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张门才女曼素恩


作者:曼素恩     整理日期:2015-01-12 14:11:24

《张门才女》借助对19世纪常州张氏一门“才女”的研究,从女性的视角审视战争、叛乱、外敌入侵、王朝衰落等大事件的阴影笼罩下的中国历史。通过对张门三代才女的作品、地方志,以及相关回忆文章的深入解析,利用几近文学构拟的合理想象,曼素恩勾勒出她们在文学创作、人际关系、家庭生活、个人情感乃至政治立场等各方面的特征,并以“赞评”的方式进行历史学家的点评,成功地再现了大时代下清代“才女”的人生轨迹,以此改变了我们对中国从帝制向共和转变过程中的性别关系以及才女生活的看法,为19世纪的中国史提供了更为丰富与鲜活的历史图景。
  作者简介:
  曼素恩,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历史学系教授,1999—2000年担任美国亚洲研究学会(AssociationofAsianStudies)会长。著有LocalMerchantsandtheChineseBureaucracy,1750-1950(1987)以及PreciousRecords:WomeninChina’sLongEighteenthCentury(1997),后者荣获列文森奖。合编著作有UnderConfucianEyes:WritingsonGenderinChineseHistory(2001)。
  目录:
  序
  第一章山东济宁(1893-1895)
  第二章闺秀汤瑶卿(1763-1831)
  第三章诗人张英(1792-1863后)
  第四章塾师王采苹(1826-1893)
  结语:赞评曰……
  注释
  张氏年表
  参考书目
  致谢
  索引
  附录:部分引用诗词
  注释
  参考书目
  致谢序
  第一章山东济宁(1893-1895)
  第二章闺秀汤瑶卿(1763-1831)
  第三章诗人张英(1792-1863后)
  第四章塾师王采苹(1826-1893)
  结语:赞评曰……
  注释
  张氏年表
  参考书目
  致谢
  索引
  附录:部分引用诗词
  注释
  参考书目
  致谢
  索引在对帝国晚期妇女史的研究中,本书可谓独树一帜。《张家才女》文字优美,体现出深厚学识。这是一部极其重要的著作。
  ——贺萧(GailHershatter),著有《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
  这是一部精彩的作品。曼素恩从张家女性自己的视角重构了她们的生活,并在必要时以自己的想象让这个故事更加引人入胜。作者所植入的内容建立在她对时代背景的深度把握上,显得天衣无缝。本书堪称杰作。
  ——林恩·亨特(LynnHunt),《新文化史》主编第二章闺秀汤瑶卿(1763—1831)
  童年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汤瑶卿坐在祖父身旁的小凳上,背诵着正在学习的《论语》中的第一句。在她身旁还坐着大姐和五位堂兄弟,等着被祖父点名。祖父在瑶卿头上轻拍了一下,露出开心的笑容,然后转向其他几个孙辈。
  大姐念书时,瑶卿开始环顾这间书房,她已在此学了四年功课。祖父座椅背后,也就是书房北面墙上,挂着祖父七十大寿时精心绘制的一幅画像。她还认不得所有题词,不过一位堂兄已经指出“大学士”几个字,那是祖父在朝中的职位。题词中还特别写上了乾隆皇帝给祖父母及父母的封诰。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草书条幅,上面是祖父为老友名医法谦意所作的诗,法谦意现在是一个地方医药世家的家长。祖父的书桌上有很多旅行时带回的玩意儿:一个莲花雕漆盒,一枚精致的汉白玉玉豚挂件——祖父常将其挂在腰带上,还有一方硕大的砚台,为本地名家所刻。
