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从黄泉世界里把英国国教会的阿奇迪康————大管家梅铎牧师呼唤回来。他也曾是我的朋友,今天我要在读者面前缅怀一下这位昔日友人在世时的往事经历!那高高的身材、笔直挺立的脊背又浮现我的眼前。在他那略显清瘦修长的躯体中蕴含着一种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度。不过,一旦他拿出一册爱尔塞维亚版的袖珍读本,或一部厚重的、富丽堂皇的大作斯特凡努斯版本开始欣赏玩味时,就连他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也会洋溢出春天般的温馨。此刻他正在反复认真地估量揣摩着这件到手的古董。你看他一边口中不停地小声嘟囔着,一边身体前仰后合地笑着。知道他的人一看到那种情形,立刻就能猜到他正在沾沾自喜自己占了别人的大便宜。各位读者在这里看到的这个嗜好病例,还算是较为温和的、与人无害的类型。然而,毫无疑问,此人对书籍的痴迷业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可以确定,世上存在着许多像梅铎大师这样的达官贵人,他们总能洁身自好,一生富贵平安。另外,还有一些人则常常沦落潦倒到要麻烦这些邻居们照顾自己。从属于后者的一群人和梅铎牧师的状况来看,他们的距离仅有一步之差。可以说两者在性格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左邻右舍都知道梅铎大师家的情况,他家里的女佣人们总是一天到晚挨家挨户去书店找主人回家。尤其是当人家急需牧师的时候,那就更要快点把他找回来。佣人们往往唯一操心的是,这位经常在下人面前玩失踪的主子大人千万不要在外边捅出什么娄子来。不过,即便在普通人家里,我们不是偶尔也能看到类似的情景吗?许多做母亲的或者妻子的,抑或女儿的人到男人们常去的酒馆或赌场,去寻找自己那个不知去向的儿子或者丈夫,抑或父亲的踪迹。 朋友们一定不会忘记梅铎牧师因出席下院某委员会的听证会来伦敦时发生的一件事情吧。有一天,他突然把所有的钱都揣在怀中,也没跟家人说一声就不知去向了。过了不久,佣人们看到他跟随一辆四轮马车回来了,身上的钱囊却空空如也,原来马车里装着372册稀缺孤版的圣书。 这种嗜好好比渔翁捕鱼,只要是鱼,不论贵贱都会钻进他的渔网里。人们有时能看到他在路边摊上购买好像杂鱼一样的一文不值的书本。然而,有时他也跟一群不知哪来的貌似收藏家的王公贵族全神贯注地竞争某件拍卖品。此时他会显出一副勇猛激烈的样子来,“不管出多少钱”也在所不惜,竟然也有获得猎物的时候,钓到了他多年孜孜不倦寻求的吞舟之鱼。 他的猎书范围广阔,连遥远的穷乡僻壤也在他的射程之内。我还记得人们有一阵子对梅铎牧师收藏的好几册同版的图书煞有介事地风言风语的情形。不过,那几册图书虽属于同一版本,但每册都有一些各自的独特之处。其实,我正巧在场看到了事情的原委。当时他正参加某个拍卖会却败给了对方,于是回头时顺便对后边的人说了句台词:“唉!没法子了。不过,说不定我家里的什么地方有一打那本作品呢,如果我能找到它们的话。” 首先,对朋友们来说最担忧的是书籍收藏家第一次亲自出马购买抄本的时候。其次,如果收藏家本人为人严谨不甘堕落的话,那么他也会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以致发生严重的事态。例如,酒鬼上午背着人贪吃偷饮一杯酒,或者赌徒把银勺送进当铺,随便你列举想到的类似事例都没关系,总之这种情形表明他迈出了沦落的第一步,与别的那些可怕的堕落行为相似。从此以后,这种患者就没有治愈的希望了。收藏书籍的人总是让朋友们相信自己都是因为工作上的需要或者对文学的欣赏才大量购买那些书籍,总之买来的都不是一堆废纸。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也一直这样欺骗自己,犹如给这类诡辩的薄壳表面贴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金属性礼节纱巾,但到头来那块薄纱也眼看就要破碎脱落下来。虽然这种情景在倒霉之辈的人群中早已司空见惯,但是普通人一旦染指收集抄本之恶,结果眨眼间他就会堕入到突发性的狂乱状态中,然后一头栽进那种嗜好的泥潭里且陷且无底。 我认识梅铎牧师的时候,他早已超越这个阶段,别人的看法意见犹如耳旁风一样,已经进入了一种脱俗超凡的意境。他不是那种一旦在某处定居下来就终老此地的人。因此,他的收藏品都被装在很多大箱子里,左一次右一次随主人辗转各地。有的大箱子放在他的新住所里,直到搬家的时候,也没有被打开过一次。我们常常看到那些箱中之物,总是处于不方便的捆裹状态,被运送到主人在人生旅途中的下一站寄宿地去了。 我知道这样做有点刻薄,但还是想顺便介绍一下他与众不同的奇特作风。虽然这些言行完全是由于他的书籍收藏病所致,但是他在一生中,至少有一次下决心要拍卖自己收藏的相当一部分图书。因为,他当时认为忍耐乾坤一掷的痛苦,也许要比一直压抑自己的购买欲好受一些。于是乎在紧锣密鼓声中,一场大甩卖就拉开了帷幕。那情景多少让人们回想起宗教改革时废弃修道院过程中所发生的往事,或者法国大革命时期倾销名门公共图书馆财物的景象。 在所有拍卖品都找到买主前,梅铎牧师亲自来到了拍卖会场。