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相信大家对毛爷爷这首《沁园春·雪》非常熟悉,这里的“宋祖”指的就是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自秦汉以来,历史的车轮无不是碾轧着血腥前进,每次王朝更替就是又一次的杀戮。但一个行伍出身的将领却兵不血刃,创造了历史。他是开国皇帝,结束了割据却未完成统一大业,竟能与秦皇汉武一较高下;他是一棍平天下的马上皇帝,却重用文臣,开创崇文抑武的治世传统;他是政治赌徒,精心谋划“被迫”黄袍加身,却以仁义治国,开创中国历史上经济最为发达的时代;他是帝王,也是“大哥”,权力角逐中,良知责任和济世情怀两不误。他就是结束了五代群雄割据,开创了两宋盛世的太平天子——宋太祖赵匡胤。 作者简介: 刘路,笔名江山入砚,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历史“票友”,在出版社糊口的小编一枚。做过《大唐双龙传之长生诀》的编剧,也在新华社的子报上发表过专题文章《日本与韩国共同尊崇中国齐文化》。爱历史,爱唱歌,更爱天下美食。新书《史家胡同循迹》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出版中。?是开国皇帝,结束了割据却未完成统一大业,竟能与秦皇汉武一较高下;他是一棍平天下的马上皇帝,却重用文臣,开创崇文抑武的治世传统;他是政治赌徒,精心谋划“被迫”黄袍加身,却以仁义治国,开创中国历史上经济最为发达的时代;他是帝王,也是“大哥”,权力角逐中,良知责任和济世情怀两不误。 目录: 引子:皇帝难当 第一章初入仕途,站稳脚跟 一牡丹花开动京城/2 二跟郭威,学郭威/12 第二章搭起班子,坚守忠诚 一血战高平,一战而成名/26 二编练新军,编练赵家军/36 三从征淮南,武略与文韬/43 四北伐幽蓟,最后的忠诚/60 第三章陈桥惊变,黄袍加身 一谁来管枪/74 引子:皇帝难当 第一章初入仕途,站稳脚跟一牡丹花开动京城/2二跟郭威,学郭威/12 第二章搭起班子,坚守忠诚一血战高平,一战而成名/26二编练新军,编练赵家军/36三从征淮南,武略与文韬/43四北伐幽蓟,最后的忠诚/60 第三章陈桥惊变,黄袍加身一谁来管枪/74二箭在弦上/88三天命所归/96 第四章重建秩序,巩固政权一安官惠民,共享大宋开国/118二逼反二李,立威赵氏天下/125三杯酒释兵,重立天下秩序/144四出征荆湖,初步整肃朝纲/156 第五章外乱内争,重整山河一幕后的光义/174二台前的赵普/187三六十六天平蜀/198四竹篮打水一场空/208 第六章大宋新政,帝国初稳一改革需要循序渐进/226二皇帝的反击/231三“双赵新政”进入稳定期/241四赵匡胤经济学/252 第七章威震寰宇,如日中天一北汉还是南汉?/270二最后一次亲征/279三大宋皇威浩荡/294 第八章卧榻之侧,烛影斧声一中书外,权相落马/318二卧榻侧,岂容他人/337三雪夜中,烛影斧声/361 尾声/379 后记/383 附录/387赵匡胤与中外的帝王/388古今地名对照表/392前言后记说来也巧,大学正儿八经写的第一篇论文就与宋朝有关,如今正儿八经写的第一部书又与宋朝有关。 对于我自己而言,如果说大宋是一个被重新发现的朝代,那么赵匡胤就是一个被重新发现的开国帝王。 说大宋被重新发现,实在是因为儿时的记忆里,宋朝的印象太过欠佳。政治上保守困殆,军事上屈辱软弱,经济上放任兼并,似乎只有文化上靠宋词大放异彩。直到上大学时,才发现大宋是一个神奇的王朝,它的繁荣与开放超乎我对整个中国古代历史的想象,正所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先生语)。在它“造极”的背后,似乎孕育着传统中国走向近代文明的某种自发力量。 同样,大宋王朝的开国君主赵匡胤,也被重新发现。赵匡胤算得上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陈桥兵变”与“杯酒释兵权”几乎妇孺皆知,“金匮之后记说来也巧,大学正儿八经写的第一篇论文就与宋朝有关,如今正儿八经写的第一部书又与宋朝有关。对于我自己而言,如果说大宋是一个被重新发现的朝代,那么赵匡胤就是一个被重新发现的开国帝王。说大宋被重新发现,实在是因为儿时的记忆里,宋朝的印象太过欠佳。政治上保守困殆,军事上屈辱软弱,经济上放任兼并,似乎只有文化上靠宋词大放异彩。直到上大学时,才发现大宋是一个神奇的王朝,它的繁荣与开放超乎我对整个中国古代历史的想象,正所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先生语)。在它“造极”的背后,似乎孕育着传统中国走向近代文明的某种自发力量。同样,大宋王朝的开国君主赵匡胤,也被重新发现。赵匡胤算得上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陈桥兵变”与“杯酒释兵权”几乎妇孺皆知,“金匮之盟”与“烛影斧声”也满足着人们对宫闱秘事的八卦之心,至于花蕊夫人的花边新闻更是不胫而走。当然,与赵匡胤的名字紧紧绑在一起的,还有大宋空前的中央集权。