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安身与立命


作者:余世存     整理日期:2016-08-14 11:04:54

◆余世存二十余年历史人物写作完整呈现。“立人三部曲”包括《盗火与革命》《安身与立命》《世道与人心》,是余世存二十余年来近代人物写作的完整呈现,《非常道》之后重磅作品。<br>【余世存“立人三部曲”包括《盗火与革命》《安身与立命》《世道与人心》,是余世存二十余年来近代人物写作的完整呈现,组成了近现代中国的纪传体叙述。书中传主百名,涉及人物数百位,跨越历史近两百年,几乎囊括了近代中国所有的重要人物。写作对象从清末民初以来的历史推手和弄潮儿,转向边缘的“怪力乱神”和被误解、被忽视的人们,作者坚信在这个时代,前人的人生能够为我们提供人格的坐标和导航。<br>
  【《安身与立命》侧重从经济、生存的角度写人物。第一章选取了一组企业家,他们或致力于个人财富的积累,或致力于经世济民,价值取向的差异背后,也有着智慧、勇敢和耐苦的共同特质。他们的人生展现了企业家精神在近代中国的萌芽与展开。第二章从个人经济生活的角度描写了一组政治家与文化名家,谋国不成、谋家有成的康有为,“跑着去领工资”的鲁迅,体制外辛苦谋生的郁达夫,都让我们从全新的角度接近了历史人物。第三章的传主是一群“非主流”,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得到后人足够的重视,作者却从他们身上发现了“小传统”的生活哲学。
  作者简介:
  余世存,诗人、学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湖北随州人,现居北京。做过中学教师、报社编辑、公务员、志愿者。曾任《战略与管理》执行主编,《科学时报》助理总编辑。主持过十年之久的“当代汉语贡献奖”。当代最重要的思想者之一,被称为“当代中国最富有思想冲击力、最具有历史使命感和知识分子气质的思想者之一”。<br>
  已出版的主要作品:《非常道:1840—1999年的中国话语》《老子传》《人间世: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家世》《大时间:重新发现易经》《东方圣典》(主编)等。
  目录:
  自序应是鸿蒙借君手/001
  经世与济民
  梁启超:财改首席设计师/013
  范旭东:定义现代企业家/022
  卢作孚:没有钱的大亨/032
  周作民:在灰色中闪光/043
  胡笔江:活在当下/053
  资耀华:吉人自有天相/060
  虞洽卿:闻人难识/070
  张嘉璈:蹇难而辉煌/079
  吴鼎昌:通达之才/087
  康心如:有为者亦若是/095
  李嘉诚:挟传统与新时代博弈/102
  李国鼎:传统转型的推手/125自序应是鸿蒙借君手/001
  经世与济民
  梁启超:财改首席设计师/013
  范旭东:定义现代企业家/022
  卢作孚:没有钱的大亨/032
  周作民:在灰色中闪光/043
  胡笔江:活在当下/053
  资耀华:吉人自有天相/060
  虞洽卿:闻人难识/070
  张嘉璈:蹇难而辉煌/079
  吴鼎昌:通达之才/087
  康心如:有为者亦若是/095
  李嘉诚:挟传统与新时代博弈/102
  李国鼎:传统转型的推手/125
  生计与排场
  王国维:谋道不谋贫/137
  章太炎:职业圣人/147
  康有为:谋国不成,谋家有成/159
  蔡元培:有天下而不与/166
  鲁迅:一要生存,二要温饱/177
