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儿少时期的欢乐与悲苦 2.中医世家 钟一棠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如果把他的高祖父钟文彩也算上,到他的父亲钟纯泮这,已经有四代从事中医了。之所以这样说钟文彩,是因为钟文彩那时还是半农半医的状态。这里有几分传奇色彩。钟一棠的祖先原是生活在福建莆田山区一带的自耕农民,在明朝晚期,天灾与人祸仿佛一片浓黑的云翳罩住了他们头顶上的天,他们只好抹去眼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片故土,北迁定居于宁波镇海庄市,在庄市垦荒种地。之后,他们繁衍的后代一直居住在庄市区。钟氏家族渐渐人丁兴旺起来,也有了钟氏家族辈号的排列,这个辈号的排列为:挺芝应秀显,有士文成章,纯一家之宝,可传永世昌。他们的先祖确定了二十代的排名。钟一棠的高祖父钟文彩是第八代。在钟文彩之前,钟氏家族都是靠种几亩田地为生,生活是艰难的。钟文彩开始努力改变这个家族的生活状态,事实上是,好运开始降临在钟氏家族,他找了一位医家的独生女儿为妻子。医家为庄姓,颇懂草药,庄姓医家向钟文彩传授中草药知识。钟文彩是个聪敏的人,他的聪敏在学研中医药上发挥了巨大作用,他一边从事农耕,一边从事中医,成了钟氏中医的奠基人。 到钟一棠曾祖父钟成瑶时,钟家已不再从事稼穑了。钟成瑶对他父辈传授的中医药知识万般用功学习。他到处采摘中草药,并且把采摘来的中草药进行细致分类,晚上苦研医理、药理。遇到新的草药,他自己先是熬煎体味,为此,曾多次休克。钟成瑶就是以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钻研岐黄。他的诊疗技术日渐精进,并被远近求诊者称誉。据说,有一天,他经过庄市时,发现在这个市镇上竟然只有一家不起眼的中药店,很多患者拥簇在这个中药店等着诊断与配药。钟成瑶双眉紧蹙,他望着远方的天空,一言不发。他决定倾力办一家像模像样的中医诊所,以方便乡民们寻医配药。他想了想,中医诊所的药店就叫“益寿堂”,地址就在庄市家乡梅堰村街上。1836年的夏季,“益寿堂”正式开张。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名字,有着浓郁的中国医学文化以及儒家文化色彩,它站在民众的角度,寄寓着中医学家对解除民众疾病的期许。钟成瑶凭借着丰富的中医药经验、诚实待人的态度,使“益寿堂”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诊所。 钟氏家族的中医传承仿佛一条静静流淌的河。钟一棠的祖父钟章元,顺理成章地踏进了这条河流。他1832年生人,孩提时期就耳濡目染祖父行医,在他能有所担当的年纪,便承继祖业。在父辈丰富中医技艺积淀的基础上,他“崇古创新”,再作深研,这使他在内科以及妇科的诊疗上取得了不同凡响的业绩。不少胎产崩漏垂危之证,经他精心治疗,患者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因此,病家都把他视为救星,并赞誉他为“钟半仙”。 钟章元与“益寿堂”的影响,在庄市一带越来越大,更远些的患者也慕名前来就诊。不久,出现了一些他也没有料到的情况,一些大老远赶来的患者,常常无法及时赶回去。有时,钟章元干脆和患者一起住在他们的船只上,等到患者基本康复,再让患者带上用于调理身体的中草药回家。 到钟章元这儿,“益寿堂”已颇具规模,柜台抓药四人,煎药二人,账房一人,经理一人,佣工四人。诊所已设有专门煎药灶问。 1856年,钟章元的儿子也就是钟一棠的父亲钟纯泮诞生了。他在这个中医世家成长并担起了承传祖业的重担。