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简介: 中国巨轮,乘风破浪,高歌猛进,短短六十载,已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成为人类文明史的一个伟大奇迹。中国文学,风起云涌,蒸蒸日上,流派异彩纷呈,名家力作迭出,同样令世人瞩目。为庆祝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我社启动“共和国作家文库”大型文学工程,力图囊括当代具有广泛影响力的重要作家的代表作品,以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和文学价值观上的人民立场,展示东方文明古国的和平崛起、历史进程、社会变迁与现实图画,表现中华民族的艰辛求索、勇敢实践、创新思想及生存智慧。这套文库,既是欣欣向荣的中国文学事业的一个缩影,也是生机勃勃的转型期中国出版界的一件盛事,其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显示出来。我们同时相信,中国的文学事业将伴着蒸蒸日上的伟大祖国更加繁荣、更加绚丽。衷心感谢中宣部有关部门、中国作家协会和全国广大作家、文学评论专家给予本文库的大力支持。1 假如白的是雪,那么,黑的呢? 到擦黑那会儿,他说什么也要往回颠儿了。干部股张股长劝不住,只得由他走;一头绵绵地笑着,一头鼓起笼在蓝旧棉袄袖筒里的手,指指他那身稀脏的黄棉袄裤,问:“这一身走夜路怕不中吧?待我上家去给你取件皮大衣……” 他没要。不好意思。说实话,他这会儿也没那份心思去在乎窗外那点轰轰轰认真较上劲儿来的狂风暴雪:一待马爬犁拐过场部水房,再回头瞅见小个儿的张股长拉灭了股里的电灯,缩脖子驮一件剪绒领的黑布面皮大衣,捏住左右两片忽忽地挣着直想飘去的衣襟,用小碎步紧着往后头家属院出溜,他还笑了,并用力踹了头前那匹油黄色的儿马一脚。 出场部,两厢一抹漆黑。林带先是稀疏,而后便出现一骨节一骨节的断条;再而后,只见残的土埂、残的树桩和被雪埋住大半拉身子的苇子草。如不是夜晚,这时,旷野便能一览无余。但这会儿却只能感到风的硬,劈头兜脸地压来,但声音倒不似先前那般喧嚣,反而低沉混沌。天昵,倒是越发旷达空阔,灰白的地皮起伏、涌动,好似跟风雪一起向自己身边奔汇而来…… 暴风雪整持续了一天一宿。起昨儿个,高地西北厢就翻腾开来。一大片直上半空的吓人的深灰色的烟幕,向着只配长些秃头秃脑的梭梭柴的沙包群压去;逼进到羊马河的那瞬间,撞住场部子女校十二问教室里忘了关的窗玻璃。哐哐啷啷,啷啷哐哐,一阵又一阵碎玻璃碴的声音在拂晓前那阵寂静中,久久地久久地战栗,叫黑暗中偎缩在被窝里的人惊乍。场部招待所后身伙房上的铁皮烟筒管哐啷一声被吹折,兽医站的草料堆呼啦一下被扫空,屠宰场圈羊的木栅栏嘎嘎吱吱被推垮半拉,三支渠渠帮上十几棵蓝花海碗口粗的旱柳咔咔嚓嚓、连根带土、七歪八斜倒一片。高地上,那弃置了百十年的古驿道不见了,干涸报废的采油树不见了,稀稀落落而又极为古老的胡杨林不见了,夏窝子不见了,兵站不见了,道班房不见了,黑不溜秋、脏不兮兮的交通食堂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所有这一切等等种种都让位给了那一片白,那一片灰的和黑的、深的和浅的、暗的和亮的、飞动的和冻僵了的白…… 但他高兴,虽然冷。场里发给的黄棉袄和从上海带来的短围巾,这会儿都跟纸片儿似的不顶事,简直跟光着身子似的。颧面冻得跟生牛皮一般硬实,早觉不着疼了。他一刻不肯让早已精疲力竭的儿马蛋子有稍许的懈怠。张股长告诉他,场部想调他到政治处帮工。他的心扑腾:住机关,面向全总场工作!一股巨大的喜悦伴随着种种可以想见的憧憬,深深攫获住了他。自己又迈出一大步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步的意义不小于他从上海走向桑那高地的那一步。如果那一步只是表明某种开始,那么这一步便证明他确实已经在这条路上踩实了。才一年,不,确切点说,才八个月,十九岁的他又迈出了一步!他马上给上海街道党委的老顾和区团委的书记李萍琴各写了一封信,他俩是他入党的介绍人。他要向他们汇报,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但两封信都没发走,走到场部邮政所门口,他没勇气把它们投进那只掉了许多块漆斑的铁邮筒里。赵队长肯不肯放他到场机关来,还很难说。自打外头有风声场部要调他,赵队长就一口咬定:你这会儿就想去住机关,太早。心别恁活,老老实实跟我在试验站再待些年。你放心。我没恁大的闺女,不会死拽你在试验站,做我倒插门女婿…… 再待些年……依你说,我还得在你身边待多些年?我到底还欠什么?怎么还显得稚嫩?是不能说所有的活儿我都会干了,更不能说所有的苦我都吃遍了,我也从没想说我这会儿就能跟你这样的老干家比肩。我知道,我跟你,在各方面都还差着十几二十年的一段距离。但能因为这些,就不放我走?一年来,就算是八个月吧,所有的事实难道不都已经充分证明了我是肯吃苦、能吃苦,是决心要在羊马河干一辈子的?干一辈子,就得不断朝前踩出几个漂漂亮亮的脚印。那脚印让人看着,得觉得是石匠凿的,而不是懒牛在烂泥地里稀稀拉拉的。这次场部从上海青年里只调用了我一个,我是全场四千七百九十五个“上海鸭子”的总代表。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出去试一试?