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迷上了音乐,并表现出非凡的音乐天赋。 湘潭地处湘中,土地肥沃、水网密布,不但是湖南商业重镇,同样也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湖湘文化的发源地。湘潭历来文教发达,人文基础丰厚,民间音乐资源也非常迷人、非常丰富。 湘潭的民间音乐包括莲花落、三棒鼓、湘潭弹词、湘剧、汉剧、花鼓戏、打丧鼓、祀乐以及民间情歌等等,种类繁多,流派纷呈。父亲有闲的时候,也会给我们说说童年时的趣事。父亲接触的最早的“音乐”,应该是盛行于湘潭民间的莲花落了。 逢年过节,总会有一些走街串村的乡村莲花落艺人不请自来,倚门表演进行乞讨。莲花落的表演分单人和双人两种,他们一边打着竹板(七块竹板串起,竹板中间夹着铜钱;也有用小铁片串起的铁板),一边说唱着诙谐有趣、吉祥如意的韵词。莲花落音响简单,而且节奏明快,通俗易懂,语言精练,即兴编词,饶有风趣。 莲花落艺人上门一般这样唱:“竹板一打响叮当,恭喜发财又健康;今日瞎佬上门讨,希望老板大大方。”如果主人没不给钱,艺人又唱:“竹板打来话就长,众位阿哥听一场;如果不是贵人赐,(我)瞎佬早已饿断肠。”这时候主人就会早已准备好的零钱笑吟吟地递过去。 有时候又极其有趣。比如打莲花落来到一家杂货铺门口,一人就唱:“掌柜的,大发财,你不发财我不来。”不料里面是个女的,一听打莲花落的说她家发财,心里高兴,想笑怕有失体面,不笑又憋不住,只好边笑边把脸朝里偏,用手把嘴捂住。另一人看见,接上就唱:“掌柜娘子偷着笑,莫非爱听莲花落”。他本想逗得掌柜娘子高兴,兴许能多给几文钱,谁料想里面的女子不是掌柜娘子,而是未出嫁的“姑儿”(女儿)。这姑儿一听把她叫“娘子”,心中恼怒,骂道:“你眼睛瞎了……”先前一人心思玲珑,知道搭档弄错了,马上接着唱:“出门人,眼睛钝,大姑娘当成媳妇认。”另一人马上接腔给自己圆场:“刚才怪我没看清,你是掌柜的大干金。”女子见其一赔礼二认错、三恭维,心中也不恼了,取过几文钱让打莲花落的走了。 黎氏是乡间望族,那些民间艺人来长塘,是必到黎家的,而祖父也怜惜这些乞讨的艺人,对他们从不小气。父亲被这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吸引住了,跟着他们走遍全村,兴味盎然地听他们说唱。艺人们也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粉雕玉琢般的黎家二少爷。父亲但有问询,艺人无不耐心相告,父亲很小就弄清了,莲花落的唱腔牌子有“太平年”、“喇叭腔”、“五更调”、“路长断”、“哭腔”、“耍孩儿”、“叠断桥”、“靠山调”…… 乡间的夜晚,静谧而迷人。尤其是夏天,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聚在禾场扯野狐禅,间或也有人讲书、吹笛子、拉二胡。父亲对乐声很敏感,听到音乐就不能自己。月光如水,蛙鸣如鼓,当乐声响起来的时候,整个禾场上静悄悄的,农人们都沉醉在飘荡的音乐里,仿佛忘了一天的疲劳。父亲小时候比较活泼调皮的,但每当乐声响起,他就安静了下来,用心体味着那美妙声音里的意境,捕捉那不可意会的诉说。父亲向农人学习拉二胡、吹笛子,也学习擂鼓、敲钹、打镲等乡间响器,不多久,就玩得像模像样。在这点上,祖父并没有因此“粗鄙”、“淫秽”、“下里巴人”而禁止父亲的玩乐,而是给予了父亲相当大的自由,父亲一生就为此感激不尽。 湘潭民间,花鼓戏是流传最广的一个剧种,也是农人们的最爱。但花鼓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当局当作“淫戏”禁演。但人民喜欢的东西是禁止不住的,大家就偷偷在夜间开唱,戏台是临时搭就的草台,有时请来民间戏班,那些戏班人员是农忙务农、农闲演出的农民;有时则干脆就是村里农人们自行组成的临时班子。隔壁胡子拉碴的王大伯白日里耕田使牛,晚上摇身一变,就成了台上的翩翩佳公子;王大婶就成了千娇百媚的深闺小姐,踩着莲步作娇羞状搅乱了无数农人的梦境。 湘潭花鼓戏源于民歌,经历了从民间歌舞到对子花鼓、直到能够演出一整本大戏这样一个从简到繁的过程,多以反映民间生活为主,以生产劳动、男女爱情或家庭矛盾为题材,语言生动,乡土气息浓厚,表演艺术朴实、明快、活泼,行当以小丑、小旦、小生的表演最具特色。