他出生在军人横行、国家颠覆、洗城屠城皆习以为常的时代,却造就了“一着黄袍遂罢兵”的传奇;他生于禁军军官之家,却走上了一条自己闯荡天下的自强不息之路;他以职业军人而坐上皇位,却号召全天下文武百官读书;他以拨乱反正之心而君临九州,却以不紧不慢之策行渐进改革;他以一武夫而夺得天下,却开创了一个令后世文人羡慕不已的文明江山。在那个看不到希望的时代,他以敏锐的洞察力顺应潮流,以莫大的胸襟与勇气,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天下。他通过创建一个后门阀时代的新秩序,开创了两宋三百年的璀璨辉煌。故虽天不假年,大业未竟,终与秦皇汉武唐宗齐名中华。他是一个可爱的皇帝,讲义气,有气度,江湖气重,以至于在民间艺术里,他不像一个九五之尊,而更像一位行走江湖的大侠。在中国帝制时代,这极为罕见。他所推行的政策将权力不断向中央集中,但在他的时代,这种集中仅以防范华夏分崩为宜,而从未像他的继任者那样,因噎废食,矫枉过正。当然,赵匡胤也有遭人诟病甚至令人发指的一面。辜负周世宗、逼死张琼,他于私德有亏;而对宗室、高官滥用职权(不仅限于贪污腐败)的无原则纵容,对“赎买权力”政策的无限制推行,以及开宦官执掌特务机构的先河,都成为他皇帝生涯中无法抹去的污点。自北宋以来,有关赵匡胤的史料可谓汗牛充栋,后世相关的专著与论文更是不可胜数。我以两《五代史》《宋史》《东都事略》《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六部史书为根本,参以其他别史、笔记、政书、文集等史料百余部,力图接近历史上最真实的赵匡胤。此外,笔者借鉴了邓广铭、王曾瑜、张家驹、漆侠、张其凡、龚延明、谭其骧、何冠环、杜文玉、王育济、范学辉、李晓杰、李昌宪、王立群等先贤的学术成果,包括专著近五十种,论文两百余篇。因体裁与篇幅所限,不能一一标明。我不敢掠人之美,在此一并致谢;而参考的书目和文章,亦将在个人博客中列明。至于本书的写法,是受了纪录片的影响。在实体图书受到严重冲击的今天,笔者试图写一部看得见的历史读物,去接近历史现场,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因此,在叙述与分析之外,笔者加入了一些描写,包括人物的肖像、表情和穿戴,希望能与读者一起身临历史之境。个别地方还模拟了人物对话,为了与史书记载的对话相区分,大多数模拟的对话都没有加引号。此外,书中还描写了一些客观环境。比如郊祀天地,是赵匡胤重建秩序的重要一环,突出表达了赵匡胤通过礼制儒化人心、巩固统治的心思。为了描写这个场景,仅仅查阅资料就费去多个晚上(可惜这部分因篇幅而删掉了)。又比如写到建隆元年八月张永德入朝,赵匡胤与他游玉津园。笔者想重现玉津园场景,烘托二人相见时的心情。初查资料,发现宋朝皇帝有到玉津园看割麦的习俗,遂暂定写一个金灿灿的麦浪景象。这时遇到一个技术性问题——麦子在宋朝的中原八月到底熟没熟(古今气候往往不同)?一查不要紧,发现不但熟了,而且早割完了。据《文献通考》记载的后唐(929)一个征收赋税的命令,规定开封地区要在五月十五到八月初一之间,将夏税交齐,其中就包括大麦。后唐距北宋不远,气候相差不太大,具体时间也应该相差不大。后来详查《长编》,发现开宝六年(973)五月亦有赵匡胤在玉津园观看割麦的记载。于是放弃了麦浪。接近历史就是如此之难,且不要说那些被阴谋家们文过饰非的人事史料,就是这种客观存在的自然景观,离我们也是如此遥远。接近尚且如此,遑论还原。但只要我们秉承正确的史观,便有机会一步步接近历史的真相。另外,我部分采用了“传主视角”,也就是部分人物和事件,是从赵匡胤的视角来看的。比如叙述周世宗郭荣。郭荣的政治才能,在中国历史上名列前茅,与赵匡胤不相伯仲,但书中并没有详写郭荣的政绩。一来因为篇幅所限,郭荣并非传主;二来因为赵匡胤身居殿前司,与郭荣的交集均在军务方面,那么赵匡胤时常看到的郭荣,当然就是南征北战、驾驭两司的周世宗。又如叙述战争。写高平、淮南之役,侧重战术,因为当时赵匡胤是行军作战的军人;而宋朝建立后的统一战争,则侧重战略,许多战争的过程被略写,因为此时的赵匡胤已经转型为运筹帷幄的指挥者;写北伐北汉,赵匡胤虽然亲征,但笔者突出的却是他的反间之策,战场着墨不多;至于南汉之役,地处边陲,其人物与中原交集既少,影响亦不大,故一笔带过,着重于赵匡胤对岭南的善后工作;而笔及南唐,又换了另一种写法,在赵匡胤与李煜间不断切换,以二人的鲜明对比,突出表现二人志趣不同,导致国家命运的不同。由于篇幅与体裁有限,笔者和编辑对书稿做了大量删节。在初稿时,曾详细注明了各个故事的史料出处,甚至参考的文章著作,现均已删除。又如一些大场面(如郊祀天地、检阅水军),或一些简单考证(如罢废宰相坐而论道之礼、曹彬征南唐前御赐密信、宋挥玉斧),笔者也不得不忍痛割爱。此外,本书既是通俗讲史,许多历史公案,如陈桥兵变、金匮之盟,便都采取直叙方式,并未详录烦琐地考证。凡推论之言,往往会注明“史未明载”。但是,不详录考证过程,并不代表没有考证,更不代表不需要考证。一切历史事实,均建立在对史料的考证基础上。这是对历史的尊重,更是对事实的尊重。当然,这样写也必然存在许多问题,姑且算是一个试验吧。至于它的优劣,还要等待读者们的考验。笔者不是历史科班出身,对史料的鉴别选择、对历史的分析理解,也必有不妥之处,亦诚恳盼望读者不吝赐教。