钟纯泮一担起这副重担,就潜心钻研岐黄。博大精深的中国医学流传到他这里时,无论是中医的诊断还是中草药,积淀已是十分丰厚了,诊断的经验十分丰富。钟纯泮像在浩瀚大海中遨游,他是自由自在的,同时他也沿循着钟氏中医几代人专攻的内科、妇科方向走。 钟纯泮从《黄帝内经》入手研读。《黄帝内经》与《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是中医学的四大经典著作。这部成书于公元前三世纪的医书,是现存最重要的医学经典著作。年轻的钟纯泮读得手不释卷,他常常忘记了时光的流动,早晨的一缕阳光从窗棂射进落在他的桌上,及至阳光悄然无声地离开,他都浑然不觉。《黄帝内经》深深地吸引了钟纯泮。这部中医经典著作在中医诊法上,已奠定了望、闻、问、切四诊的基础,有望神、察色、闻声、问病、切脉、诊尺脉等丰富内容。“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审清浊,而知部分;视喘息、听声音,而知所苦;观权衡规矩,而知病所主;按尺寸,观浮沉滑涩,而知病所生。”钟纯泮读着,将书翻伏在桌上,凝望窗外的天空,他沉思着。他觉得先辈们的临床经验实在是太丰富了。他广览群书,研读各家学说。他常对家人说,不学无术,何以济人?这是对家人的告诫,更是一种自我提醒。他认为,一切经典及名家著述,都是各有所长,应熔于一炉。对一些门户之见,他则气正神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说,天地在变动,地方有差异,病因渐繁衍,学术自进展,岂能宗一派学而治万病乎!吾人在先贤之学习良基上,应登高一步,以尽医责。执一门户偏见,不足取也。 钟纯泮接管“益寿堂”后,又根据实际需要,在“益寿堂”增设了“救疗室”,这个“救疗室”专门为急症患者开辟就诊的绿色通道。这是钟氏医家的一大创举。“救疗室”确实给一些急症患者带去福音。有一个故事后来一直传至钟一棠。P4-6 时光之重 在这之前,对于遥远的历史时光,我仿佛站在一个山口上远望着延绵不绝的山峰,它是粗犷的间或苍凉的,我一直没有能够细细端详它的纹理,总是会自自然然地以一个审视者的姿态望着,内心情感的河塘是静止的。但是,现在不一样,我细细端详了百年的历史时光,在这百年时光的邈远河流中,因为瞻望了甚至是介入了一个人的百年生命,他的卓越生命轨迹,让这段百年历史时光在我的感觉中有了沉甸甸的分量。这个人就是钟一棠。 时光是大自然的秩序轮回,它本身是虚无的,在时空的坐标中,让时光有分量的一定是那些物事与人,让人真实地记忆住时光刻度的,其实也是那些历史事件与生活及人物本身。我就是因为真实细腻地感知着钟一棠这位百岁老人的生命轨迹,才真实地掂量出了时光本身,在他身上,我感知着时光的重量,感知着生命的分量与价值。 我循着他的生命轨迹,仿佛高擎着一束火把,在时光隧道中细瞻了一百年的风雨沧桑,我看清了一百年的历史,看清了一个人与百年风云交融的时光,我看到了他在这一百年的生命历程中,凝聚着的时代风云、人生命运和理想追求。他呱呱坠地时,中国正值积贫积弱的时代,19世纪末叶,几个不平等条约把中国推向了民族灾难的深渊,许多人的眼前都是乌黑而不见一丝亮光。但他又是幸运的,他降生于一个有着一二百年民族文化深厚积淀的家庭,他的先贤都擎着以仁术济世的灵魂灯盏,这盏通亮的灯照亮了他眼前的世界。但让他难以料到的是,此后展现在他眼前的世界是如此的沉重与不堪。连绵不断的历史事件,一个又一个抛到了他的面前,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四清运动…c文革”等。九一八事变发生时,他才是个十六岁的学生,但他已经知道了己肩的责任,他没有遁世,而是挥舞着自己灵魂的旌旗,跃入这滚滚的时代浪尖,他带着三十多个同学代表,汇入到那场爱国救亡的洪流中,北上南京请愿,灵魂的律动合着那个时代的民族呐喊。