  在下一个学生开始背诵前,瑶卿的父亲轻轻地走进了书房。堂兄贻燕脱口而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见到儿子,祖父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匆匆起身,夸赞了孩子们几句,就让他们离开,并关上了房门。瑶卿急着回到母亲的房间,她快步向后院走去。她能听见祖父在大声问着什么,父亲则低低地应答着。祖父与父亲之间的对话此起彼伏,一直随着她穿过庭院。
  几年之后,瑶卿不再跟祖父上课了。她已年满十二岁,闲暇时只能和女眷们待在庭院后的后厅中,庭院将大宅的后厅与祖父会客的前厅分隔开。瑶卿的闺中密友只有大姐和几个堂姊妹,她和堂兄弟们不再来往,而以前她还能从这些男孩儿口中了解大人们的喜怒哀乐。对于家里的大事小情,后厅的女人们都了然于胸,可瑶卿还不大明白个中就里。
  就在这一年,祖父去世了,这似乎标志着瑶卿童年时代的结束。经常外出谋生的父亲很快将妻儿从父兄们的大家庭中接了出去。在新家里,瑶卿将度过少女时期的最后几年。她和父母、姐弟——她有两个姐妹和一个哥哥,也就是堂兄汤贻谟,现在过继给她的父母了——住在钱家大宅中的一个偏厢里,这是瑶卿大姑父的家。瑶卿的姑妈很想多生几个女儿,她对侄女们的到来感到十分兴奋。瑶卿很快意识到,她不用因为失去祖父的教导而难过,姑妈自会给她布置读写功课。
  此时瑶卿的父亲仍在守孝。他遵循古礼,对每个细节都不马虎。在二十七个月中,他身着粗麻孝服,不与妻子同寝,起床后便正襟危坐,始终茹素。听到旁人议论父亲时,瑶卿甚至感到有些尴尬。这些《礼记》中的古礼,现下已很少有人奉为圭臬了。
  瑶卿想作父亲的后盾,但在闲言碎语面前又很迟疑。她发现连姑姑都觉得父亲的行为有些过分,并颇有微词。相反,姑姑时常敦促父亲代替祖父教导瑶卿。父亲同意了。在守孝期间,他每天抽出一些时间与女儿一同阅读经史典籍。在这每日一次的短暂接触中,尤其当父女二人促膝交谈时,父亲会渐渐忘记悲伤。他对女儿说起自己如何为了光耀门楣而历经艰辛,这是他的使命,但却屡遭挫败。而兄弟们却都志得意满:子嗣兴旺、仕途通达、心气十足。想到自己的不如意,父亲又显得忧心忡忡。
  在接受父亲教导的时候,瑶卿总是想尽办法让父亲开心。她知道父亲喜欢地方掌故,他被誉为“常州文献”,也就是说他对常州历史无所不晓。每当瑶卿让父亲谈起地方先贤时,父亲就暂时忘却了所有的悲伤和烦恼。瑶卿多么希望父亲的才华能有用武之地。
  瑶卿发现,父亲对于闺范的态度比姑姑严格得多。她开始理解,这一方面是父亲个性使然,一方面也因其读先儒语录,精求性理之学。姑姑则格外溺爱瑶卿,从不让她做家务,只是让她专心于诗书。当瑶卿日益显示出其天赋时,父亲对她的教导也越发上心。瑶卿小心地调整着自己的行为。在父亲面前,她严谨端肃,在慈爱的姑姑面前,则自由自在。
  瑶卿刚开蒙时,只会反复背诵。她喜欢听自己背诵,但对文句的意义却不甚了了。在祖父的教导下,瑶卿和堂兄弟们已经学了《三字经》,并开始读《论语》。现在父亲把阅读范围扩展到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他也和瑶卿一同读《诗经》中的“二南”,父亲认为在这部经典中,这些内容是对妇德阐释得最好的。
  接下来当然是女学的经典。父亲让她从班昭的《女诫》开始,瑶卿则觉得十分乏味(瑶卿很喜欢班昭的诗词,她和姑姑一起读过)。作为“女四书”中的第一本,《女诫》是刊刻精美的钦定本。10在父亲的指导下,瑶卿也读了刘向的《列女传》。父亲还常将《列女传》与明代学者吕坤编撰的《闺范》中的相似内容进行对比。