  胡适:中产以上/186
  郁达夫:到体制外去/194
  张恨水:为文字而生的作家/201
  任芝铭:乱世财物,更要看轻/212
  安身与立命
  陈撄宁:再入轮回做众生/223
  袁树珊:江湖术士/233
  张其锽:劫数难逃/240
  孙禄堂:精武臻道/249
  余云岫:医界鲁迅/259
  李宗吾:厚黑教主/268
  胡兰成:张牵张招/273
  苏曼殊:玩命情种/280
  周善培:朋友财孰多/291
  章士钊:才与不才之间/299
  聂云台:当人生成为作品/309前言自序应是鸿蒙借君手
  收录在这部书里的文字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年,集中写作的时间也长达十年,因此文字的不整齐不统一是明显的。青春期的夸饰,谋稻粱时的铺陈,人生阶段的心态转移,都影响了我的文字。好在这是记人论人的文字,读者既能看到我“飞扬跋扈”的一面,也能看到我克制自己、白描叙事的一面;既能看到我“服务的”英雄主义一面,也能看到我“专断独裁”的一面。br
  其实我提请读者参与的是读书中人物。自青年时代起,我就有“野心”为笔下的人物“盖棺定论”,这也是2000年以来我有十年时间连续来颂扬“当代汉语贡献奖得主”的一大因缘,我希望在散乱的史书、意识形态评判之外,为当代社会贡献我个人“论世知人”的人生坐标。在写作中,我尽可能把眼前所见的材料熔铸到笔下,抛开我个人的主观不说,即使这些材料,仍足以“开卷有益”。br
  虽然这些文字部分曾以《中国男》和《大民小国》之名结集,但重新整理才发现,我写近现代史上的人物已有一百多篇(限于传主出生时间等原因,本书删掉了不少当代人)自序应是鸿蒙借君手
  收录在这部书里的文字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年,集中写作的时间也长达十年,因此文字的不整齐不统一是明显的。青春期的夸饰,谋稻粱时的铺陈,人生阶段的心态转移,都影响了我的文字。好在这是记人论人的文字,读者既能看到我“飞扬跋扈”的一面,也能看到我克制自己、白描叙事的一面;既能看到我“服务的”英雄主义一面,也能看到我“专断独裁”的一面。<br>
  其实我提请读者参与的是读书中人物。自青年时代起,我就有“野心”为笔下的人物“盖棺定论”,这也是2000年以来我有十年时间连续来颂扬“当代汉语贡献奖得主”的一大因缘,我希望在散乱的史书、意识形态评判之外,为当代社会贡献我个人“论世知人”的人生坐标。在写作中,我尽可能把眼前所见的材料熔铸到笔下,抛开我个人的主观不说,即使这些材料,仍足以“开卷有益”。<br>
  虽然这些文字部分曾以《中国男》和《大民小国》之名结集,但重新整理才发现,我写近现代史上的人物已有一百多篇(限于传主出生时间等原因,本书删掉了不少当代人),其中有不少文字为我珍爱,尚未跟读者见面。这次能以合集的形式出现,实在是一大因缘。自十年前《非常道》等书不约而同掀起了“民国热”,直到今天,关于现代史的当代著述还少有可观可流布之作。作为一个误撞入历史写作领域的人,我对读者的歉疚难以言说。<br>
  不少人问我,这些纪传、评传写了什么?回到我身上,二十年来,或者说最近十年,我完成了从青年到中年的转换,从激昂走向从容,有人说是从鲁迅走向了胡适,从愤青走向了文化主义,从西化走向了综合……我相信这些转变是真实的,但没有变的仍是理想、历史的善和正义。我相信我的文字一直都在吁请世道人心的创造和安顿,一直在捍卫人类的正义和认同;当然,更为关键的,我在文字中交代了自己,二十年来,我都不像个“说书人”,我都不是没话找话的人,不是以写作刷存在感的人。<br>