他仿佛一只子规鸟,哪怕啼血,也要鸣叫。在鸣叫中,他更感受到了这个民族的灾难与悲愁,在鸣叫中,他的灵魂也愈发历久弥坚。当民族灾难降临到每一个中国人身上时,他的人生轨迹戛然而变。从中国中医高等学府学成归来,他原本执着仁术济世的世袭灯盏,拯救百姓于病痛。历史的风云,掀走了他手上的脉枕,他走上为政的道路,人民需要他,民族需要他,他要拯救更多的黎民百姓。在那个全民族抗日的年代,他以他的机智与勇敢,挫败了日伪顽势力的一次又一次对黎民苍生的杀戮,自己身陷敌人监狱时,又机勇不惧。他生命的价值,赋予了时光无尽的重量。 人的命是一个客观实在,而对理想百年不殆的追求,使他的生命闪耀着灼灼光华,使他的命运之花开得精彩纷呈。钟一棠诞生在一个中医世家,这个中医世家静静流淌的是仁术济世、上工治未病的仁爱思想,这种思想仿佛脐带血般天然地传承给了他。但他在还懵懂时代就失去父爱与母爱,尝到了生活同时抛给他的苦涩与甘甜,他备尝了生活的拮据,同时又感受了兄长的呵护,他.的心灵在这两种情感的浸润下,依旧含苞欲放。艰难的时世,使他的胸襟更博大,精神更坚如磐石,他有时暂且放下仁术,将爱的眼光投射得更远,他爱这个民族,爱这个国家。当时光返回到人类社会应有的路径时,钟一棠数倍放大了医者乃仁者、仁术济世的思想光华。他专心钻研岐黄,研究中国医药,禀承父亲的思想:不学无术,何以济人?他像他的父亲一样,广览群书,研读中医各家学说,绝不宗一派之学而执于治万病,也绝不执一门户偏见。在宇宙的延绵时光中,他比父亲更幸运些,中医遇到了西医,但他的心灵比父亲更广袤,他接纳了更多的东西,甚至苦索打通中西医的通汇之路,他觉得在通汇中才可能真正寻找到中医药自己的位置。中西医两者共有的对象,都是人的生命。中医药迥异于西医的是,它认为人的生命是一个整体,整体平衡则生命无恙,平衡被打破,病恙即至。钟一棠一生都在研究中医药如何治疗几个外感急性病,中医药如何保持生命的整体平衡。上工治未病,这是他理想的一只翅翼。 一百年的时光,他为理想飞奔的印记,给了我灵魂的温暖。在钟一棠的生命之痕中,我感知着他心灵的纯粹、博大、高远。在早期,他一心笃志于仁术济世,以仁术施爱。他心灵中翻飞着古时土大夫的精神之幡:达济天下,穷善其身。不过,他比之古士大夫又进了一步,即便穷时,他仍然可以凭借着仁术济世。他可以凭借着脉枕和三个指头,向百姓施爱,每施一次爱,他的心灵仿佛获得自取炭火般的温暖。但时光开启了他更大的智慧之门、道德之门,他的理想之鸟飞向了更高更远更深邃的天空,时光仿佛一把刀剪,修正了他原有的施仁爱的理想,他内心感知到那种凭一己之仁术施爱,还隐含着恩赐与个体成名成家的思想,他开始寻求把自己的仁术广传于更多医者的大道,甚至于,遇到好时光时,他殚精竭虑地创办一所风格与医术医道独特的中医院。 他一生都没有停止对中国博大精深中医药的研究,在他百岁高龄时,他依然手不释卷。在郁郁葱葱的杏林,钟一棠仿佛一棵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他对中国中医药贡献了自己独特的学术思想:四诊合参,重望神和望目;审症求因,宗《三因》参理化;治病求本,掌握病体之本;遣方用药,汲古须善于变。生命不息,探索不止。我每一次凝视他,内心都奔涌出无限的敬仰之情,稍微远离他几步,再次仰望他时,已涌上了对生命无限敬畏的情感。 人生百年,何等不易。我庆幸自己走进了他的生命时光,是他让我用心灵感知着百年历史风云,是他的生命印记让我重拾那些远去的集体记忆。 时光是虚无的,他的一生却将时光的一端压得重之又重。 章倩如 2015年1月8日于宁波天一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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