  瑶卿的父亲虽然对列女的传记感兴趣,但却不想多谈细节。他对瑶卿讲得更多的是妇行,不断强调士族女性应该遵守“四德”,提醒瑶卿她是一个闺秀——一个士绅家庭培养出来的德才兼备的小姐。自从记事起,瑶卿就能背诵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她愿意从列女故事中接受训诫,但父亲可能不知道,瑶卿更感兴趣的是那些插图和故事情节。她对于故事中的一些人物尤其喜爱,而刘向语焉不详的叙述则引发她的想象。通过那些简短对话和简单情节,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丰满的人物。那些捕捉了最具戏剧冲突情节的插图,尤其能激发她的想象。瑶卿特别喜欢“鲁漆室女”,她以激烈的言辞维护自己一介女流的忧国忧民之心。瑶琴也喜欢“楚野辩女”,她那番有伦有脊的言语将一位恃强凌弱、傲慢的郑国大夫说得无地自容。
  除了儒家经典之外,瑶卿的父亲还乐意让她读一些女子家训。他选了两本,让女儿为出嫁做好准备:蓝鼎元的《女学》和陈宏谋的《教女遗规》。这些书中关于妇行和妇德的内容在瑶卿看来不是太简单就是太苛刻,她并不感兴趣。但其他一些内容却吸引了瑶卿,让她了解到大家族中的生活,女人在复杂的家族环境中会面临的问题,以及御下、奉上的法则。15瑶卿已经开始考虑这些事了,尤其是当她看到母亲来到钱家之后的命运时。作为父亲的长姊和同辈中最年长的一位,姑姑是家里绝对的当家人,这就使瑶卿的母亲处于家庭的边缘。加之没有儿子,瑶卿的母亲更抬不起头。立堂弟贻谟为继子,也只是强调了这一事实。16尽管没人明说,可瑶卿能够感到母亲在钱家地位不高。她确信,自己的父亲不可能,甚至不愿意去改变什么。13父亲和大姊感情极好,而且对大姊收留自己一家人由衷感激。
  作为常州人,钱家和汤家生活在一个女诗人辈出的地域。瑶卿的姑妈和很多汤家堂姐妹都是常州闺秀诗人中非常活跃的人物,瑶卿的姑妈也热衷于培养侄女的诗词才华。作为第一次试笔,她让瑶卿以“花”为题作一首五言或七言诗。瑶卿想到了卧室窗外庭院中盛放的花朵。那些花夜间绽放,日出闭合,因此她可以在诗中歌咏夜晚与清晨,月光与鲜花,日出与凋零。瑶卿花了两天时间作出一首七言诗,用了一个比较险的韵。17瑶卿对她的诗作相当满意,当她再次与父亲见面时,便鼓足勇气给父亲过目。父亲只扫了一眼诗稿,就怒视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儿,咬牙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内言不出阃外!”看到女儿的沮丧,又想到这可能是在大姊鼓动下做的,父亲放低了声音,但语速还是很快。他告诫瑶卿,女人的诗词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麻烦。外人能通过这些诗词窥探瑶卿的家内生活。她的诗名会扰乱身心,让她失去贞洁,她也可能和一些声名狼藉的男女接触。
  瑶卿的父亲停下话来,想看看他的二女儿对这番教训作何反应。瑶卿僵立在那里,她从父亲手里拿回诗稿,向父亲拜了一下,就退出了房间。回到自己的卧房后,她将诗稿揉成一团,当天晚上,她用蜡烛将诗稿焚毁。
  瑶卿能够理解父亲。她知道,父亲觉得当下这种流行的现象是轻浮行为,而且以此看法为荣。瑶卿希望父亲以自己为荣。瑶卿也明白,如果姑妈得知父亲因自己写诗一事而生气的话,她也会发火的。可她不能只在乎姑妈的赞许,而不顾父亲的责备。瑶卿理解父亲的固执古礼,也钦佩父亲的执著,14因此她接受了父亲的想法,当旁人指责父亲时她会不顾一切地站在父亲一边,哪怕要站在姑妈的对立面。为了取悦父亲,还未满二十岁的瑶卿决定不再写诗,并与闺秀诗人保持距离,最多只与家族之内的女诗人们打交道。在整个少女时代,甚至到婚后十年父亲去世之前,汤瑶卿再也没写过一首诗。