欢迎大家通过我的个人微信号(jsry324),随时向我提出宝贵的意见与建议。最后,感谢重庆出版社所有为此书付出努力的工作人员。也借此机会,感谢将我抚养成人的爸爸妈妈,感谢近三十年来一直支持我、帮助我的亲人和朋友们。我爱你们! 刘路2015年11月17日于京第三章陈桥惊变,黄袍加身一谁来管枪李重进、张永德交枪五月的河北,艳阳高照,热浪滚滚,柳树无力地耷拉着脑袋。郭荣已经醒了,但觉浑身潮冷,酸软无力,就像被抽掉了筋骨。他终于想起梦中的老神仙为何如此眼熟。多年前,也是在梦中,老神仙亲手将金伞和《道经》交给郭荣,后来郭荣便荣登大宝;如今,金伞和《道经》已被收回,难道是大限将至?想到此,他不禁又剧烈咳嗽起来。郭荣强支病体,宣入诸将。眼见大周天子面色枯黄,神情憔悴,赵匡胤等人心中俱是一酸,就连桀骜不驯的李重进也面生戚容。诸将当即恳请郭荣回銮,郭荣却不置可否,只管询问战报。诸将回报,偏师又取易州,先锋也攻下固安。耶律璟已飞书北汉,命其出兵袭扰大周侧翼。郭荣点点头,看了看站在最前面的李重进,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即命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各回营寨,于瓦桥关中待命,只令韩通赶往益津关,加强城防,以备辽人来战。四将领命而退,郭荣闭上眼睛,又躺了下来。这些曾和自己征伐天下的大将们,现在反而成了最重的负担。朕龙体欠安,还能驾驭得住他们吗?万一朕不行了,七岁的儿子拿他们怎么办?郭荣猛然睁开眼,一道寒光从他眼中闪过。五月六日,李重进奉命出兵北汉,率部离开了瓦桥关。望着默默离去的李重进,城关上的张永德趾高气扬:李重进,这个时候你既然出去了,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张永德不会想到,自己也快滚出朝廷了,而且比李重进滚得更远。郭荣下诏,以瓦桥关为雄州,以益津关为霸州,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义成军节度留后陈思让分别领兵戍守。他终于决定回京,王峻、刘旻、孟昶、李景、耶律璟,他战胜过那么多劲敌,却战胜不了自己的身体。临行前,郭荣在侍从的搀扶下最后一次登上城关。看着身旁舞动的大周旗帜,遥望广袤的平原,郭荣不禁潸然泪下:此去,恐再不能临阵讨虏矣!五月七日,大周雄师,黯然离开雄州瓦桥关。大军行至澶州,突然不走了。这是大周发迹的地方,也是郭荣发迹的地方。六年前,郭荣意气风发,从这里进京,接过养父的玉玺,拉开显德新政的序幕;现在,郭荣病魔缠身,从这里进京,仿佛看到政治生涯的落幕。抑郁的皇帝把自己关在内堂,谁也不见。也许,他还在惦念北伐幽蓟;也许,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安排身后事了。宰相范质急得团团转,他和几位大臣早就到了军营。天子不豫,久未还都,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主上是否安好,后继者如何安排?这绝不是范质一个人的疑问,而是天下人的担忧。行宫的大门依旧紧闭。如今能进去问安的,就只有郭荣的郎舅张永德。大臣们找到张永德,让他见了郭荣,如此这般地说一番。张永德亦觉得言之有理,拍着胸脯就进了行宫。张永德也想知道,郭荣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更想表现,这是关键时刻,尤其是令人讨厌的李重进已经被支走了。张永德见了郭荣,按照大臣们嘱咐的,说道:“天下尚未平定,朝廷根本空虚,四方诸侯都在观望。澶州距离东京不远,陛下不赶紧回京以安定人心,却在此殚精竭虑,万一不可讳,国家该怎么办?”好一个不可讳!不可讳,那是死的婉辞说法。这是拐弯抹角地问朕:主上您要是死了,朝廷人事怎么安排?朕还没断气呢!等等,这不像是张永德的风格啊……郭荣强压怒火,淡淡地问道:“谁让你这么说的?”张永德倒也老实,不敢掠“美”,老实答道:“这是众人的意思。”“我就知道,是有人教你这样说的。”郭荣沉默了许久,才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张永德愣了,他以为这番美意主上会接纳,不想主上却说了这么句不疼不痒的话。看着愣在一旁的张永德,郭荣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驸马,我的意思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可我看你资质太差,根本担不起这份责任!”堂堂殿前司的统帅,如此头脑简单。群臣教你问你就问,你就那么愿意给人当枪使?张永德啊张永德,你如此没有城府,让朕怎么放心托孤于你!张永德神情木讷地离开行宫,任大臣们围上来询问,也只管摇头,不答一语。赵匡胤也迎了上去,张永德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默默离开了。张永德已经明白,自己也要步李重进的后尘,离开了。好在张永德的劝告还是起了作用,郭荣当天就宣布回京。