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有没有好的方面)也不能说是好的方面,就是作为一种制度,维护它,总有一些规矩,有些规章。比方说一个有教养的家庭,它必须让子弟念书。这是重视教育,是传统。不要有文盲,念书么,或多或少总要念一点,起码要考个秀才。在科举时代吧,那是起码的一个要求。然后就看机会看能力了。这个……是有这么个传统。 家里的人不能是游手好闲之辈,一般封建家庭要避免这个。游手好闲,这个不行。一定要有所为,士农工商吧,你不是士,你做个别的都可以。四民之内总得干一行。这是旧的传统形成的,你不能说是封建社会的优点。这是要保证它的制度不垮。……从皇帝到一般家庭都有这个东西(教育)。皇帝也要教太子,还安排有太子侍读、太傅什么的官员。 (我家的经济状况)还可以。因为我父亲是个军官,国民党军官。供我们几个孩子上学没问题。 爷爷以上的都是读书人。我父亲是保定军校毕业的。这个班出了不少人才。蒋介石下边的什么刘峙呀,顾祝同呀,这些人都是他的同班或者同级的同学。他(父亲)不行啊,他的性格也跟那些人不大一样,跟他们弄不到一起,倒喜欢写写字呀什么的。这样的人官是做不大的,做个少将就到顶了。 后来么,抗日战争期间,他在安徽打了一仗,打得很苦。张自忠就是在那里牺牲的嘛。抗日战争,不能不认真打,大概伤亡过半。蒋介石就借这个机会,把不是属于自己嫡系部队的番号都给取消了。至于军官什么的,你就当参议吧。 后来呢,解放以前日子就比较困难了。自己种种地呀,养个牛呀。回不了家。日本鬼子还没走呢。在西安租了个庙里的地,租了地,有房子,自己盖了几间房子,有块地,种种莱,养了几只奶羊,喂奶羊,卖羊奶,雇了个小孩送羊奶。这样嘛,解放以前,咱们地下党都知道他的情况。虽然他算是国民党高级军官,知道他的具体情况,解放以后就吸收到民革,就是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成为民革成员。大概就是这样。 (他对我)也有些影响。作风正派这一点,我很尊重他。再一个他不迁怒,就是在这个地方不痛快,他不会在另一个地方出气。 好的老师对人的一生影响很大。我的小学是在山东上的,有个小学老师我现在都很怀念他。那是七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他那种教学方法在现在来说都是很开明的。 比如说,对青少年的一些很容易犯的毛病,他就敢于提出来解决。比方现在这些中学里面,性教育方面没有,几乎没有师资,不敢接触这些东西。我的那个小学老师就给讲。在六七十年以前很不简单,拿到现在也很先进。 再就是,他这个小学老师讲语文哪,讲那些基本训练哪,很认真。对于字怎么写,他有一个讲法:你写字是为什么,你是表现出来给人看,既是让人看,你就要写规矩,让人看得懂。它这个教育我到现在都铭记在心。我写的字不漂亮,可我注意让人看懂。 我的那个小学老师,他就一再反对那种说假话、吹吹拍拍、风吹两边倒的作风,这些他是看不起的。正直,正派。我那时候读《论语》,讲“巧言令色,鲜矣仁”。讲到“巧言令色”,他就举了好多例子,指出这可耻,最可耻就是这个。这给人很深的印象。 那时候小孩也不懂。学校的功课,就学吧。读经嘛,小学生记性也好,《论语》《孟子》,我就是小学时学的。都能记得住。 当时山东有个头儿,叫张宗昌,是个大军阀。他不识字,却很尊敬这些识字的。看不懂嘛,就觉得莫测高深。那时教育厅的厅长叫王寿彭。王寿彭考试是在北京考场,本没什么特殊的。但那一年正赶上慈禧六十大寿。开科时,慈禧主持,要点个状元,点谁呢?一看王寿彭三个字,乐了。彭祖是高寿的。王嘛,当然是君主。她觉得这个名字很好,第一名,竞中了状元。这个人其实很一般。他能参加这个状元考试还是不错的。不过说他第一也未必。名字起得好,碰巧了。因为他是状元,状元,国家就一个嘛。辛亥革命后他就没事情干了。北洋军阀时代选教育厅长,就把他找去当教育厅长。他也不懂什么,就提倡读经。他挺保守的,认为读经是好事,可以抵制一下革命思潮,不容易犯上作乱,也有好处。我在山东,整个山东都在提倡读经,小学读《论语》《孟子》,先读《论语》,然后读《孟子》。 当时还有别的课程,不是光读经,不像清朝的,没有新学以前的那个读经,以为一切都在经里头了,那就不行。我们那时还有数理化,也有英语。 (读经)这不是惟一的,只不过有这么一课,因此,我想这就没有什么坏处。