  在选择人物时,我一度不免受制于时代和知识精英的喜好。在2005年至2010年的写作期间,我为之作传的多是现代史上的主流人物,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历史推手和弄潮儿,多为“早期伟大的中国国民党人和早期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人”(陈丹青语)。写这些人,如林觉民、瞿秋白等,既“政治正确”又“知识正确”,极为顺手。他们的人生至今让当代人奉为楷模,他们的言行早已成为后人“闻而起兴”的典范。当然,我也发现了主流或台海两岸今天都不免忽略的人,如武训。我理解自己,不仅是以司马迁的纪传体在写笔下的人物,也是像王维、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为六祖慧能写碑铭一样,为其证明正名。<br>
  这些年来,“民国热”成了文化出版界的一大板块,打开媒体,经常看到熟与不熟的作者谈论民国人物。读多了,我有一种厌倦,甚至羞于看到自己的名字成为媒体上的“点缀”。虽然,谈论民国人物,既是新闻出版媒体自身的需要,也有写作者的名利满足。写作者本来也有“吃人”一说,我自己也不仅“吃”过老子,更几乎“吃”尽了民国人物。只是在网络时代,50后、60后与90后的作者具有一样的知识资源,如何不只是做“文抄公”,不做百度或维基百科的拼凑者,如何不做一种观念、时尚话语的表达者,或政治知识正确的诠释者,是我需要“突围”的。<br>
  因此,在历史札记、随笔之外,我的“历史散文”之路也有纵深演进。我反思过历史写作,何以大家谈历史人物时多有“先入之见”?有时看一个标题就明白作者想借古人说什么话,甚至明白作者是五毛、国粉、儒粉还是“杮油党”,是80年代的出土翻案史观、90年代的细节史观、知乎粉还是果壳粉。那么,研读历史人物,我们如何保证自己的客观公正,如何才能还原一个历史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内心情态?“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这一“礼义”在当下不过是某种“时势权力”。这也是我努力向太史公看齐的一个原因,我希望纪传一个人物,不是让读者受到哲理启示或教育什么的,而是引导其人生或生命参与进来,其中有真、有善,有人生或历史百年的罪苦和美感。<br>
  我的“突围”是多方面的。我们当代中国人受教育以来,即对阶级分析烂熟于心,但在今天却很少有人以之观察笔下的人物。研读《易经》时,我明白中国文化也极重“时、位”。对一个人的人生阶段和社会地位不曾有深入了解,我们又怎么谈得上懂人知人?因此,我后来为媒体写了一组文字,只从谋生理财的角度写一个人,这样写时,不免理解历史人物的言行何以会有那么大的反差。以鲁迅、胡适为例,鲁迅只是温饱有余,中产不足;而胡适则是今天“成功人士”般的文化人都未必比得上的中产,尽管他们都有国士之心力和才能,但身份、地位的选择和差异也对二人的言路思路有影响。我也写过一组商人,职业商人为传统四民社会阶层的末流,但近代以来地位渐起,他们在近代中国起过非常大的作用,我写他们,仍希望落实到个体本位上来,在传统缙绅阶层向土豪或工商文明的栋梁转型的时代,还原他们的生存状态。<br>
  随着对中西文化的深入理解,我对历史人物的关注也自觉转向边缘者。如果说年轻时只以为理想的变法者、改革者、革命者,“五四”青年,现代化的倡导和推动者才活得有意义,才是真理的化身,才是安身立命的正当有效者;后来的我明白,一个社会的个体成员在立身处世方面有多种选项,他们从每一方向出发都能抵达圆满究竟。正如本书几乎只以材料纪传的“儒家慧能”、如慧能一样“目不识丁”的王凤仪老人所说,“真理唯一,但其道路非一”<br>