  尽管如此,瑶卿并未停止学习。她能接触到任何想读的经史典籍,并背诵了大量诗词,无论是名家之作还是二流诗人的作品。她挑出最喜爱的诗作,独自吟诵,直到烂熟于胸。与此同时,她在一些技艺中展露才华,这也是父亲认为一个闺秀可以做的:刺绣和剪彩。刚开始,她照着母亲的花样,绣些简单的花朵、蝴蝶、飞鸟,然后将这些绣片缝在浆过(可以挂起来)或未浆过(作为靠垫套)的绸缎上。接着她能够绣龙、凤、各种流云、浪纹,甚至寿、福、禄、喜这些字样。很快,她能自己设计风景花样,有群山、溪流,其间点缀着茅屋和亭台、寺庙,又有小路野径,上面有驴、车、人物。她的绣品上又出现了水中游动的小鱼,草丛中奔跑的小兔,空中翱翔的仙鹤,甚至在天宫飞舞,去拜见王母娘娘的仙女。家人抱怨瑶卿的绣品太多,将它们分送给朋友,很快,连下人都可能带几件瑶卿的最新绣品回家。
  有时,当瑶卿坐着刺绣时,她会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的容貌。她总是对镜中的影像感到惊讶:面庞清秀,肌肤胜雪,长眉入鬓,闪动的双眸中似乎有难掩的喜悦。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种自我欣赏是虚荣的表现,并试着将镜子移到看不见的地方。只有在姑妈慈爱的目光中,只有在为了参加女眷或家族聚会而换上最漂亮的丝绸罩衫和绣花裙时,她才让一个想法在片刻闪过心头:自己或许是位佳人。
  婚姻
  瑶卿的父母非常疼爱她,瑶卿对此深信不疑,她也明白父亲的爱之深责之切。父亲并不着急让她出嫁,那样女儿就要离开他,住进夫家了。父母在择婿时分外谨慎,他们要确保瑶卿婚后生活美满。瑶卿的父母并不急着把女儿嫁出去,这与她的闺友以及堂表姊妹的父母都不同。按照惯例,瑶卿在十五岁及笄之年订婚了,许字张琦。瑶卿知道,父母看重的是张家的声望,以及张琦日后的学术成就。
  这次联姻是明智的。在两家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缔结婚约后的几年中,张琦的长兄张惠言在科举与仕途上都顺风顺水。乾隆五十一年,张惠言本省乡试中式,这不仅为获得进士奠定了基础,也是士绅家族地位的一个关键标志。他的第一个职位是景山宫官学教习,这让他进入了京城的政治圈。
  张家喜讯传来时,汤家正遭受一个沉重的打击:瑶卿的伯公汤大奎及其长子汤荀业在平定台湾林爽文之乱中双双阵亡。汤大奎的后人荫袭云骑尉,因此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汤瑶卿的叔叔,即后来成为南京著名画家的汤贻汾,时常被称为“总兵”。
  汤瑶卿直到二十七岁才和张琦完婚,即使在常州这个闺秀成婚年龄普遍较晚的地方,也算很迟了。婚期推迟是因为订婚之后,张琦一直未在举业上获得瑶卿父母所期待的成功。而瑶卿却暗自庆幸,因为婚姻对她而言充满了未知。尽管如此,在婚前这段时间,瑶卿也时常慨叹韶华流逝,想象自己的丈夫及其家人,也知道她将告别姑妈庇护下的舒适生活。妹妹在瑶卿订婚前就去世了。姐姐早已出嫁,瑶卿几乎未和她亲近过。瑶卿有个贴身丫环,她总喜欢在集市上买各种春宫玩物逗家里的女眷开心,这其中有一个桃核雕的秘戏图,两个缠绕在一起的小人四肢还能活动。瑶卿看到这些玩意儿只感到羞惭。它们根本不能缓解她婚前紧张的情绪。
