般稍微不规则之人,若稍文墨之人,多不肯洗。再者就是小孩,但长者恒加禁止,恐淹死也。似此情形,沐浴用水,安得不成问题?平常洗脸,除赶上落雨,可以随便用水外,平时大多数都是几个人用一盆水,这样的洗法,脸还能洗的干净么?大多数都不洗脖子。从前有讥讽小孩洗脸的民歌,就是说的这个情形。歌日:“一天到晚只贪玩,洗脸梳头不耐烦,脖比车轴还要黑,多年小辫擀成毡。”从前读书人或商人等等,都是五天梳一次辫子,十天剃一次头发。农人则不一定,小儿虽然三天两天梳一次,但小儿的头部,与他物磨擦的时候较多,更容易乱,往往辫子会拆不开喽。以上这些情形,都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未上学之前,洗净手脸,也仿佛值得大书特书的了。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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