  我后来也在主流社会关注的人群之外,选择了不少堪称“怪力乱神”的人物,如算命的袁树珊、道教的复兴者陈撄宁、反中医的余云岫等人。尽管“中国逻辑”“反智”一类的说辞仍悬在国人头顶,提醒我们在现代世界生存应立足于可沟通的理性;但怪力乱神是东西方社会都有的现象,是人们仍“日用而不知”的领域。有学者认为,在移动互联带来的多维时空或高维时空里生存,怪力乱神的现象都能为人理解,为人把握。在武训、孙禄堂这样的草根面前,知识精英或许失语无语,但他们仍是中国文化的一大基础。曾有哲人专论本国文化的“圣愚”现象,那么我们中国文化的这一类草根圣贤算是什么现象呢?<br>
  因此,我关注的历史人物从以治世为主,到逐渐侧重治身、治心,我尽可能打捞在中国立身的多样可能。其实,与其说陈撄宁、余云岫治身,梁漱溟、熊十力治心,不如说他们一样在治世。传统的说法,儒家治世,道家治身,佛家治心。儒释道在近代合流,早已使我们中国人从中都获得安身立命的思想资源,落实在自己的人生中不过有所侧重而已。在这个意义上,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主流精英算是治世者,边缘人物算是侧重治身治心者。我们今天都知道,这些主流边缘只是一时一地而已,他们都有为我们奉为经典的时候,也有为我们看轻看淡的时候。<br>
  人生社会的结构是否只有身、心、世三重?人们能否“跳出三界”?中国文化以为,数成于三。其实在系统结构的三分之外,还有内外、主流边缘的二元分工,时空的四象五行结构。任何一种系统结构只是方便说法,我们今天也都知道,任何分工分类本质上是一体不二的。就如今天大量的“治身”者,他们把日子落实在饮食、养生健身上了,他们未必抵达了陈撄宁、孙禄堂们的治身极致,但他们至少明白了治身如不跟治世结合,治身就不过是雾霾中的呼吸,穹顶下的食色。<br>
  只见其同,不见其异,是一种偏见;只见其异,不见其同,何尝不是一种偏见?在全球化走向“深水区”的今天,有关人类大同的轻狂兴奋似已过去,恐怖主义、权力和技术的管制异化使人对人类及其文化的冲突不免深信少疑。但一如把恐怖主义归咎于某种宗教一样错误,把自家文化或自家信仰当作唯一的“得道者”“救赎者”也是同样罪错的。<br>
  钱穆对鲁迅的评论值得三思:“鲁迅说尽了旧社会的中国,然而他何以如此忧心忡忡?他的目的不是中国的毁灭,而是为求中国的再起。鲁迅全面否定儒教,他不知道他所有的关怀,是一个新儒家的再现,他只是没有意识到他是一个新儒家。”在钱穆那里,当年西化的鲁迅、胡适是新儒家,我们由此可以理解,传统的儒道互补、内佛外儒,跟人类文化的大小传统统一在个体成员那里是一个道理。百年来中国大陆声势澎湃的西化运动,在明智者眼里只是尚未完成的“新儒家”。我们由此可以理解,无论中国文化如何趋新趋时,传统中的儒释道仍能够借身还魂,仍有强大的力量显明其本质。对我们中国大陆来说,儒、释、道、耶、回等等都会成为有效的思想资源,他们如何融合另当别论,但如果融合的外耶内佛表现在一个中国人身上,那绝非“混搭”,而是有意义的立心立命。<br>
  生活在当代社会,我跟大家一样,感受到大陆转型的苦难和文明世界现代性的危机。我多次引用庄子名言,“方今之世,仅免刑焉?”但今人难以免除视听恐怖之刑,难以免除空气水源污染之刑,难以免除技术绑架人让人低头示众之刑……个人的权利何以表达?生命的意义如何展现?我经常想起“民胞物与”,想起与时浮沉者,我们如何才能明心见性?