  就在瑶卿大婚前几天的一个下午,姑妈要给瑶卿讲些重要的事情。靠在姑妈的床上,瑶卿和姑妈一起翻看一本有套色插图的书,这是姑妈托一位朋友买的。这些插图比丫环买来的桃核秘戏图要精美得多,但让瑶卿沮丧的是,图中所画的也都是男女交媾之事。翻动书页时,瑶卿心里有种莫名的烦乱,她渐渐垂下眼睑,而姑姑却依旧有板有眼地解释着胎儿是如何在女人身体里发育的,以及女人对胎儿的重要性: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直接影响胎儿的发育。姑姑又给瑶卿讲了房事技巧,并强调女人要从中感到愉悦才能成功受孕,尤其是想要个健康男婴的话。姑姑还说,有些男人在成婚时对房事知之甚少,瑶卿可能要教丈夫一些事。姑妈又拿出另一本书,瑶卿曾在姑妈的书柜中见过这书,姑妈让瑶卿看了书中关于气血的理论:女人之血与男人之气相合才能孕育出胎儿。现在,瑶卿的焦虑感逐渐被好奇心和越来越强烈的期待所代替。还有情潮翻涌与身体的欲望,这些都是她从前尽量不去想的。瑶卿也不知道,这是否说明自己内心在期盼与张琦的结合。
  瑶卿第一眼见到丈夫的时候,既未被其外貌吸引,也没有心有灵犀的感觉。张琦身材瘦削,性格腼腆,举止合度,想到要和女人单独相处,他甚至会有些紧张。婚后几年中,他一直是个“童生”,虽然可以参加乡试,但在科举之路上只迈出一小步。相比之下,他的长兄张惠言不仅更为自信,而且已经为参加会试而努力,会试在京城举行,新科进士还将接受殿试。不过,张琦的内向却让瑶卿感到更加自信。毕竟,她比丈夫年长几岁,家庭环境也更加优越。她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给丈夫以慰藉:赞其诗作;勤谨奉姑,好让丈夫面上有光;还有——连瑶卿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照着书中插图教他房中之术。
  瑶卿与张琦订婚时,父亲曾给她讲过关于张家及其家族声望的故事。父亲说,张氏十余世——无论贫困或显赫——皆以儒为业。瑶卿的儿子们将来也必定能蟾宫折桂,仕途通达,这是大清皇帝对士人的最高褒奖。父亲在谈到张家的家族史时,总离不开两位孀妇:张琦的祖母白氏——她一手养育了三个儿子,以及张琦的母亲姜氏,她也同样少寡。当瑶卿嫁入张家开始侍奉婆婆时,故事中的人物变得鲜活起来。
  在瑶卿听到的故事版本中,姜氏总被与白氏作对比。瑶卿不止一次听过,白氏培养了三个失怙的儿子,对于那些好心劝她让儿子们另习他业的亲友,她置若罔闻。瑶卿能背诵白氏之语:“自吾翁而上,五世为文儒,吾夫继之,至吾子而泽斩,吾不可以见吾翁!”瑶卿也注意到,无论白氏人格多么完美,她也是个现实主义者。比如说,她以自己的德行劝说祖叔在家中教授诸子。
  白氏的故事听来令人肃然起敬,可姜氏却并不令人畏惧,至少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或许姜氏已经感受到这个新妇对自己的同情和敬佩。婚后,瑶卿耳濡目染,知道更多姜氏为夫家绵延子嗣的故事。姜氏二十八岁丧夫,膝下有一对小儿女和一个遗腹子——也就是瑶卿的丈夫张琦。她无依无靠,和女儿以女红为生,还要省出钱给长子惠言。为了在成年之前能和堂兄一起上学,当时惠言住在伯父家中。姜氏将小儿子张琦留在自己身边。惠言在城里与堂兄们待了一个月后,才回家探望过一次。为了不耽误功课,次日凌晨他就要往回赶,因此惠言只能与母亲、姐弟待一个晚上。为了早点见到母亲,他在回家途中没顾上吃饭。到家时,夜色已深,惠言是饿着肚子上床的。次日清晨,惠言饿得无力起床。当他赖在床上呻吟的时候,母亲来到床边,俯身责备到:“儿不惯饿惫耶?吾与尔姊尔弟时时如此也!”18惠言不时会讲起这个故事,尤其是最后那令人羞愧的一幕:他的从姊从邻居那里讨来几文钱,给他买了一个糕饼。