万岁殿里,击退汉军的捷报接踵而至,郭荣却无心理会,因为他的女儿在几天前去世了。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郭荣,他累了,身心俱疲……河东山谷间,信使终于从开封回到行营。北汉已经撤军,战事可以结束了。李重进送上捷报,等待郭荣召回的命令;没想到,等来的只是宣徽北院使昝居润判开封府事(以宣徽北院使,管理开封府的行政事务)的消息!以重臣昝居润兼判国都,这意味着,郭荣的身体即将枯竭,朝廷的形势极为严峻,而军界第一人、战功卓越的李重进却被公然排挤在外!李重进觉得憋屈,从郭威到郭荣,父子俩利用自己统兵作战,却从不给予自己应有的信任。他确实飞扬,但并不跋扈,更没有不臣之心。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委曲求全,一心征战,却仍然被猜忌、被怀疑?“啊!——”李重进拔剑砍石,碎岩飞溅。对于武人,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一盘很大的棋大名府。魏王符彦卿正捻着白髯,面如南山。派驻在开封的小使已经传回消息,主上要立小符氏为皇后。对此,符彦卿并不意外。广顺三年(953),先帝杀死王殷,任命自己为大名尹。从那一刻起,符家就与大周皇室的命运绑在了一起。郭家皇帝相继立符家两女为后,无非希望符彦卿兢业忠挚,外御辽汉,内监国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郭荣最相信的,仍然是亲人。显德六年(959)六月九日,朝廷有诏曰:立符氏为皇后,立四皇子郭宗训为梁王。(郭荣之前的三个儿子,在后汉夷灭郭威家族时。七岁的郭宗训是当时他最年长的儿子。)这等于是册立郭宗训为皇位承人。再一次坐稳国丈之位的符彦卿眼前一亮,问小使道:我的另一位女婿,可还安好?符彦卿关心的当然不是他的女婿赵匡义,而是赵匡义的二哥赵匡胤。赵匡胤可能不大好,他正与朝廷一班重臣跪在端明殿外,等候皇帝郭荣的诏命。皇位继承人已经确定,朝廷班子必然也有变化。有人上位,就有人出局。未来总是未知的,所以人对未来本能地充满恐惧。郭荣如是,赵匡胤亦如是。万岁殿里,病榻上的天子已经无力到端明殿去宣制,甚至无力亲自接见重臣,他只派一名文臣到殿外宣读旨意,命首相范质与亚相王溥参知枢密院事,以宰相身份兼管枢密院工作,枢密使魏仁浦则兼任宰相;另以吴廷祚为专职枢密使。建立起以范质、王溥、魏仁浦为核心的决策集体,郭荣用心良苦。枢密使,既“枢”且“密”,仅仅望文生义就足以令人不敢轻视。这一职位,曾有着其他官职无可匹敌的辉煌。枢密使最早出现于唐朝后期,当时尚由宦官充任,负责出纳皇帝之命,其所执掌的枢密院逐渐成为新的决策机构。到了五代,绝大多数枢密使(后梁称崇政使)均由皇帝亲信的士人担任,枢密院(后梁称崇政院)则从内廷逐渐走向外朝,成为最高决策机关。出于加强集权、维护皇权的需要,枢密使被授予巨大的权力,居宫则传达诏对,临朝则治政选吏;监官则谏劝参劾,察民则刑询谳狱;入朝则计赋算缗,出征则杀伐决断。凡有权力存在的地方,枢密使几乎无孔不入,甚至连皇帝也不敢望其项背。后汉时让皇帝闭嘴的杨邠、发动兵变的郭威,后周时阻止准皇储郭荣进京的王峻,全部为枢密使。而名义上的政府首脑宰相,权力不断被枢密使侵夺。鉴于枢密使权力太重,自郭威开始,起用文人与武人共任此职,以削弱其力量。郭荣即位后,更是特意以文人王朴、魏仁浦充任其职,负责国家的行政与军事事务。仅从军事体制的角度看,以文人来掌管调兵权,制约武将统领下的军队,郭荣堪称是后世军事体制的先导之一。理解了这一点,郭荣的意图也就水落石出了。将处理朝政与调兵遣将之权,统一收归朝廷,由三个宰相会同未来的小皇帝做决策。不过宰相都是文人,不与军队直接联系,既能够制约武人领导下的军队,防止其叛变;又能够保证宰相无法依靠军队篡夺周室江山。但是,缺乏军队支撑的宰、枢势单力薄,有权无军是其最大的破绽。为此,郭荣让范质、王溥、魏仁浦三人互相兼掌宰相、枢密的职权,组成领导核心,防止不必要的内讧,加强朝廷向心力;同时,由于是三人领导,又可防止一人专权。范质,字文素,今年四十九岁,货真价实的才子,这在乱哄哄的五代政坛上绝对是凤毛麟角。范质贡举时,考官翰林学士、典贡部和凝特别欣赏他的文章,本来应该给他个状元,可是和凝却因自己当年以第十三名登第,也给了范质一个十三名。从此,世人皆称范质这是得和凝“传衣钵”,他也因此名声大噪。范质从后唐开始入仕,历经唐、晋、汉、周四朝,生逢乱世,赶上了好几次大屠杀,每次都狼狈躲过。最让他刻骨铭心的一次莫过于十年前的郭威兵变。当时郭威攻入东京城,烧杀劫掠,后汉皇帝刘承祐身死,朝臣一哄而散,范质只好东躲西藏。因范质诏书拟写得当、办事能掌分寸,郭威非常欣赏范质的才华,早就有心让他做自己未来的宰相,于是派人东寻西觅,最后竟然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冻得瑟瑟发抖的范质。郭威急忙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范质披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就这样,范质被包进了大周的袍子里,并且成了宰相,受到两代皇帝的尊崇。