我们出了上海市门,向西都敢走这一万里,你怎么就不能放我再往外走这一二十公里?我这是去场部,你当我是去劳改队呢! 一路上,谢平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准备回去后用来说服赵队长的话,默默地做着种种慷慨激昂的演习。好几回眼角都热热地湿润了,甚至哽咽起来。 离开上海前,他在上海团校集训了一个月。结业前,区团委书记李萍琴专门去叮嘱过他:今年全市被批准光荣支边的一万六七千名青年里头,只有你们四五个是党员。我们和兵团来接收和护送你们的同志商量过了,要把你放到上海青年最多的羊马河总场。其用意,不用我细说,你也该明白。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上海党团组织的期望,在青年中发挥你应有的作用。要对全总场四千七百多个伙伴发挥作用,还有什么地方比场部对我更适合呢?赵队长,你能明白我吗? 爬犁子驶近试验站。黑暗的暮云正在这片洼地上空聚合。赵队起头,先不回答,却从眼角里放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盯住我,似乎想竭力观察出某种他早有所猜忌的什么来。过后才淡淡一笑,并叫我大惑不解地长喘口气答道:“我看不必跟赵长泰说什么了吧,我们已经跟站领导打过招呼了。”真怪了,要调我离开试验站青年班,怎么能不跟你说一声?我当时心里就紧着打鼓、犯愣,现在他们又要抓你走。为什么对你竟然也要用到……用到“抓”这个字眼? 赵队长在站部门口两条疙疙楞楞的阶沿石上站着,身后还站着两个政法股的助理员。其中一位,背着支步枪。赵长泰看到谢平从马背上被颠下来了,但没去搀他。等青年班女生组组长裴静静和班里年岁最大的马连成等人忙去扶起谢平后,才对政法股两位助理员中那位不背长枪的说了声:“我去跟谢平打声招呼,啊?”也没等那位颇有些尴尬的助理员表示点啥,便照直走了过去。 人们完全被这意外的事件震慑住了,惶惶地怀着某种惊恐,同时又潜意识地庆幸自己没犯到政法股手里。有人在小声叹息,惟有一坨子人声息全无地沉默着,他们便是青年班几十个娃子。 “你答应那个张万鹏去场部了?”赵队长问谢平。虽然有站部办公室透出的那点昏黄的马灯光,还有雪地的一些反光,谢平还是看不清赵队长脸上细微的表情。也许是阴影太重的缘故,他觉得他双颊下陷得厉害,黑胡茬恁长,使不见他才两天一个夜晚的谢平觉着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瘦去好些。还没给戴铐子,但也没戴手套,两片大手就那么光着,垂耷在腿的两旁,一只手里还抓着他那顶黑布面尖顶的狗皮帽。薄薄的大嘴虚开,露出很长而又很不整齐的牙齿。牙根根脚里都让烟油渍黑了。问完话,嘴唇依然翕张着,微微尖嘬起上嘴唇,那样专注地盯着谢平,等回话。 谢平只是沉默,开不了口。他心里乱极了,他只想知道,眼面前正在发生的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但这会儿又能问谁? 赵长泰也没再追问。为了避免这一时沉寂给所有在场人带来的紧张、难堪和不安,他斜过眼去看看在人堆前头嘤嘤哭泣着的老婆渭贞和八岁的大女儿。十岁的大儿子建国脸色煞白,懂事地搀扶住他妈。这么冷的夜晚,抢出门来送他,建国他却只穿着件夹袄和一条破单裤,拖着一双并不配对的旧棉鞋,瞪大的眼睛里流露着恁些跟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困惑。赵长泰早就跟渭贞商量过,再咋地吧,也得给儿子买双囫囵鞋了。虽说十岁还不能正经算个人,但也毕竟十岁了,在子女校大小还是个少先队的干部,老让孩子趿着爹或妈的旧棉鞋过冬,也实在叫孩子在同学老师跟前挂不住脸。孩子自己也说过:“妈,下一回食堂里分大肉,我那一份就别领了。看到明年能凑够双跑鞋钱不。给我买双白的……穿双毡袜也能过冬。官的!不信,你试试!”啊!白跑鞋。儿子,我对不住你…… 赵长泰再回头看看青年班的丫头小子们,歉疚地笑笑,并用他干裂的嵌着许多油泥的大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瘦脸,叹口气。青年班的那一帮子却把头都低了下去,仿佛立马要被押走的是他们而不是他。这使他的背好像突然罗锅了,随着一阵痛绝的战栗,他脸颊微微抽动起来,整个身子不易被人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一阵哽咽从胸膈底里涌来。为了压住它,他拧转头,恰巧遇见谢平正凝对住他的视线。谢平见赵队长回过头来了,忙向他伸过只手去,赵队长却没对应地伸手。政法股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脚冻得也实在难受。因为坐吉普车来的,都没穿毡筒。有一位的翻毛皮鞋里甚至都没穿毡袜,只好在一旁直跺脚。碍着赵长泰这么个老熟人的面子,他们又不便紧着催,就故意跺得背上的长枪在大腿根上磕碰,响出许多串哐啷哐啷,去提醒老赵。这些,赵长泰心里自然有数。他再没说话,只是去重重地拍了拍谢平的肩头,又看了他一眼,而后一低头,从人群闪出的那条夹道里朝吉普车走去。上了车,他们才给他上了铐子。谢平忙摘下自己那副黄军布里的连袖长皮手套,撂给计镇华,叫他赶快跑去交给赵队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