他混迹在这种杂沓喧嚷的人群中,看着人们漫不经心地物色自己的宝贝藏书。于是,一向不喜欢动歪脑筋的梅铎牧师却装作一个偶然路过这里的行人模样走进来,就像一个因为看到拍卖广告,就进来凑热闹的顾客一样。结果,当场他的情绪渐渐地高涨起来,不由自主地喘了一两口粗气,仿佛要遏制住无可名状的、难以忍耐的冲动欲望似的,可是,最终还是跟其他人一样积极加入到竞拍队伍的行列中去了。突然,也许他意识到自己的姿态有失体统吧,就难为情地转身离去了。 没过多久,在场的大多数观望者看到一位军人模样的绅士击锤成交,买下了堆积如山的大量拍卖品。于是,人们对这位绅士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而为我们解开这个谜底的人,就是那位站在台上指挥一切的主拍人。他细声慢语地向全场介绍,今天在拍卖会上获得殊荣勋章的那位戎装绅士,其实是教会的一位重要人物。 梅铎牧师也曾被一些与他同病相怜的人无中生有造谣诽谤。他们谣传梅铎牧师似乎严重染指了一些不是正人君子所做的行径,甚至还怀疑他可能阅读自己的藏书。不过,此事是否当真,关键要看梅铎牧师能不能有本事从自己的藏书中找到想看的图书来。 话说几位尚健在的朋友也许还记得梅铎牧师来家访问时的情景吧。他总是在傍晚时分,突然造访朋友府上,直言不讳地问:有一本书,能否承蒙拜借一下?同时还自我申辩道:你知道我家有大量的抄本,不过,想读的这本书却混杂在那些数目庞大的书堆中,怎么也寻找不到。这个声音让我隐约想起一位落魄潦倒的学友,当时他也是用同样的声调请求:要到约克郡寻求官职,能否帮我筹措一些旅费? 所谓藏书,收藏家向来尊崇收藏规模的壮观之伟业。因为它是一种崇敬膜拜之物,所以有人要是以阅读自己的藏书而出名的话,那么对书籍收藏家中的某一派别来说,某人就会成为丑闻人物。这种情形也跟打猎差不多。人们时常能在围猎狐狸的猎友们中间悄悄听到传闻:听说那个家伙不让猎狗去追赶狐狸,自己却亲自动手捕杀。 在迪布丁的《图书通》中,虽说对话部分未必是引人入胜的章节,但是其中有一段简短的对话场面如下:“‘恕我直言不讳’雷桑达回答道,‘我从骨髓里就是一个书痴,打心眼里热爱书本。只要能够欣赏书本的形状,玩味书本在手中的感触,即使只能阅读一下……’‘等一下,你?’费莱蒙再一次劝他说:‘你犯了自己打自己嘴巴的错误,居然说读书之类的话,难道书痴原本是读书的人吗?’” 梅铎牧师是一位读书人。他总是如饥似渴地广泛阅读各种书籍,因此一生收获颇丰。他是一位博取众家学问所长、内心世界丰富渊博的学者。每当他畅所欲言的时候,那种旁征博引娓娓道来的神情,总会让人感到他把内在沉淀的知识化成一股源源不断的泉水,永远不会枯竭。而且他的知识积累博大精深,宛如一泓深潭,虽然潭水丰富充盈,但是却看不到一朵翻腾打泡的浪花。尽管如此,他却得到一个懒惰的名声。世人认为他也是那些随着肉体埋葬而踪迹消失的其中一位,只可惜他一身渊博的知识却没给后世留下任何遗产。可以说这种结局也缘于他的处世态度吧,因为他一向都不理会繁忙纷扰的红尘俗世和在那里所能获得的名声,所以悠哉游哉地度过了一生! 且说,梅铎牧师逝世后,他生前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实践行动,虽然在人们的记忆中已经模糊淡忘,但并没有完全消失殆尽。他生前即兴写下来的研究记录没有随他一起埋葬。而那些幸免于难的笔墨字迹,让很多在他情有独钟的知识领域进行专门研究的后辈学子们看到其中积累沉淀的精神宝藏无穷无尽。此外,虽说编纂者们在学术研究领域都留下了枯燥无味的工作成果,然而,即使在这样的研究领域,梅铎牧师也给学生们提供了数量庞大的新鲜启示,足以让他们在学术科学上勤奋耕耘取得丰硕的成果。 实际上,作为一个狂热的书痴,可以说梅铎牧师也算是典型案例之一。这就再次证明了迄今为止人们常说的一个真理。所谓那个真理就是,即使我们当中最有卓越天赋的人物,也难免存在某种形式上的人性弱点。 P16-19 在本书即将出版发行之际,译者特别作出如下说明:《猎书客》中文版的“译者编注”是参考和部分引用了日本学者村上清先生的日文版译作《害物の狩人》(图书出版社1993年出版)译注的相关内容编写完成的。在本书编辑出版过程中,本书的出版者————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曾多次委托译者就译注部分相关内容的版权使用事宜与日本的图书出版社以及日文版版权所有者村上清先生进行联系,译者在日本多次前往图书出版社原址以及村上清先生所在的筑摩书房等处访问,并通过多种方式试图与村上清先生取得联系,但是图书出版社已于多年前便不复存在,村上清先生也在数年前从筑摩书房退休,其筑摩书房的同事和好友均无人知晓其联系方式,译者最终没能与村上清先生取得联系。在本书即将付梓之际,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表示,在与村上清先生取得联系后,出版社将与村上清先生洽商有关译注相关内容版权使用事宜。在此,谨向村上清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 译者 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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