范质最善道德文章,慎名重节,廉正奉公,在乱世里,拥有难能可贵的传统读书人品格。当然,范质也有读书人的通病,性格急躁,喜欢当面批评人。他曾说:“鼻子里能吸三斗醋,才能当得了宰相。”可见,容人之过、经得住呛对范质而言是多么痛苦的事。这样一个人,既难生异心,又不会结党营私,而且资历又老,以他为核心来组织朝廷,郭荣甚为放心。但是,只有道德不足以解决问题,尤其是在改朝换代如同家常便饭的五代时期。朝廷的领导班子里,必须有几个智谋之士,以随时应对棘手问题。王溥与魏仁浦,正当其任。王溥,字齐物,三十八岁,进士甲科出身。早年追随郭威西征,成为主要谋士。王溥有毒眼,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能够一针见血。三十余岁即拜亚相,可见朝廷对其之倚重。当年郭威西征,得到朝臣私通叛党的书信,王溥劝郭威将书信烧掉,以收人心。刘旻寇边,满朝文武也只有王溥一个人,公开支持郭荣亲征。有传言后汉宰相李崧用蜡丸封好密信,私通契丹,图谋不轨。郭荣曾问王溥,此事真假。王溥从容应对道:“李崧乃朝廷重臣,要真有吃里爬外的心思,怎么能让外人知道?这事不足为信,多半是苏逢吉诬陷他。”郭荣这才恍然大悟。显德二年,郭荣准备西取后蜀四州,王溥推荐向训为帅,战事终获成功。大军凯旋后,郭荣设宴赐酒,并对王溥说:“为我选择将帅,扬威边境,全是卿的功劳!”与范质的急躁比起来,王溥沉着冷静,善于分析形势。显然,在日后主少国疑的朝廷里,最需要的就是王溥这样的善断宰相。不过王溥也有个致命弱点——好财吝啬。王溥的父亲是个土财主,做买卖连抢带骗,攒下万贯家财。这样财迷的人,似乎也不可能到处花钱结交朝臣,郭荣又可以放心了。再说魏仁浦,字道济,与范质同岁。魏仁浦不是科举及第,他小时候家里很穷,甚至连穿的衣服都要母亲借钱买。十三岁时,魏仁浦泣别母亲,到洛阳谋生,过黄河时曾将衣服沉入河中,发誓“不显达,不再渡黄河”!魏仁浦有急智。刘承祐大诛辅臣时,魏仁浦为郭威出计,将杀他的密诏改为杀全体将士,然后倒盖留守印,从而成就了一代帝业;高平之战,樊爱能、何徽溃逃,也是魏仁浦献策让郭荣亲自出阵死战,才使周军反败为胜。魏仁浦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郭威曾让魏仁浦查查各州的屯兵数目和将校姓名,结果魏仁浦当场手书于纸,一字不差。相比于范质的急躁,王溥的吝啬,魏仁浦就宽心大度多了,而且善于和稀泥——这又是一种让郭荣放心的性格。所以,当有人说魏仁浦不是科第出身,不能拜相时,郭荣根本不予采纳。以一德,携两智,不党不争,内制两司,外压藩镇,这样的安排近乎圆满。美中不足,这支队伍里,没有高瞻远瞩的战略人物,要是王朴还活着……但郭荣不会想到,后来,急躁蜕变成武断,吝啬蜕变成精明,宽心蜕变成沉默……后来,大周,蜕变成大宋。这一切蜕变,仅仅因为一个人。枪杆子交给谁?该不该让这个人上台?郭荣有些犹豫。他想起右拾遗杨徽之的话:赵匡胤在军中颇有人望,不能再让他继续掌管禁军了。枪杆子交给谁,这是全盘的棋眼,一眼可决生,一眼能定死。赵匡胤眼前的石板,早已湿了一片,额头的汗珠串成了雨线,不停地滴落下来。距离拜相白麻(文书的一种,拜除将相时使用白麻)的宣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拜将的文书却迟迟未出。赵匡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看张永德神闲气定,吞吐纳息,倒真是一派“张道人”的仙风道骨。看来张永德已经自认出局,反而如释重负。赵匡胤有时候很羡慕张永德,换个角度看,局中人未必比局外人更舒坦。正想着,突然在余光处,感受到一股不善的目光。赵匡胤倏然扭头,韩通瞪大了牛眼,正横眉冷对!端明殿外,硝烟弥漫。韩通二十岁从军,先后追随刘知远、郭威。郭威出镇邺都时,他以天雄军马步军都校的身份,与郭荣同为郭威的左膀右臂,算是大周的老人。韩通进可攻,退可守,北汉、后蜀、契丹,通通吃过他的老拳。他疏浚和筑城的功夫更是一流,从疏通水道、抢险筑堤、布防河北,再到扩建开封,到处都有他的身影。而且韩通修筑的城池坚固抗毁,效率也极高。扩建开封的工程原计划三年,韩通半年就干完了;在河北,韩通更是仅用十天就筑好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而且还一口气修了八九个,能力直逼筑长城的蒙恬。韩通对郭氏父子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成绩斐然。可他手下的士兵就惨了,干活儿开小差的,打仗不拼死卖命的,都曾受过严惩,否则就难以长期保持这惊人的效率。韩通发起火来,眼珠子瞪得像个鹌鹑蛋,人们私底下都叫他“韩瞠眼”。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韩通的想法很直接,职责所在,不能有半点马虎。人都喜欢把自己的价值观推而广之,韩通也是如此,所以他觉得人人都应该肩负使命。韩通的人缘很差,但其实内心很善良。在他整修汴河时,一位名叫边光范的官员正好到宋州均定租税。这是郭荣的一项德政,旨在清查臣民们所拥有的土地,以此来确定每个人应该承担的赋税。而均定租税能否公平,直接关系到日后百姓的生活。