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旧社会吃不开,新社会也吃不开,且可说是永远吃不开的,也从不因此放弃工作责任和做人责任感。——沈从文 沈从文先生一生,因时代而分为两截,前半生写作,后半生治学。关于其在易代之际的角色转型,“晚年口述”提供了许多珍贵的一手材料。本书由沈先生晚年的重要助手王亚蓉编著,分为晚年口述、后学追忆、工作信函三部分。本次增订另补入两篇极有分量的最新回忆文章,由沈先生助手王亚蓉、李之檀和出版家陈万雄追述《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撰写与出版过程。此外,本书另附有沈先生晚年讲座录音五段,供读者追索先生音容。 作者简介: 沈从文(1902-1988),著名文学家、古代服饰文化史研究专家。他的一生极富传奇,16岁投身行伍,22岁开始文学创作,撰写《长河》、《边城》等名篇。1949年后,转行成为博物馆研究员,投入古代服饰史研究,长期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代表著作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龙凤艺术》。 目录: 第一部分从文口述 我是一个很迷信文物的人 ——在湖南省博物馆的演讲 自己来支配自己的命运 ——在《湘江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我有机会看到许多朋友没机会看到的东西 ——在湖南省文联座谈会上的讲话 社会变化太快了,我就落后了 ——与美国学者金介甫对话 在火车上的谈话 ——王亚蓉访沈从文先生 附:记马山一号楚墓工作趣事几种 第二部分回忆沈从文先生第一部分从文口述我是一个很迷信文物的人——在湖南省博物馆的演讲自己来支配自己的命运——在《湘江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有机会看到许多朋友没机会看到的东西——在湖南省文联座谈会上的讲话社会变化太快了,我就落后了——与美国学者金介甫对话在火车上的谈话——王亚蓉访沈从文先生附:记马山一号楚墓工作趣事几种 第二部分回忆沈从文先生先生带我走进充实难忘的人生王亚蓉附:追随沈从文先生文物研究大事记整理千年衣柜——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是如何写成的李之檀王亚蓉从《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出版说起陈万雄记学艺沈从文大师门下一二事王晓强 第三部分从文信札致王、王亚蓉的信札 再编后记王亚蓉 在火车上的谈话(选摘)———王亚蓉访沈从文先生 1982年冬,湖北省江陵发掘马山一号楚墓。受荆州博物馆的委托,我回京接沈从文先生鉴赏出土的极品丝绸。这篇文字便是我陪沈老先生由京南下时,一路在火车上谈话的片断,谈他在干校的生活,谈三十年代的文艺界……对风雨岁月,尽付车轮隆隆中;加之楚墓发掘成功,应是凄楚人事竟也处之淡然。但尔后到了荆州,耄耋老人却在那批无价的战国瑰宝面前下跪了。这是老人家人生中仅有的一次跪下,跪倒在他为之付出毕生精力研究的丝绸边,倾倒在众人和他赞不绝口的文化遗产旁。 几个大蜘蛛慢慢地长大了 王:您住的地方后来又搬了,隔区政府一里路。 沈:每天吃饭拿着碗到区政府去,自己拿饭了,但是吃得好了。我们有两个同事,工人带着家眷就在我隔壁住,后来都死了。其中有一个党员跟我好,叫张蓝辉,我们一起共过患难,后来关系非常好。 王:一个人就住在学校的一个大教室里,多空啊! 沈:是啊,空得什么都没,就是看着窗子上有几个大蜘蛛慢慢地长大了。这面窗子还可以每天看见一只大母羊,每天早晨还可以看见牛。那个大牛、小牛都庄严极了,那个地方的牛都大极了,是花牛,美极了,一步一步带着小牛吃饭去。间或还能看见一些小女孩子梳着两个小辫辫,抬砖头,拣树叶子。 王:您说的那个小母羊! 沈:小母羊一叫,小羊就站在它母亲的肚子下,小羊很乖很老实。其他什么都没有,思维是空的。 王:就这些小动物小生物和您做伴。 沈:有蛇我也不敢过去,马路对面就是一个荒坟,有很多蛇子,嘎嘎嘎地日夜叫,我懂得这个是两米以上的黄口蛇,它们经常到对面的山沟里去吃水。蛇一看见我就停止不动了,小小的蛇。 王:那您在那里住了多久? 沈:住了一年多,有一次病倒了,血压高到250/150。痛啊,痛得要命!这个地方不行了,吃海带大概没有消化,肠梗结,消化不良了,又没有药,别的药都有,就是没有食母生这类的。就临时打电报好几回,请张兆和先生来。张先生那里麻烦得很,她要走25里路再搭汽车过来。