  多年前,我曾十来次陪人看过一部德国电影《窃听风暴》,影片中的埃尔伯特曾有对白:“我想这些人都不渴望自由!……人们渐渐习惯我们周围发生的一切,接受以前所不能容忍的,可能再也不期待改变了!”他说,“这个体制让人发疯。但是正是这样的体制让人更有创作的欲望,写出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这才是对得起自己良知的作品吧。……有那么多限制,什么都不能尽情表现。活着真没意思。”他后来不堪忍受没有自由的生活,选择了自杀。我曾多次想起他的话,以此自勉。后来看一部美国片,看到小镇上的法官对实行“潜规则”的律师说:“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羞耻的事。”极为震动。我想到正常社会的人们都不失自性,都有自信判断人间罪错,他们把羞耻当作羞耻,把罪恶当作罪恶。汉语作家的使命之一仍在于这种自立立人的开智启蒙。<br>
  我中国文化也有明辨是非、自诚而明的伟大个体和伟大时刻,只是在一百多年的现代转型里,很多人失掉了自性,一些人甚至以一生的时间学舌外界的是非,效颦时势权力的步伐,山寨流行的生活方式,很少能够做自己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借用黄仲则的名句,乾坤无事入怀抱,应是鸿蒙借君手。这部书里的大部分传主不仅是鸿蒙历史借以书写之手,他们确实书写出了不起的历史文本,他们更是当得起“自己的主人”。在“五四”运动和社会革命的诱惑下,年轻的王明道选择了另外的道路;在革命变异的时代,在众人浑浑噩噩的日子里,顾准探索着跟人类世界的有机联系;后来的新人类们争论谭嗣同活得值不值得时,似乎忘了谭当时大声宣告自己的遗憾和圆满:“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从本书中人物立身多有所成可知,做自己的主人不仅可望可即,也有很多道路。<br>
  因此,我诚惶诚恐又当仁不让地向读者奉献这部纪传体作品,我相信在这个“节操碎了”的时代,前人的人生能够立起我们。尽管有人把今天的社会分成“成功人士”和“有待成功的人士”两大群体,无论成功与否,无论压力山大者还是得意者,多不免看轻前朝前人,以为我近现代史多为不幸,未曾完成。其实本书中的传主们经受的,未必比今人轻浅、狭隘、简单。与其虚拟自己的眼前生活,与其在想象里陶醉,不如也看看历史文本。其实我中国史展示的,远比我们作家虚构的更富有想象力,更富于人性和神性。“民国热”证实了近现代史是我们可取之不尽的历史遗产。本书中传主百名,涉及人物数百人,跨越历史近两百年,其内容丰富未必输于一部或数部长篇小说,或许再过若干代,中国社会集体与天才的个人结合,再度创作出类似《三国》《水浒》一类的近现代杰作。<br>
  我请前人登上供读者阅读观看的舞台,让他们展示一生的片断瞬间,希望人们看到前人的高度,看到他们对自己、对人生社会的态度,其中很多人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他们对人生社会的责任感。在中外文明史上,负责本身即是义。的确,书中的传主多当起“义人”之评,但这种“义”不是像人们印象中的近代史一样沉重难当,而是极为日常的,是个人身心志的平衡和统一。<br>
  一卷终了,大家眼里的传主大多已然退场。那些在历史上立德立功立言的前贤退场,对他们、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呢?我近年多次想到退场和进场,并郑重把退场立为新正义论的一大原则。千年前的《沉思录》的最后感慨就是新正义原则的遥远回响:“人啊,你一直是这个伟大国家(世界)里的一个公民,五年(或三年)会对你有什么不同呢?因为与法相合的事情对一切都是公正的。如果没有暴君也没有不公正的法官把你从国家中打发走,把你打发走的只是送你进来的自然,那么这又有什么困苦可言呢?这正像一个执法官曾雇用一名演员,现在把他辞退让他离开舞台一样——‘可是我还没有演完五幕,而只演了三幕’——你说得对,但是在人生中三幕就是全剧,因为怎样才是一出完整的戏剧,这决定于那个先前曾是构成这个戏的原因,现在又是解散这出戏的原因的人,可是你却两方面的原因都不是。那么满意地退场吧,因为那解除你职责的人也是满意的。”<br>
