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月夜的梦 太阳还没有落山。北京仲夏的太阳,在快要沉入另一个世界之前,显得格外美好。紫禁城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血红的夕阳辉映下,显得更加富丽堂皇。傍晚时常刮起的一阵无向的风,给人几分莫名的舒适。 西总布胡同,这条几乎和紫禁城一般古老的街,夕阳下却显得陈旧、萧条;参差栉比的楼房和四合院,灰褐色的墙体,多处斑驳,阳光渲染着这种破旧。路树稀疏,且不茂盛,夕阳给它们增添了一种枯黄感。是燕归巢的时候了,路上那些匆匆归家的行人,各个脸上都显得严肃、紧张。大概夏天的气氛总不会有初春那么祥和。 唯有这西总布胡同5号里的楼院,却反常地呈现出一派喜气。门厅上方.居然挂着一对时下会被人们认为是“四旧”的红灯笼;打扫得特别干净的院门前,停放着好几辆黑色轿车。很显然,这里是在进行着一次聚会,或许是这座楼院的主人,今天逢上个喜庆日子。 这幢中西合璧的三层楼房,原先是李济深先生的公馆。这位广西籍的著名人物,新中国成立之前,曾在广东军政界任职多年,是国民党中的开明左派。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的副主席。七年前,他与世长辞时,万万也不会想到,他的这幢早年营建的公馆,竟然被他的老友————刚从海外归国不久的国民党前代总统李宗仁所享用。楼字依旧,物主更移,可巧的是,他们都姓李,且都是广西人。 院内的花园小巧而雅致。水泥阶砖的曲径,镶嵌在茵茵草地中间。葡萄架上的葡萄,浓荫若盖,郁郁葱葱。院落中还有一个置有太湖石盆景的圆形喷水池,池里养着一群十分可爱的金鱼,草地和水池边,都是花坛。玫瑰、月季和茉莉,开得那么殷勤;还有那一树夹竹桃,花儿艳艳的,夕阳下,像点着无数支美丽的红蜡烛。 这天,是公元1966年7月26日。农历六月初九。75岁的李宗仁和27岁的胡友松,在这幢李氏故居举行婚礼。这是李宗仁一生中的第三次婚礼,而胡友松,却是第一次,最为艰难,也最为伟大的第一次! 庭院里的花木虽好,宾朋却无人去认真欣赏玩味。葡萄架下,有人在散步,也有人坐在石凳上闲聊。这些宾客,从背影看上去都并不年轻。仲夏的傍晚,好在有风,人们并不觉得闷热难过。 楼下的客厅实在太大,总有一百多平方米,南北是墙,东西是窗;客厅中央,摆着三个一米多高的用鲜花做成的大花篮。因为新鲜,那满篮的花,散着淡淡的芳香.这三个鲜花做的花篮,是黄琪翔夫妇、程思远夫妇和邵力子夫妇送的。黄琪翔和邵力子都是李宗仁的故旧,程思远更是李宗仁的广西籍老部下,是李宗仁从美国回归祖国的纽带和桥梁。虽然程思远比李宗仁的年纪要小二十来岁,但他们可谓忘年至交。这桩婚事的成功,程思远应当算是大半个“媒人”。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75岁的新郎是稀罕的,曾经当过代总统的75岁的新郎,历史上恐怕就只有李宗仁一人。所以,他今天分外兴奋。稀疏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很讲究;饱满的“国”字脸,平日显得有几分老态,今天因为兴奋,焕发出一层淡淡的红晕,呈现出一种健康美.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服,和那位看上去几乎与他一样高的年轻美貌的夫人胡友松,各自胸前都戴着一朵鲜花,彬彬有礼地恭候在客厅里的那三个鲜艳的花篮前,迎接来祝贺的客人。李宗仁很自得,一反过去那种达官显贵的客套和庄重。是不是有一种可以刺激他返老还童的生物电流起作用?他今天的语言和动作都异乎寻常的爽快和敏捷,不由得使人想起28年前,他指挥那场震惊中外的台儿庄大战时,在徐州骑马游街的风姿。他笑容可掬地迎接一个个虽熟悉但久违了的面孔,心中于高兴之外,还夹带着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是惭愧是羞赧还是故作安稳的感觉.因为在友朋故旧的祝贺和寒暄中,“德公艳福不浅”的话语,在李宗仁听来,既高兴又有些无可奈何。 胡友松自然显得有些腼腆,于腼腆中又颇有几分大方。一个27岁的大姑娘,多少次见过别人的婚礼.她当然知道,这种时候,新郎新娘的身世、身份、相貌、年龄,必然是人们的话题,与一个比自己大近50岁的老男人结婚,别人如何看待?恭维的话语后面,有没有“梨花伴海棠”的微辞?胡友松不是没有想到这些,她此前就想了很多很多,不过,她不在乎!只要坚信了自己的选择,即便是赴汤蹈火,也会在所不辞! 没有年轻人结婚时那种近乎“无政府主义”的喧闹,也没有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更没有那种“吃吊吊糖”、“过独木桥”之类的恶作剧。