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府山涂到香榭丽舍 日后被法国的温州人称为“皮带武”的陈胜武一到巴黎就上了香榭丽合大街。他的步履有些胆怯。正是深秋季节,两侧梧桐落叶缤纷,其中一枚先打到脸上,又落在肩头,让他觉出不被这座城市接纳的尴尬。那情景就像当下国内的北漂族,背着行囊困在北京站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弹吉他。那时他19岁,愣头愣脑一个乡巴佬。走出瓯江走出杨府山涂两年多了,羁留香港打工读书,学会了一点英文一点广东话,到巴黎又都废了,还原为更浓重的乡音。1978年的中国,紧闭的门只开出条细窄的缝隙,泥鳅般挤出来的都算先行者。整条香街没人听得懂他的话,于是懊丧也只能对自己发泄。他走着,两肩挂下来,敏感的触觉被不动声色的贵族式推诿弄得隐隐作痛。 本来可以不来法国的。虽然父母已在这个国度驻扎,同是父母儿女的大哥二姐三姐却都去了美国。美国才是冒险家的乐园。而他选择来巴黎闯荡,是因为这条街与这条街上耸立的凯旋门,那是纽约没有的,他景仰曾在拱门下凯旋的拿破仑,那是一个男孩由来已久的英雄崇拜。 阿武的少年是书荒时代,只有到了香港他才在那些直排的厚书中磕磕绊绊找到些乐趣。但拿破仑的故事却是退休后定居香港的祖父从前告诉他的。祖父是远洋轮上的海员,走南闯北,一肚子传奇。那年在大连海员俱乐部,讲完拿破仑故事的祖父拍拍小孙子瘦弱的肩背说,长大去巴黎,凯旋门会给男儿带来好运。 会有好运吗?站在凯旋门巍峨投射的阴影里,阿武连连追问这座他初来乍到的世界名城。强劲的风穿堂而来,像是回应他,鞭打他,把一个初生牛犊练摊习艺的豪情顶上来。他抬起头,踅身离开,决意成功前不来凯旋门,不拜谒他的英雄。 从熊猫肩包到墨西哥皮带 回到三区那条老旧的教堂街,陈胜武看到碎皮垃圾铺了一桌,都是洋藩皮货商扔出来的边角料,被母亲捡回了家。这是家里仅有的一张桌。他拨了几口冷饭,还噎着,就用粉笔在碎皮上勾出几只小巧玲珑的硬币夹子,再一块块绞下,拼接起来,摞成高高的一座塔。持剪的虎口磨出了泡,磨出了血,脸与昏暗的灯光一起摇曳。但19岁的心在为自己的创造兴奋着,坚硬的生活之壁已然撞开。母亲当即辞工,把儿子的设计缝制了拿去兜售,竟十分抢手。揣着洋藩开出的支票兴冲冲回家来,母亲辛劳多皱的脸亮得像是涂了油彩。父亲说,真是一桩无本生意,只要肯拉下脸面,什么都有了。父亲没有嘲弄的意思,阿武却瞧不起自己了,拿破仑的崇拜者,岂能靠捡破烂赚钱?他在咯吱作响的破床垫上辗转反侧,两眼瞪着窗外迷蒙的夜色,直到天亮。次日父母起来,见儿子早早趴到那张桌上,太阳在他头顶旋出一圈光芒。他对父母宣布:我要成立公司,不仅做皮夹,做包,还要做皮带。父母似乎没听懂儿子的话,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外星人。在当时的法国乃至欧洲,中国人除了开餐馆难道还会有别的行业?儿子可不管那些空前绝后的说法,既然主意已定,就不再有第二句话。沉默是金,父母目送他走开的背影,惶惶不安。家里刚积了点小钱,眼看又要打水漂,这个儿子聪明,却也闹心。 他转身就去意大利进皮,别人进三两筒,他一进就是几十筒,学着洋藩做当时流行的皮领带与两头尖腰带。手工粘贴压边既慢又不美观,就弄来台旧机器,把它拆了,改造成压边机,工效提高了十几倍。接着又做包,很简单的包,却别出心裁。在面上贴一只熊猫图案,他知道那是中国国宝,一心要给老外开开眼界。憨态可掬的熊猫果然吸引眼球,他的初创旋即成了哄抢热门,拦都拦不住。 于是,“熊猫皮件”的牌子在教堂街悄然挂出,这是第一家华人皮件制造批发公司。说是前店后厂,其实不过是家庭作坊的规模。有温州同乡从街面走过,忍不住探头探脑,看见后厂局促的空间卧了台庞大的切皮机,黑黝黝很是吓人。陈胜武忙里忙外,衬衣贴在汗涔涔的脊背上,头发披挂下来,遮了半个脑门。此前,皮带对于他只是束缚裤子不露光腚的一根绳子,没想到竟还有这么深的学问,这么大的竞技场子。他亮眼登场,不断动着脑子,把无数条带子通过那双从陌生到熟练的手批发输送出去。