因此,韩通对这件事也格外重视。他亲自下乡调查民意,当听说老百姓都在夸边光范时,真心对这位文官敬佩,于是上书郭荣,力陈边光范政绩卓著。在那个武夫看不起文人的时代,韩通却主动为一位自己并不熟悉的文官汇报业绩,可见他的见识也不简单。显德二年(955),韩通受命修整河北防线。当时因常年战争,尸横遍野。韩通特意把这些尸体收聚起来,安土下葬,并修了一座万人冢。入土为安,人心乃安。对死者尚且尊重,遑论活人。可惜韩通不会表现自己的内心。至少赵匡胤感觉不到韩通的善意,在他眼里,韩通就是个好使蛮力、脾气暴戾的老匹夫。然而偏偏这个韩通深得皇帝信任,且资历很老。眼看殿前都点检的位子空出来了,这样的位子,主上不会从外藩调任,只会从两司提拔,但提拔谁就不好说了。无论从官职、资历还是能力来看,赵匡胤与韩通均是最好的人选。侍卫司的长官李重进正带兵在外,赵匡胤猜想,主上不会在此时罢免他的军职,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位子不会空出。也就是说,自己与韩通,有一个人会晋升都点检,一个继续在老位子上待着。赵匡胤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郭荣还在犹豫。权力交接之际,最容易出乱子。这几十年来,随着朝廷禁军越来越强,地方的藩镇虽然割据有余,但已不足以颠覆朝廷。如今有威胁的也只有禁军的高级将领。眼下,张永德罢落军职,李重进不在京城,未来能够威胁郭宗训皇位的,就只有两司实权人物的候选人——赵匡胤与韩通。韩通是个直肠子,城府不深,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无不轨之心。不过他太爱得罪人,把唐末以来最精锐的殿前军交给他,会不会捅出娄子?至于赵匡胤,郭荣对他有知遇之恩,外戚符氏与他又是姻亲,他对郭荣也多次舍命相护。而且赵匡胤满腹韬略,幕府中人才济济,在军中颇得人心,又懂得文武并重,以综合能力论,他比韩通更适合执掌天下最为精锐的殿前军。然而这样的人,不是忠臣就是枭雄。郭荣现在才觉得,让殿前司坐大是自己的失策。他以为只要自己活着,一切就都在掌控之中。但前提是,他活着。既然无法从个人身上制衡韩、赵,那就只好从机构设置上制衡两司。让精锐部队无权,让掌权部队不精,是时候让殿前司和侍卫司的权力互调了。既不能大权旁落,又不能影响军力,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一场零和博弈。端明殿,拜授两司的白麻终于宣出,以韩通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加兼使相;张永德罢落军职,出镇澶州;赵匡胤充殿前都点检,正式接管殿前司。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对于这个新设官职,韩通还有点不适应,不知所为。张永德深深一拜,果不其然,自己从殿前司滚蛋了,看来李重进的日子也不好过。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这是生生在侍卫司副官马步军都虞候与长官马步军都指挥使之间,造了个新官啊。主上已下定决心让韩通主持侍卫司,李重进怕是真的回不来了。尘埃落定,赵匡胤擦了擦汗。是的,张永德罢职了,李重进也回不来了。这两个人钩心斗角好多年,一朝回到显德前。因为,殿前司已然崛起,侍卫司业已肃清,他们两人的使命既已完成,官运也就走到了尽头。我和韩通的使命呢?大周的皇帝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们出局呢?把首相拉上船首相范质与殿前都点检赵匡胤被急召万岁殿,御榻上的郭荣,骨瘦面黄,如柴如枯,一只手臂空悬床外,五根微微叉开的手指颤颤发抖,好似严冬腊月光秃无叶的枝杈,在瑟瑟寒风中,祈求上苍的眷顾。这还是那个雄姿英发、胸怀大志的郭荣吗?天妒英才,何以摧残至此!赵匡胤的眼泪夺眶而出:大名校场畅论天下,开封府衙诚恳相邀,巴公原上一鼓作气,寿州城下视死如归,殿前司前威风凛凛,益津关外拥抱凝噎……一路风雨,铿锵而行,他们本来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可又为什么彼此猜忌,心生隔膜?郭荣拼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王著……曹翰……藩邸故人……朕若不起……当以著为……宰相……翰为……宣……徽……使……说完,郭荣的双眼不甘愿地闭上了。四十不惑,三十九岁的郭荣不再挣扎。最后一子落定,天下这盘棋局,他已经布完;接下来会怎样,也由不得他了。“王著整天醉游梦乡,哪能当宰相!曹翰专断,又怎么做得了宣徽使!千万别把这话说出去。”离开万岁殿,这是范质对赵匡胤说的唯一一句话。范质眼肿得像条金鱼,可比眼睛还要肿的是他的神经——郭荣的遗命,惊动了他的敏感神经。王著,字成象,汉隐帝(刘承祐)时举进士。郭荣随郭威出镇大名时,听说王著很有才,就召到自己门下。显德三年,王著升任翰林学士,成为皇帝近臣。郭荣非常欣赏王著,曾让皇子出拜,而且从不称呼他的名字,只是叫他“学士”。郭荣屡次想以王著为宰相,没想到每次王著都喝得烂醉如泥,郭荣只好作罢。