  译者何怀宏也曾为此感慨:“当我们谈到《沉思录》的最后一段,即说从人生的舞台退场的一段,我们即感到忧郁,因为这就是人的命运,人难逃此劫。即使你觉得你的戏还没有演完,新的演员已经代替你成为主角了,这里的忧郁就像卓别林所演的《舞台生涯》中的那些老演员的心情:苦涩而又无不欣慰,黯然而又稍觉轻松。另一方面,我们又感到高贵,因为我们可以体面、庄严地退场,因为我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给新来者腾出来地方。”<br>
  对我们来说,在这腾出来的历史舞台上,我们是否演绎好了自己的人生角色?我们是否立得住?是否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正义和社会正义?是否享有了生命的幸福和意义?<br>
  最后,要感谢我的太太余玲,是她想到我这从青春到中年的人生写作是一个整体。感谢何寅、董曦阳、杨海泉,使此书得以成型。还要感谢我多年的朋友张守礼、王俊秀,他们在我的生活中,赋予了“立人”鲜活生动的意义。
  2015年11月15日写于北京鲁迅:一要生存,二要温饱
  我们今天褒贬前贤多是着眼于他们的言行,很少从他们的生存状态出发了解其言行背景,事实上知人论世会使我们更能理解前人也能理解自身。鲁迅的生存和心理状态是今人少有提及的,得益于陈明远等学者们的研究,我们今天大概知道鲁迅一生的收入状况。十年前的一项研究表明,鲁迅在参加工作直至去世的24年间,共收入12万元左右,相当于今400多万人民币,即有着年均17万元人民币、月均9000元~20000元人民币的收入。如果用今天的购买力算,相当于1000多万人民币,即年均50万元。……这笔收入,大概相当于今天北京、上海、广州的高级白领的收入。<br>
  可以说,鲁迅的收入不算低。有人因此认为,“鲁迅能够自食其力、自行其是、自得其乐,坚持他的自由思考和独立人格”。人们对鲁迅的印象也是,他虽然朴素,但生活起来也是相当享受的:鲁迅爱逛琉璃厂、淘古物字画,爱吃馆子、摆酒席,前期在北京住四合院时就雇佣女工和车夫;后期在上海住大陆新村三层楼房,他和许广平、幼子海婴三人雇有两个女佣,晚年经常带全家乘出租车看电影、赴宴席……<br>
  鲁迅被一些人认为是文人成功的典范,他生活的精致细节给人突出的印象。一是饮食讲究,爱吃火腿等精美肉食,隔夜的菜是不大吃的;二是住房宽敞,初到上海不过两个人,租一层楼就够用,而鲁迅却要独幢的三层楼;三是喜欢看电影,而且要买价高的好座位,往返要乘汽车。<br>
  但如果仅仅把鲁迅看作是成功人士,这会妨碍我们对他的认知,这甚至是一种误解。事实上,鲁迅终生未摆脱生存的压力。跟今天年收入30万~50万左右的白领阶层一样,鲁迅的不安全感是实实在在的。这既跟他的家庭背景有关,也跟他后来的体制生存和体制外生存方式有关。<br>
  鲁迅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封建家庭,父亲的病使他尝尽世态炎凉。他在名篇《呐喊自序》中写道:“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直到晚年,鲁迅还回顾说:“契诃夫的想发财,是那时俄国的资本主义已发展了,而这时候,我正在封建社会里做少爷。看不起钱,也是那时的所谓‘读书人家子弟’的通性。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br>
  1912年,31岁的鲁迅进入教育部做“公务员”,开始领薪水,但只能领到半薪,当年收入1100元。第二年,工资上涨,但也只能领到九成薪水,全年计2586元。第三年,仍未领全薪水,全年收入3146元。随后几年多为3000多元的年收入。1918年,开始在《新青年》刊物发表小说与杂文,但属于同人刊物,没有收入。<br>
  1920年,鲁迅年收入2640元,较前几年为少,因教育部拖欠三个月薪水。这一年鲁迅开始在北京大学和高等师范任兼职讲师,尽管开始不计报酬,但总算在工薪收入外有了讲课费。1921年,鲁迅年收入2578元,其中讲课费88元。1922年收入不详。1923年,鲁迅年收入2304元,其中稿费69元,讲课费141元,这一年,鲁迅还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兼课。<br>
  1924年是一个转折年,这一年鲁迅年收入2600多元。教育部薪水3600元,鲁迅领到手的只有1095元,其他稿费700多元,讲课费800多元。工作12年之久的鲁迅,业余讲课和写作收入超过了公职收入。1925年,鲁迅的年收入2800多元,这一年的鲁迅不仅继续在北大、北师大兼任讲师,而且开始在中国大学本科兼任小说学科讲师,在黎明中学和大中公学兼任高中文科教员。最多的时候,鲁迅到8所学校兼课。<br>