这个汽车一天就只有一班,她居然赶到了。一看不行了,太伤悲了,血压高到这个样子,当地医生不开药了,知道我病重了。正好指挥部的空车路过,张先生到紧张时能干极了,拦了车说我病重,请他们带走搭车,就把我带上车子。到医院又没有地方,过年了不收又不行,就收下住到廊子下。张先生陪我,一个小床上住两个人。那时是春寒二月,冷得很,住了十几天,倒有趣味。 认识了一个人,是个老干部,他是从东北打仗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退回来,到了这里,一个命令都留下不能回去了。他是个县级干部,“文化大革命”时,要用他做头头,他不干。他因为心脏不好,所有的湖北好医院他都住过,县级干部嘛,待遇好一些,可都没有对这个心脏解决得了。他很欢喜看书,看了很多书,比张先生看书还要多。我问他:你怎么看那么多的书?他说:我们退休的人,军队的传统,印的好多书都看。和我们非常讲得来。他看我一天都离不开书,劝我:你心脏到了这个程度你还干嘛呢?有一天,送来很多苏联画报给我看。他一天没有事情做,到处送画报给人看。 那个地方危险得很,有一种出血病。有一种小蚊子,当树上有小知了的时候,每年这个季节,要把身上的血整个都换光才可以。我们那里就住了两个这种病人,我就住在里面。死了一个,一个年轻的住了40天治好了。那个医院啊,讲到茅房,想不到得那么脏,人家不让我去。我可不行,在床上这不习惯,我还是要去。那里都是家庭式的住院,因为医院吃得好,那个地方病了就要吃肉。有肉吃,有新鲜鱼。我住了40天,还帮我报销了,其实也没几个钱,几十块钱。 一没有风,蚊子就勇敢极了 王:在干校那么艰苦的情况下,您大部分研究专题都是从那里出来的。那个时候搞专题……您也没带资料什么的。 沈:我那时做了好多诗,下个月就要发表了。还有,那时他们回去一个人。四月,那里雨大得不行,房子都涨满了水。我先是用两块塑料布吊到帐子上,后来塑料布上,用那么大的盆倒下十盆水。我爬上去淘水,如果下不来就完了。幸亏他们发现了,一个文工团的说:“这怎么行啊!”赶快搬凳子帮我下来了,倒了水。我的房子里的水倒出了四十挑。王:哎呀,成小湖了。 沈:水就这么流啊,风就这么吹,挡不住啊。跟外面一个样,我在屋里就打个伞,很好玩啊!一点不感到难过。看着窗子上的蜘蛛越长越大,那时给永玉写了好多长信。后来史树青还送我给他的一封长信,谈馆里“改陈”的复印件。饭吃不成了,雨大,出不去,是很难受的事,但本地管伙食的人是个退伍军人,麻脸的,对我好极了。“老沈,你来拿哦!菜都好了。”肉啊,一个月两斤肉,特别供应的两斤肉,还有两斤鸭蛋。说你要不够,只管来呀,我给你配,那个地方出鸡肉出鸭蛋。我吃不了那么多。张先生平时是不吃鸭蛋的,觉得粗,她到这儿来觉得这鸭蛋那么新鲜。还有故宫的好多人,到我这里大吃了几顿,帮他们做红烧肉可好啦! 王:我和王就记得您的红烧猪脚。 沈:那时是张先生做的啊!当时是她陪了我一段,她要走前的那个夏天过得可苦了,到了下午一点儿风也没有。一到没有风,蚊子就勇敢极了,即刻就叮你。它不像北方蚊子寻寻觅觅地探索探索,这儿蚊子勇敢极了,即刻就叮,即刻就肿了,专门叮脚。那时蛇啊,常常在公路上被汽车碾断,常常听蛇叫,倒很有趣味。 看那红卫星游游荡荡到天空中唱歌去,也看到好多卫星烧掉了。我还作了一首红卫星上天的诗,作得蛮好的。后来夏天又宣布七一年我们回去啦!先是张先生到丹江,丹江隔得好远呀!一个靠在湖南边境上,一个在陕西边境上。丹江是在汉水上游,这么一个长路线。还到中转站等了一个多月。当然那时他们是考虑让我回去,不然不会等这么久。总的,丹江就是一个“重点”。张先生先去,她劳动得好,当班长,但是要团结她们啊,那些女人啊,一天总是“老沈你好点吗?头疼好了吗?不要去劳动了吧。”就是这样,一天做笔记,帮人做笔记。那时我们有一个房子,两个人住,简直是大王了。但那绝对是个山沟沟,你要死啦,谁也不管你。是个开石头的地方,荒凉得不能再想,四周石头一翻就是蝎子。树林子里住着几十家,一百多人,还有全国几个阿拉伯文的专家—翻译《天方夜谭》的,就在那烧水。烧水可苦了,煤炭不好。我倒还好,不让我劳动,一天拄个拐棍到处跑,走路脚发肿。到丹江市百货商场买点东西,罐头贱,便宜极了。买鲮鱼罐头,一块四毛钱。鸭子罐头一块七毛钱,贵死了,一顿就吃光了。根本就没想回来。人家有聪明的有办法,我们也没门路。冯雪峰啊,跟张先生他们一起栽橘子,那哪栽得活呀!那地方都是大石头。丹江市很大。1963年我到那儿参观水库合龙,几十万人非常地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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