外国学生也念《圣经》嘛,他们没有不会背《圣经》的。对小孩来说没什么负担,不会增加什么负担。 (读经)效果不大。只不过是碰巧了,我是搞哲学的,就接上了。我要是搞工程或搞什么其他的就不一定能用上。 (我身上)有一些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人嘛,知道与不知道还是不一样的。至于究竟起多大作用么,那因人而异,我在小学时就感觉到。 这也跟经历呀、机遇呀什么的有关。比如说,我在小学时成绩不是最好。有位经常考第一的同学,因为家庭条件的关系,没有升学,以后就在邮政部门工作,养家糊口。看来,我的成就,并不是我本事大,而是这个机遇的关系。一些比我强的嘛,没有机会得到深造,给耽误了。如果他也继续学习,也许会比我强。中学也有这种类似的情况。我学习分数不是最高的,但是我学习的成绩比较扎实。譬如说,。我的考试分数不是很好,但是我考完以后总要自己检查检查错在哪里,考试以后我有这么个习惯,看过哪个地方没弄好,没弄对。所以我所得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比考一百分的得到的少。 我回想起来,好像事情都带些偶然性。我自己自视不甚高,就是这个。比如小学,我念书是水平线以上,但并不是很拔尖。由于偶然性,别的人因为家庭等原因没有继续念,我不知怎么就念下来了,这是偶然性。我得了几次重病也是偶然性。 从小开始说吧。我一岁时得了天花。就是偶然性。(笑)天花很厉害,搞不好就死人的,要不就是脸上有麻子。你看北大的任华,搞西方哲学史,已经生病在家多年,我教中国哲学史,他教外国哲学史,他脸上有麻子,就是出天花得的。我们那个时代,出天花是一劫。中国当时种牛痘还少。我的家在乡村,得天花是很危险的,不过还是挺过来了。 到了三岁的时候,我得了白喉。那是很严重的。喉头上长个什么,差点憋死,脸都变青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活过来了。 八九岁时还得过腥红热。P6-9 由湖南到云南,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湘黔滇旅行团”。徒步旅行,走了两个多月,行程一千三百多公里。有机会看到农村败落和农民贫困景象。靠了他们承载着这个又穷又大的国家。人生的归宿,最后的真理,如何与当前广大贫困的农民和败落的农村发生关系,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问题,无法解决。我深信探究高深的学问,不能离开哺育我的这块灾难深重的中国土地。从此我带着一种沉重的心情来探究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哲学。 ————任继愈 本书《念旧企新————任继愈自述》,初版于1997年,系《学海钩沉丛书》的一种,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集中文章,均为任继愈先生所自选。此次修订,增补文章七篇:《追求》系先生简短的生平与学术自传;《谈王叔岷》辑自《中华读书报》李静《才性超逸校雠大家————任继愈谈王叔岷》一文,是先生谈自己同学、著名学者王叔岷的真情文字(文中也谈到了傅斯年先生的一些轶事)。《西南联大课余报告会》,集中谈了徐悲鸿、冯友兰、汤用彤、焦菊隐、陈国符、黎东方诸先生的“逸事”,以及罗常培、向达、贺麟诸先生在各自学术报告会上的“轶闻”,尤为难得。《我的家庭》、《爱情与婚姻》、《大师云集的时代》、《哲学是研究真理的学问》四篇,均辑自《世纪老人的话————任继愈卷》一书,采访者系陈明先生。《追求》作为“增订版代前言”,列入“原版前言”之后;《我的家庭》归入“出生地”一辑;《大师云集的时代》归入“大学师长”一辑;《谈王叔岷》归入“同学师友”一辑;《西南联大课余报告会》归入“大学”一辑;《哲学是研究真理的学问》归入“学术主张”一辑;《爱情与婚姻》单独列为一辑。其余除个别错别字外,基本未作改动。 本书经由任继愈先生著作权继承人任远教授、任重教授共同授权,谨此致谢。 编者 2010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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