真可谓神奇,他的工场小店总是挤满了要货的零售商,门槛差点被踩烂。每天不等开张,门前就已排了长龙,蜿蜒到街上,惹得那些老牌的洋藩皮货商一惊一乍,哪来的穷小子,跑这抢滩来了?那时巴黎简约时尚方兴未艾,各类饰品仍是女装必不可少的点缀。陈胜武的皮带是唯一来自中国的,因为跟对了时尚风向,踏对了市场鼓点,所以一路行来,甚是红火。 然而,只要一打烊,陈胜武就会从店里冲出来,啃块三明治,直奔地铁口。夜校法语班准时开课,他从不做迟到的学生。开不了口是无法在任何国度立足的,他深知法语对移民人生的重要。好在年轻,好在读书对他不是难事,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游历过五湖四海的祖父。他希望语言成为桥梁,把他引渡到全新的境界。P307-309 在2008年5月汶川地震的那些日子里,我身处遥远的诺曼底小镇,无法看到日夜滚动的电视实况,只有终日守着电脑桌面,为故国遭受的苦难揪心。我问自己,能为地球那端的父老乡亲做点什么?我当然什么都做不了。文人的焦虑与书写在这种时候苍白无力。整个人类在那瞬间都如此不堪一击,何况飘摇的一支笔,冰凉的一个键盘? 然而也在那时,一篇关于我的文字出现在故乡报章的一角,那是我旧日的文友如今的文化官员写的。我很感慨他始终记着年轻时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文学。可惜现在我们都不年轻了,过去的足印已然复归于各自的阅历,成为人生财富。 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一篇短短的文字,却有那么多反馈。我的家人、同窗、朋友都接到一连串电话,我的电子邮箱、博客也进来了一些访客,甚至远在法国、英国、加拿大我的同乡好友也被各自的熟人告之或问及。他们似乎都为又在报章中看到我久违的名字而欣慰。事实上这些关心的人我大多不认识,他们只是记得我以前的那些文字。于是,尘封的记忆打开来,温暖的乡情再次被牵动。我惭愧,但也感动。 离开温州二十年了,我在世界的范围内漂泊,我走了很多路,看过了天地的广阔,江河的无垠。无论面对黄沙中的埃及金字塔,非洲原始丛林,浩瀚的大西洋,还是纽约早已被本·拉登恐怖组织摧毁的双子摩天楼,感觉都与站在历史长河的尾部一样,个体生命永远蝼蚁般渺小。但我还是希望揣着故园的根,在行走的过程中脱胎换骨,历练成熟。然后再喘口气,歇下来,系筏靠岸,去一页页翻阅西方文明褶皱间的细枝末节。我现在的居住国是屹立着无数文化大师的茂密森林,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棵参天大树。比如我的一位朋友就住在萨特住过的房子里。不管愿不愿意,我们的肺叶都在伟岸的树下呼吸与吐纳,这些让我充满敬畏,失去自信。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敢动笔,生怕自己的笨拙玷污什么。 我深知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女人,我只能用东方式的眼睛去解读这里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到后来我才领悟,人类共通的东西其实很多很多,不同种族的困惑与喜怒哀乐说到底都是人对生存处境以及外部世界的一种表达。人的困惑因此也是文明历程中逃不开的困惑。于是我想写点什么了,想把点滴的参悟描摹下来,记录下来。于是我写了欲望,信仰,死亡,救赎,悲悯,等等。那都是人性的难题,是一口深井,要从中打捞出浑浊的水,再把它们过滤沥清,不是简单的一件事。好在我并没有奢望,也早已无趣于声色犬马的浮躁与诱惑,我只想安静地呆在某个角落,把书写作为偶尔为之的一项劳作,如同做饭,如同花园除草,如同家居清洁。或者干脆就是生活本身,是一种原样。所以,我不刻意追寻意义。 但我仍然怀念那个哉曾用纪实的笔记录过的年代,也对因那时的书写至今记着我的读者朋友怀有——份感恩。我不是那种生来就是写小说的人,就算写了也是客串。