郭荣即将大行,依旧执念地惦记着王著这位藩邸故人。幕府旧僚的典范,当属王朴。如果王朴还活着,现在站在万岁殿外的,就绝不会是范质了。王朴辅佐郭荣四年,这四年范质过得小心翼翼,生怕得罪这个性格刚毅的红人儿。好不容易枢密使王朴死了,难道如今还要再来个宰相王著?何况王著真的好酒吗?作为昔日的幕府同僚,王著肯定深知王朴的性格。自己堂堂首相元老,王朴尚不放在眼里;王著与王朴俱是潜邸故吏,他要是当了宰相,王朴能服气?王著好酒,恐怕是要避开王朴的锋芒吧?现在王朴不在了,王著如果真当了宰相,还能嗜酒如命?范质不信。文人,乃文德之人。这是《尚书孔传》对文人的解释。十三岁就开始研读《尚书》的范质,却渐渐偏离了文人的信念。文人相轻——赵匡胤抓住了范质的弱点。王著豁达耿直,才华横溢,又好交际。这样的人可能与范质惺惺相惜,也可能与范质势同水火。范质做了七年首相,任他道德文章做得再好,也不会任由威胁在眼前滋生。只要自己点头,王著的宰相立马泡汤——范质这是有求于我。赵匡胤看透了范质的心思,更看破了郭荣的布局。朝廷、两司、藩镇三方彼此牵制,三大势力,三足鼎立,看起来非常稳定。朝廷以德驭才,两司积怨已久,藩镇犬牙交错,也都不足以颠覆朝廷。不过,朝廷有权无军,势力最弱,作为中枢,必会拉拢两司、藩镇作为政治盟友。范质早晚要寻找靠山,与其到时候和韩通、符彦卿来争夺他,不如乘机在此时解决此事。至于曹翰,则是典型“杀人不眨眼”的五代军人。他也是郭荣旧属,大周建立后随郭荣去了澶州,担任牙将。一次,郭荣在便厅处理公务,突然房子的大梁折了,当时的公职人员全跑了,只有曹翰抱起郭荣,一把将他抛到石阶之下。虽然后来房子没有塌,但曹翰的忠心颇受郭荣赏识。后来,郭荣入尹开封,曹翰被留在澶州。就在郭威病危时,曹翰私自到开封面见郭荣。郭荣正要责备他,曹翰却让郭荣屏退左右,密告曰:“大王是国家的储君,现在主上寝疾,您应该到主上身边亲自服侍,怎么能还在外面处理公事呢?”在权力交接的节骨眼儿上,郭荣应该时刻守在郭威身边,以免生变。郭荣恍然大悟,当即入宫侍奉。从此,曹翰备受重视。郭荣即位后,先后晋升他为供奉官、枢密承旨,在征高平、征淮南、征契丹的战役中,都有曹翰的身影。然而曹翰有两大人格缺陷:一是好杀戮,在征淮南时,因为怕降卒叛变,就将八百俘虏全部杀掉,惹得郭荣大为不满;二是性贪侈,袜子是用锦织的,鞋是用金线缝的。当时的朝臣做了首诗嘲笑他:“不作锦衣裳,裁为十指仓。千金包汗脚,惭愧络丝娘。”此人如进京辅政,搞不好比后汉那个史弘肇还糟。何况,也实在没必要再给自己找一个对手。赵匡胤朝着范质笑了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陛下知。陛下行将就木,天地不会言语。你懂的。从两位顾命大臣踏出万岁殿那一刻起,托孤便已失去了意义。终于放下心来的范质还没意识到,自己已被绑上赵匡胤的船,再也下不来了。显德六年(959)六月十九日,顾命当日,一代英主郭荣,带着他未竟的理想,永远地离开了他牵挂的大周。搅混侍卫司的水新主即位,范质忙着去主持新皇登基和先帝治丧事务,另一位顾命大臣赵匡胤却无事可做。赵匡胤这才发现,当年被他视若珍宝的殿前都点检,原来只是个空架子,管辖范围仍然出不了殿前司的大院。禁军的权力,由当初的两司均分、殿前司略占优势,渐渐地重新向侍卫司集中。击败辽、汉的捷报,仍然断断续续地送入朝廷。不过这些事情跟赵匡胤关系不大,因为军政的最高决策权在韩通手里。更糟糕的是京城防务,几乎全部为韩通所控制。早在郭荣亲征淮南时,就以韩通为在京内外都巡检,管理京防、扩建开封。开封城分为外城、内城、皇城三层,如今韩通身兼在京巡检,除了护卫皇帝的皇城,其余两层皆由侍卫司把控。如此一来,殿前司的势力越发缩水。赵匡胤明白了,郭荣暗中将实权交给了韩通;而都点检的位子,不过是一顶高帽,用于牵制韩通而已。郭荣至死都对自己不放心,赵匡胤伤心,恼怒!赵匡胤眼前有三条路可走。其一是接受事实,任由韩通掌权。以韩通的直厚,也绝不会为难赵匡胤。平淡度日而已。其二是与韩通争权,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最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但无论是平淡度日还是争权,待到小皇帝长大,赵匡胤的使命完成,都免不了步张永德、李重进的后尘,搞不好还会成为下一个史弘肇。生逢乱世,主少国疑,大丈夫当提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既然身居要职,军心所向,与其做史弘肇,何不做郭威?赵匡胤若有所思。多年前,他还未参军时,曾去过宋州的高辛庙。当时香案上有一对用于占卜的竹杯珓。占卜时,当事人只需要将这对杯珓抛起即可,如果落下的杯珓一俯一仰,就称为圣珓,也就是卜中了。赵匡胤心里默念军职,从小校到节度使,一次次抛出杯珓占卜,结果全部不应。垂头丧气的他自嘲地说道:“难道老天爷是想让我做天子吗?”没想到说完再抛,竟然得了个圣珓!现在想想,那次占卜似有所验,难道天命真的在我?然而赵匡胤仍在踌躇不决。改朝换代,让他如何面对死去的郭荣,如何面对天下人,如何面对史官?只是皇位太诱人。君临天下,掌控一切,更能够亲自实现廓清宇内的抱负。赵匡胤还在挣扎。小吏突然来报:王相公来了。王溥?来得好!