不独李宗仁于宾朋来说是过去的上级,如今的长者,就时下这气候,使人怎么也忘情不起来。 酒宴非常丰盛。这是李宗仁的特别安排。因为他爱吃广东菜,所以特地请来了新侨饭店————大同酒家的名厨。他当然知道,这大概是自己一生中最堂皇也是最后一次婚宴了。不知是厨师的手艺确然一流,还是客人们特别凑兴,菜消耗得真不少,众人都一个劲称赞这道菜好,那道菜鲜。这些客人不仅过去风云过而且现在仍享有相当规格的待遇,谁没遍尝过山珍海味,然而,今天他们却有些意外的好吃。 照说,婚宴上的话题,多离不开新郎新娘,今天却特别,无论张三李四,一个劲地谈几十年前的事。李宗仁更侃侃而谈,他好多年没这么高兴过了。这样的机会,是他在回国之前决然没有预料到的。在一旁莫名其妙,几乎搭不上嘴的新娘,险些要被冷落。 还是一向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黄绍竑心细,他接过服务员的酒瓶,亲自给新娘斟了一杯酒,然后提议,为“嫂夫人”早生贵子干杯!这下子,可把大家逗乐了。 胡友松刚开席时抿了些许酒,就已经脸飞红霞,这下要来一杯,怎么了得!但这杯酒,又不能不喝啊!李宗仁见状,忙抓起胡友松跟前的那杯酒,笑着说:“夫人的酒,由我代劳。” “不行,不行!德公不要挡驾。” “诸位,诸位,夫人的酒量我是知道的……”“哎呀,德公真是好丈夫哟,夫人刚过门,就护得这么出脸!” “哈哈,夫人嘛!我不护着,谁护呢?” “哈哈……” 黄绍竑一杯敬酒,才把个变成了忆旧会的婚宴,弄得喜气洋洋。 李宗仁大概是多喝了几杯,送客时紧紧挽着新娘的手,那亲热劲。活像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2 北京的夏夜并不算太热,九十点钟之后,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就带着几分凉意,人也觉得格外舒爽。客人辞毕之后,李宗仁脱掉了西服,卸下了领带。那件白底深褐色细格衬衫,兴许是特制的,十分合体。这是他第一次在新婚妻子面前卸下外表的庄严。 “若梅。”李宗仁在二楼大套间外的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第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妻子。婚前的几次叙谈中,他知道妻子小时候叫“若梅”,“友松”之名是后来上学时取的,此前,他总称她“胡小姐”。 “……”胡友松轻盈地走过去。她刚刚将会客时穿的那套西服裙换上了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她身材虽不算高挑,也有1.65米的个子,娇好的鹅蛋脸.腰围很细,穿连衣裙扎紧腰带后,几乎成了标准的服装模特。她微微嗡动了一下嘴唇,本想应一声“李先生”,不知怎的,却没有应出声来。半个多月来,与李宗仁有过两次面晤,她对李宗仁了解不多。但在与李宗仁面谈时,她都听见李先生的故旧亲切而又带着敬意地称他为“德公”.从今天起,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加入李宗仁故旧的行列,昵称他为“德公”呢?她没有把握,所以欲言而止。 “若梅,我看你有些累了。”李宗仁将胡友松扶坐在沙发上,自己也重重地跌坐下来。他不想在这位27岁的年轻妻子面前,表现得老态龙钟。既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何必还要误人青春呢?他拉过胡友松的一只白皙的手,两手合握着,轻轻地揉搓,“我真感谢你答应了我的请求。今后,二楼这两间卧室,我们俩各人一间,你有时过我这边来,我有时到你那边去。不过,今晚,我们应该在一起度过————这个永远值得纪念的喜庆日子。” “德公……”胡友松心情不无激动,她率性、不假思索地这样称呼起李宗仁来。在她看来,李宗仁并不苍老。此刻,似乎还显得很年轻。她那只被李宗仁握着、揉着的手,像有一股电流通过,不知是痒,还是麻。不过,有一种感觉她体验得千真万确,那就是李宗仁的脉搏跳动得很快、很重、很有力量。她有万语千言要说,的确,在结婚之前,他们彼此之间接触得太少,了解得也太匆忙。现在,该是可以畅叙衷肠的时候了,可是她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环境的突然改变,使她感觉到上帝为自己更换了另一个世界。P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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