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水照花·张爱玲 簪缨世家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张爱玲小说全集》,止庵主编,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4月) 无论是三十年前的月亮,还是三十年后的月亮,无论人间世事是如何的沧海桑田,月亮依然是那个悄然现于空中的月亮。无论是相隔古今的人,还是散落天涯的人,看到的,染沫的,依然是那个亘古不变的月亮。 月亮以它那凄艳明丽的清浅银辉,照过了远古瑰丽的风雅颂,照过了妖娆缤纷的唐诗宋词,照过了陶渊明的桃花源和李清照的满地黄花,在1920年9月30日的深秋夜晚,照临到上海公共租界西区麦根路313号,那栋赫赫有名的西式豪宅————张公馆的屋檐。 在那个泛着“红黄的湿晕”的朦胧月夜,笼罩着暮容衰色,幽深、隐秘,声名煊赫的张家公馆里,诞生了一名女婴,她就是后来蜚声中外文坛的惊世才女张爱玲。 在她脱离母亲身躯的那一刻,在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她犹如欠了月亮一段前世幽情,独为月亮而来。神奇的月光,仿佛将一缕冰凉的灵光,注进她玲珑的玻璃心,浅浅淡淡地勾定了她一世的凄艳,一世的苍凉。带着与生俱来的传奇色彩,她的生命,被卷人大上海千般妖媚、万般绮情的紫陌红尘里。 她是张家第一个孩子。她的父亲张志沂为她取名张烘,是想让她的人生像熊熊燃烧之火,炫丽而温暖。不少人都在暗自羡慕这个出身簪缨世家的女孩,都在想象着她的人生会是多么的荣华富贵,幸福美好。 彼时正值轰轰烈烈,崇尚科学与民主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陈旧古老的文化与舒适、安稳、墨守成规的传统生活方式,遭遇到毁灭性的唾弃与打击。对于张公馆的人来说,从鸦片战争开始。这个世界就变得有些动荡,有些不安。到“五四”时期,这个世界愈发地混乱荒谬,颇有天下大乱之势。 然而。混乱也好,大乱也罢,对于庭院深深、幕帘深深的张公馆来说,一切都在厚厚的围墙之外,一切都与自己不相干。张公馆似乎还未从没落王朝的残温余梦里清醒过来,还未从簪缨世家“煊赫旧家声”的余荫里走出来。祖上的余荫或许可以令张家后人继续享有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而祖上的荣耀与辉煌,却是张家后人难以企及、难以超越的。 张爱玲的曾祖父名张印塘,在同治年间出任安徽按察史一职,并于官场上与张爱玲的外曾祖父“中兴第一名臣”李鸿章相识。李鸿章是曾国藩的门生。在平定太平天国运动时,曾国藩总督江南军务,曾命李鸿章赴安徽筹办“淮军”,以助战事。张印塘与李鸿章是在“淮军”初起期间相识,并结下深厚的友情的。到张爱玲祖父张佩纶这一代,张、李两家已经是来往频繁的世交了。 张佩纶从小才思敏捷,数千字的文章可以一挥而就。在他七岁那年,其父张印塘因积劳成疾而离开人世。此后他“操行坚卓,肆力为经世之举”,二十三岁时应试中举,第二年再登进士,后又授编修,在总理各国事务的衙门任职。青年时代的张佩纶率直自负,慷慨激昂,“忧天下之将危”,是晚清“清流党”中的主流人物,官至侍讲,署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参倒了许多贪官,得罪了不少人,却深得军机大臣李鸿章的赏识与恩待,仕途通达。作为一名朝廷士臣,张佩纶曾一度保持了忠正的官誉。美国驻华大使扬约翰曾说:“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气习者唯佩纶一人。” 由于仕途通达,声誉直上,张佩纶变得有些恃才傲物,再加上耿直的个性,在官场上难免埋下了一些祸根。1884年,针对法国侵略越南和觊觎中国边疆之事,张佩纶上奏章十数篇,主张抗法。中法战争初起,他受命以三品卿衔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兼署船政大臣。张佩纶踌躇满志地赶赴福建,想以此战来实现自己多年来的报国热望。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满心热忱换来的却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生转折。 张佩纶毕竟是一介书生,完全没有军务、作战等实战经验。在“马尾之战”真正打响时,他除了依照北京来的上谕和李鸿章的电报布置战守,几乎不懂得调兵遣将。由于视敌太易,临战怯敌,又用人不当,福建船政水师几乎全军覆灭。战后,朝中一些怀有不同目的的大臣对张佩纶群起而攻之。之后朝廷下旨将张佩纶从严发往军台效力赎罪,遣戍察哈尔察罕陀罗海、张家口等地。就这样一个当红的高官尝到了宦海沉浮的残酷,从波峰跌到了谷底,在朝廷和同僚的记忆中渐渐淡出了。 几年后,张佩纶罚满归京,投入李鸿章的门下,成为李鸿章的亲信幕僚。对这位已故世交之子,李鸿章不计前嫌,关爱有加。在张佩纶发妻病故时,李鸿章“分俸千金,以资归葬”,后来又将自己的掌上明珠李菊耦许配给张佩纶。李鸿章此举,或许是为了收揽人才。或许是他的女儿真的钟情于张佩纶。无论如何,结果就是张佩纶一下子由入幕之僚变为乘龙快婿,所有人都认为张佩纶交了好运,到了曾朴的《孽海花》里,此事更是演绎为一段才子佳人的传奇佳话。 据说,中堂大人的千金李菊耦“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芸”,且在闺中就对张佩纶久生仰慕之情,十分同情他时运不济。一天,张佩纶正巧有事要拜见李鸿章,行至书房前,瞥见里面立着一位亭亭玉立的窈窕丽人,“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突然的相遇,令张佩纶一时间来不及回避。进退为难之时,李鸿章非常高兴地请他进去说:“贤侄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呀,快来见张世兄。”李菊耦缓缓回身,满脸羞涩,看着手足无措的张佩纶,道个万福后,便飞身逃离书房。就在此时,张佩纶瞥见桌上一卷署着“祖玄女史弄笔”的诗稿,翻开一看,看见两首七律诗,都是咏叹马尾之战,流露出对败军之将张佩纶的深切体谅与理解之意。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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