王溥送来一份地契,那是一座位于淮南的豪宅花园。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突然拔光了毛,赵匡胤甚是惊诧。后来的事实证明,王溥的“毒眼”果然名不虚传!王溥主动示好,魏仁浦与自己的关系还算不错,范质又有所求,朝廷三大宰相,已尽入赵匡胤彀中矣。按照惯例,新皇登基,要给文武百官加官晋爵,以示恩惠。赵匡胤既为顾命大臣,那么两司人员安排,范质觉得还是应当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而且有个棘手问题,对辽、汉战事已经结束,按理说李重进应当还朝。对此,范质也拿不定主意。对赵匡胤来说,赐官是个绝好时机,可以借此把侍卫司的水搅浑,扩张自己的权势。而且顾命大臣的身份虽然显赫,但日子久了,这虚名终究抵不过韩通的实权。只是李重进要是回来,侍卫司的水就再也搅和不动了。而且朝中大概无人希望他回来。郭荣活着时,尚能勉强压住李重进的气焰;现在郭荣死了,谁还压得住他?至少范质不行,王溥、魏仁浦也不行。赵匡胤想起了王溥送的园子,他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选在淮南。现在看来,王溥似乎有所指。使臣们只记录了这次迁官的结果,而其中的决策过程后人不得而知。以理推论,当时的范质在征求赵匡胤意见时,很可能收到过一份名单:李重进顶着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空衔,出任淮南节度使;韩通则继续以副都指挥使的军职留京。范质看了,心里格外踏实。这不仅维持了韩通掌权侍卫司的现状,更将李重进从河北支到扬州去,距离京城更远了,任凭他曾在侍卫司有天大的势力,如今也是鞭长莫及。然而,接下来的名单,就让范质踏实不下去了。侍卫司: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升任马步军都虞候,龙捷左厢都指挥使高怀德充马军都指挥使,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张令铎充步军都指挥使;而原步军都指挥使袁彦罢落军职,出镇保义军。殿前司:除赵匡胤继续留任都点检外,副都指挥使慕容延钊升任副都点检,殿前都虞候石守信升任殿前都指挥使,铁骑右厢都指挥使王审琦升任殿前都虞候。范质看了名单,气得浑身发抖。赵匡胤!你要把禁军两司变成赵家司吗!按照赵匡胤的安排,侍卫司排名第三位的韩令坤是赵匡胤的发小儿;掌管马军的高怀德曾常年在殿前司的铁骑军任职,与赵匡胤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掌管步军的张令铎与赵匡胤、韩令坤关系密切,而且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而侍卫司的长官李重进已经名存实亡,副官韩通则被架空,与赵匡胤关系疏远的袁彦干脆被罢免军职,外居藩镇。至于殿前司,早就是赵家的了。慕容延钊被赵匡胤视为老大哥,石守信和王审琦更是他的结义兄弟。这是赤裸裸的结党营私!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竖子敢尔!范质义愤填膺地捶着桌子,作为大周首相,他绝不允许这个名单成为事实。然而愤怒过后,范质最终还是屈服了。让他就范的只有十个字: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著。史未明载赵匡胤以王著要挟范质,但在显德六年下半年,赵匡胤于禁军系统疯狂扩张势力时,即便范质书生意气,也不会对赵匡胤的野心毫无察觉。以范质为人之耿直,按照常理应出面阻挠,结果范质却不管不问。因此,对于这个问题,只可能有一种解释:赵匡胤抓住了范质的把柄。七月十九日,郭荣去世整整一个月,这份“恩赐”名单终于公布了。诚如赵匡胤所料,范质一个字儿都没改。侍卫司有人忍不住了。一个背后像长了驼峰的青年,正在韩通身边嘀咕着什么。这个青年名叫韩微,是韩通的儿子,小时候得病,落了个驼背的后遗症,人称“韩橐驼”。韩橐驼背驼心不驼。他弓着背,一再提醒韩通要小心提防赵匡胤,万不得已,可行非常之事。韩瞠眼却不以为然。赵匡胤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又是顾命重臣,怎么会反?范质也收到殿中侍御史郑起的密信,信中说,都点检统辖禁军多年,又深得将领之心,恐怕早晚要改朝换代。几经思考,范质还是没有答复郑起。被人胁持的滋味儿不好受,一向刚正果断的范质现在变得瞻前顾后。赵匡胤究竟想做什么?如果想谋朝篡位,就算他真把王著搬出来,自己也要诛灭他。可如果不是呢?主少国疑之际,最重要的就是枢臣一心、文武团结。他是顾命大臣啊!也许,也许只是在与韩通争权……范质极力为赵匡胤的行为找理由,只是理由总是很苍白……十一月一日,在兼任山陵使的首相范质主持下,大行皇帝郭荣安葬庆陵,谥号睿武孝文皇帝,庙号世宗。一个时代,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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