活泼诙谐、载歌载舞,且戏剧动作多从农村生活和民间艺术中提炼而成,带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独特的地方风味,形成了鲜明的艺术特色,为农民所喜闻乐见。 父亲一见花鼓戏,便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花鼓戏和京剧、昆曲等别的剧种一样,亦有程式,是一些舞台化了的生活和生产的成套身段,如开门、进门、撩门帘、整妆、掸灰、扯鞋、挥汗、端茶、推磨、抖碓、打铁、打鱼、砍柴、摇船、缝衣、补鞋等。花鼓戏在声腔上则山歌风的特点,演唱自然流畅、婉转悠扬、生活气息极浓。花鼓戏用方言演出,无论是在剧本创作、作曲还是在演员表演方面,均突出喜剧效果。音乐多热闹欢快,表现力丰富,在表现形式上,他们大多以载歌载舞、短小精悍见长,在表演上既承袭了民间歌舞中的扇舞、手巾舞、矮子步、打花棍、打酒杯等表现手法,又从劳动生活中提炼了一些表现力极强,特色鲜明的表演动作,如犁田、使牛、推车、砍柴、绣花、喂鸡、纺纱等,惟妙惟肖,美不胜收。 父亲看不够,萌生了学花鼓戏的冲动。好在村里很多人都会唱几句,他们都成了父亲的老师。夜间的禾场上,常常会聚上一帮人,在二胡的伴奏下,咿咿呀呀地唱着花鼓,父亲铁定是其中一员。父亲会乐器,二胡、笛子什么的都通,年纪又小,很受乡民们的喜欢。日子久了,会唱很多出戏。那时大伯锦熙也喜欢花鼓戏,他和父亲两人常把一个叫罗二十瞎的小生招来家里,听他唱戏,边唱边记录歌词。罗二十瞎嗜茶,但平日里手头拮据,喝的都是乡间常见的大叶子茶。伯父和父亲就拿了祖父的好茶款待罗二十瞎。罗二十瞎喝得高兴,倾囊相授,使得父亲对花鼓戏的了解更加全面。父亲日后能编排出那么多的歌舞剧,从花鼓戏里受益良多。他在《我和明月社》感慨地说:“我童年玩弄过古琴和吹、弹、拉、打等乐器;也哼过昆曲,湘剧,练过湘剧、花鼓戏,有的没有入门,有的半途而废。十岁起,每年祀孔二次,参加习乐习舞;乡下做道场,被邀合奏《破地狱》的乐章;看花鼓戏时,也曾加入演出。读中学时有‘乐歌’课……学过浅近的西洋音乐理论,……会弹老八度式的风琴。” 大伯锦熙在三十年代写就的《现在大众语文学的调查与评判》(载1934年《人世间》第14期)里说:“我们家乡湘潭南境十都咬柴一带的‘花鼓戏’那可真算是Mass-recitation(大众表演)了,搭草台在山谷间,农夫土工们自由扮演,其乐曲之引人人胜,大非‘阳春白雪’所能及。约当三十年前,我和舍弟均地髫龄,常秘招小生罗二十瞎来家吃茶,尽传其歌词乐谱……他们绝对只能口授,由我们笔之于书,谱之于管紫。” “不久我出门了,不研究了,而吾家锦晖却以编排歌舞为业,我们现在能够判别的,他那必种流传最广的儿童歌舞剧,如《葡萄仙子》就包含‘呆子吃醋’和‘卷珠帘’;《月明之夜》就包含‘铜钱歌’和‘十杯酒’;《三蝴蝶》就包含着‘出台子’和‘采茶歌’;《麻雀与小孩》是他的最早的作品,就包含着一支最村俗的‘打铁歌’,……这个经验,证明歌曲所以风行者,有本有源。” 父亲在文章里提到的祀孔,是指祭祀孔子。祀孔分春、秋两祭,是所有乡民们盛大的节日。祀孔的歌舞一般采用中和韶乐。韶乐,史称舜乐,起源于5000多年前,为上古舜帝之乐,是一种集诗、乐、舞为一体,规模盛大综合古典艺术。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孔子人齐,在高昭子家中观赏齐《韶》后,由衷赞叹日:“不图为乐至于斯!”“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韶乐》曾是中国古代宫廷音乐中等级最高,运用时间最长的雅乐,但到了唐宋,史籍是再也找不到《韶乐》的记载,《韶乐》已被历史湮没了。中和韶乐是明清两朝用于祭祀、朝会、宴会的皇家音乐。中和韶乐和以律吕,文以五声,八音迭奏,玉振金声,融礼、乐、歌、舞为一体,以表达对天神的歌颂与崇敬。当然,乡间的祀孔歌舞是不可能有上述这般繁复而齐备的,但其庄严沉穆,和欢快活泼的花鼓戏等大是不同。雅乐在庙堂之上独享尊荣,俗乐却在乡间如野草般疯长。雅乐和俗乐就如此并行不悖、共存共荣。P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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