  我们由此可知,鲁迅的收入虽然不算低,但设身处地地想,他也并不轻松,否则他不会到处兼课。一个民国体制中的公务员的辛酸,鲁迅都经历了。到1925年,鲁迅在他的名文《灯下漫笔》中还忠实地记录他10年前的一次兑换钱的经历:“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食,很有些恐慌。俄国革命以后的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也就这样的罢;至多,不过更深更大罢了。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说是没有行市。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全去换了现银,沉甸甸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他为此感叹,中国只有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br>
  一个参加工作十几年的老“公务员”仍未获得“财务自由”,这才是真实的鲁迅。1919年11月,鲁迅借债500银圆,为期3个月,利息1分3厘(共65银圆),补足购房款。1920年5月,鲁迅借债400余银圆。1921年3月,鲁迅又借债700余银圆。1924年5月鲁迅买下了破旧的小四合院──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现在的北京鲁迅博物馆内),共花费1000银圆左右,鲁迅向友人许寿裳、齐宗颐各借400银圆,所欠的债,一直到几年后才用他的讲课费还清。<br>
  1926年,鲁迅在一篇日记中说:“翻开我的简单日记一查,我今年已经收了四回俸禄钱了:第一次三元;第二次六元;第三次八十二元五角,即二成五,端午节的夜里收到的;第四次三成,九十九元,就是这一次。再算欠我的薪水,是大约还有九千二百四十元,七月份还不算。”<br>
  我们今天读鲁迅,可以想到这是人到中年的鲁迅,这是一种什么心境?有人说鲁迅“跑着去领工资”,当年的报纸还说鲁迅为“索薪”参加游行被警察打落了“门牙”,由此可见当时的公务员也得为自己的利益“维权”。到1926年时,鲁迅还在给人写信说,想多“弄几文钱,以助家用”。<br>
  1927年夏天,鲁迅对朋友说:“我想赠你一句话,专管自己吃饭,不要对人发感慨。并且积下几个钱来。”1928年夏天,鲁迅对一位朋友说:“处在这个时代,人与人的相挤这么凶,每个月的收入应该储蓄一半,以备不虞。”过了几天他又说:“说什么都是假的,积蓄点钱要紧!”<br>
  鲁迅的诸多名文都是在这种心境里产生的。1923年,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著名演讲中说:“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除了觉醒的心以外……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钱──高雅地说吧,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br>
  1927年,鲁迅在《革命时代的文学》的演讲中说:“有人说:‘文学是穷苦的时候做的’,其实未必,穷苦的时候必定没有文学作品的,我在北京时,一穷,就到处借钱,不写一个字,到薪俸发放时,才坐下来做文章。忙的时候也必定没有文学作品,挑担的人必要放下担子,才能做文章;拉车的人也必要把车子放下,才能做文章。”<br>
  因此,我们能够想见鲁迅的特殊性。跟民国众多的学者教授不同,鲁迅对经济、生计的敏感是异乎寻常的。作为长子的压力,作为公务员的束缚,他活得并不舒坦。他一直生活在紧张、纠结之中,直到1926年,他还在为跳槽患得患失,这一年他去了厦门,又去了广州,就是为了多挣钱。<br>
  自1927年秋天起,鲁迅决意脱离体制,他既不担任公职,也不做教员,而是专事独立写作。这一年,他已经46岁了。他选择了上海为定居地。有学者认为,鲁迅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基于战斗的需要──殖民文化与商业文化固然不堪,但却足以造成文化专制的缝隙,进而便于以笔为旗,展开社会批判与文明批判;而另一方面则分明出于经济的筹划和生存的盘算──这里汇集了全国最多的报刊、书局以及其他经营性文化设施,只有这里才能为纸间的劳作提供丰足持续的版税与稿酬,从而去除生活上的后顾之忧。这些都表现出先生清醒务实的经济头脑。”<br>