作为——名曾经的记者,我并不愿意放弃纪实的书写。在天塌地陷国难当头的那一刻,我就想,如果我还在过去那个岗位上,我会去汶川吗?答案是肯定的。 同时,我心里长久以来存有的愿望突然苏醒过来。假如有机会,我要重新起步,把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温州人书写一遍,让他们行走的姿态和行走的故事在我的书写中或深或浅地留下痕迹。 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我把它看作对故乡深情的回望。 行走和书写“温州人走世界”以来,常有不相识的读者写Email问我,你是山东人吗?我说是的,山东是我的祖籍。我知道是名字引起他们的联想。故去的父亲随部队南下,把我这个原本属于北方的鲁人带到湿润的南方,我本身就是一颗迁徙的种子。 也有读者在我博客上留言:精神上来讲,鲁娃是中法混血儿。这个评价我认同。那么,何处又是我真正意义的故乡?孩提时来温州,直至20世纪90年代初赴法,温州是迄今为止住得最久的城市。这里有我童年的记忆,青春的梦想,成长的经历,也有我脱胎换骨追求人格自我完善的痛苦和挣扎。留在这里的履历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依托和背景,我的故乡不在温州又能是哪里? 所以,我应该有资格说,所有海外温州人都是我的乡邻我的家人我的兄弟姐妹。我们以各异的行走方式漂泊异邦,灵魂却殊途同归。看起来,我们似乎强大,其实很弱小,我们的精神家园飘忽不定,常常找不到岸,我们惺惺相惜,都是天涯沦落人。因此,需要互相烛照相互取暖。这,或许也是我写《鲁娃大视野————一101温州人走世界》这部书的另一个初衷。 三年时间,我在欧洲的范围内行走,记下了百多位乡邻的故事,我无意书写他们的强大,只试图走进一颗颗无所栖息的心灵,触摸他们人生故事里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我期待他们漂泊的身躯和漂泊的灵魂能给故里的父老乡亲一个人生交代。难道不应该吗?走到天涯海角,终究是温州人,终究不能辱没生他养他的那一方热土。 现在看来,他们的人生交代足以让守望这个城市的父老乡亲满意和欣慰。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就像背负沉重的纤夫,吟唱奋斗的号子,让血肉之船渡向彼岸,站立到异邦的土地上,从一无所有,从默默无闻,成就一代传奇。我感动,为他们站立的过程,站立的姿态,以及站立的经纬度。 然而,我依然不是成功的,至少与我的初衷有距离。我努力走进他们的心灵,走出来的文字却不全是我想要的。温州人好强、争脸面、习惯独吞苦难的心态阻隔和消解着我的书写。许许多多的挣扎、失败、苦难、心酸可以对我倾诉,却不愿意面对媒体面对公众。结果是,曾有可歌可泣的人生故事终因不是概念里的成功而被故事的主人婉言谢绝,这是他们的尴尬也是我的尴尬。我从来不是吹鼓手,我只能对事实负责,对被采访者的意愿负责,所以有时我无言以对。但是我依然希望我的书写能在百味人生的深度和厚度里丰富起来,成为一个族群一代人走世界名副其实的集体记忆。人生的高度书写的高度只有在那时才会成为可能。也就是,从温州人的地域模式里超拔出来,真正意义地走进世界一这是多大的一个命题?! 或许,该把我博客上的另一则留言看作这个命题的提示:读鲁娃,我明显的感觉是她对人类的关爱,有一种地球公民的心态。她是焦虑的,又苦口婆心的,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却又自信不疑的……显然,这位读者看穿了我,看穿了我做人作文的全部追求。我明知离这个目标还很远,却仍然愿意把它看作读者对我最大的褒奖。 谢谢我的父老乡亲。诩谢爱我的读者。 于巴黎——————诺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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