  这其实也是高看了鲁迅,他只是一个完全靠自己打拼的文人。师友们对他的帮助确实也开始见效,如蔡元培的介入,使鲁迅受聘为“大学院”特约撰述员,得月薪300元,从1927年12月到1931年12月,整整四年又一月中,由大学院和教育部定期支付49个月之久,共计14700元,折合黄金490两。这些稳定的收入使鲁迅终于有了最后10年的较为稳定的生活。<br>
  1927年,鲁迅年收入3700多元,超过了北京生活时期。1928年,鲁迅年收入5900多元,其中一大半来自大学院特约撰述员的收入。1929年,鲁迅年收入15000多元(合人民币100多万元),其中一大半来自他跟自己的学生老板李小峰打官司追回的版税,他的学生、北新书局的“书商”李小峰扣其版税,经协商分期向鲁迅偿还,据郁达夫说,总数有20000元之巨。1930年,鲁迅年收入15000多元。1931年,鲁迅年收入8900多元。1932年,鲁迅年收入4200多元。1933年,鲁迅年收入1万多元。1934年,鲁迅年收入5600多元。1935年,鲁迅年收入5600多元。……<br>
  也就是说,鲁迅只到生前最后十年,收入才算可观。陈明远说,“鲁迅在上海生活的整整9年间(1927年10月—1936年10月)总收入为国币78000多元,平均每月收入723.87元(合今人民币2万多元)”——此系10年前数据,今人民币4万多元,相当于今天都市高级白领的收入。就是说,直到此10年,鲁迅才算有了“财务自由”。<br>
  可以说,鲁迅终生处在生计的纠缠之中。他跟当代“亚历山大”的“屌丝”一代一样,都有着生存的紧张,只不过,他对自己的生计有着务实的考虑。有人认为他是“理财高手”,说他的理财有几大特点:“不断跳槽转换工作”“多线程理财”“坚持亲自理财”“选择最佳经济地区”等,这其实是高抬了鲁迅。跟民国傍官傍商、长袖善舞的理财专家不一样,跟梁启超、胡适等体制内生存者不一样,他的理财真正是平民的、文人的。因此,他的言路、思路跟青年、跟大众相通。<br>
  把生计放在重要地位的鲁迅难以“免俗”,他说过,他跟高雅的知识分子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恐怕只好承认‘俗’,因为随手翻了一通《世说新语》,看过‘娵隅跃清池’的时候,千不该万不该的竟从‘养病’想到‘养病费’上去了,于是一骨碌爬起来,写信讨版税,催稿酬。写完之后,觉得和魏晋人有点隔膜,自己想,假使此刻有阮嗣宗或陶渊明在面前出现,我们也一定谈不来的。”他对青年对大众的劝告也极为实际:“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br>
  鲁迅一生受气,其中多有跟钱相关。直到临去世前几年,他还在跟学生打官司,李小峰克扣他的版税占他一生收入的五分之一;临去世前四年,国民政府不再支付他特约撰述员费用……这些事件都会影响一个人的心理。难怪鲁迅感慨:“在钱下呼吸,实在太苦,苦还不妨,受气却难耐……我想此后只要以工作赚得生活费,不受意外的气,又有点自己玩玩的余暇,就可以算是幸福了。”<br>
  但鲁迅是强大的。他虽然为钱操心,但仍不遗余力地行非常之举。他对亲友、对年轻人、对陌生人的帮助是多样的。其中,他出资印行叶紫的《丰收》、萧军《八月的乡村》、萧红《生死场》、曹靖华译的《铁流》以及纪念瞿秋白的《海上述林》等。他对左联刊物、对柔石家属的捐助亦有案可稽。在邮局工作的孙用,将自己的译稿《勇敢的约翰》寄给鲁迅,以求得帮助。鲁迅代其联系出版,垫付了230元的制版费,当书店付还一部分制版费时,他又用这些钱预支了译者的版税。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售票员阿累在书店里捧读《毁灭》爱不释手,鲁迅得知他的钱不够,问他:“一块钱你有没有?这本只要一块钱本钱,我那一本,是送给你的。”阿累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那块带着体温的银圆,放到鲁迅的手里。……<br>
  我们从生计的角度看鲁迅,或者更能理解鲁迅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他跟我们一样,为生计所苦,承受了一个现代中国国民的生之甘苦。也只有如此,从当时到现在,他丰沛的文字才感动了一代代在中国生活中挣扎并收获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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