  惠言还给瑶卿讲过母亲的另一个故事。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当时惠言才五岁,张琦则刚出生——姜氏突然精神崩溃了。她日夜不停地哭泣了一个月,精神愈发恍惚,这让两个大点的孩子非常担心。某一天,她突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当时惠言正在床边玩耍,他欣慰地想,母亲肯定是哭累睡着了。直到祖母进屋后大叫一声,惠言才意识到母亲是引带自尽。家里一阵忙乱,最后在一个婢女的帮助下,祖母才把姜氏救了过来。
  听了这些故事,就不难理解惠言想要出人头地的动力,以及他无法释怀的压力。这些故事也让瑶卿明白,她的丈夫对家庭早年间的这些艰难是没有什么印象的。瑶卿嫁给张琦时,他为人随和,没有长兄那样的负罪感。可嫁入张家后,瑶卿也很快发现这个家庭并未完全摆脱困境。她的丈夫还是个生员,经济上要依赖大哥,大哥还要供养母亲姜氏,她已五十四岁。惠言的孩子也在当年出生了,家里又添了一口。尽管生活捉襟见肘,兄弟二人却常有朋友造访,这些客人是不能拒之门外的。更要紧的是,因为瑶卿的大嫂还在月子期间,又要照顾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瑶卿显然要挺身而出,承担起中馈之职了。
  瑶卿第一次惊讶地发觉,少女时代的优越生活把自己惯坏了,她甚至不知道怎么煮饭。而张琦的母亲则十分耐心,瑶卿也急于讨其欢心。不久之后,她听到婆婆对外人说:“稔知新妇未习烹饪,抑何精也。”此后七年,直到姜氏去世,瑶卿学会用各种方法照料好婆婆:清晨梳洗、奉茶、烹制可口的菜肴。
  婚后两年内,瑶卿诞下一个男婴,取名珏孙。次年又有了一个女儿,取名英,接着又有了次女英。19孩子带给她的喜悦因为日夜担忧年迈的父亲及其一生挥之不去的失落而打了折扣。多年来,父亲一直在为著名学者卢文弨工作,卢文弨曾为常州龙城书院主讲,这促成他一个更大的工程:编纂一部常州方志。闻知瑶卿父亲的名声后,卢文弨令其负责方志中的人物传记。连续几个月,瑶卿的父亲在县中走访,翻看族谱,查阅旧籍,撰写新稿。当卢文弨突然去世时,父亲的手稿已经全部完成。卢文弨死后,由于方志编撰经费无着,又无人继承其志,这项工程终告失败。父亲未能刊刻的手稿散佚了,他的工作也未获得任何报酬。当父亲于三年后去世时,瑶卿突然想起儿时祖父书房里发生的一幕:父亲走进房中,堂兄恰好念到的《论语》中的那几句,真是父亲的宿命。现在她明白了,父亲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不为人知。可父亲还达不到孔子对“君子”的定义。终其一生,他都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就在英出世之前,瑶卿的婆婆去世了,当时瑶卿和大嫂是一个关系亲密的女眷圈中的成员,她们有着不同的姓氏:婆婆姜氏、大嫂吴氏、瑶卿自己姓汤,还有嫁进董家的大姑张氏。31十年中,她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瑶卿和大嫂尤其亲近,大嫂自己没有女儿,所以对瑶卿的女儿们格外疼爱。两个母亲总是看着孩子们在两家之间来回串门,一起读书玩耍。在这段时间中,瑶卿和孩子们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他们总是和亲戚们住在一起。惠言知道他们的难处,因此当他应邀馆于一位安徽著名学者家中时,就安排了弟弟一家随行。惠言让他们放心,那里生活无忧,旅途也会充满情趣。在三十五岁那年,瑶卿生平第一次要离开常州了。
  徽州的邀请来自于金榜与他的长兄金云槐,金榜是一位学者及书画家。他们聘张氏兄弟为塾师教授子孙,并让他们住在自己宽敞的宅院中。瑶卿从她曾经辛勤劳作的那个拥挤的家来到一个大家族的聚落,这里和她童年生活的环境极为相似。张氏兄弟及其家眷单独拥有一排厢房,这里有下人供其使唤,有花园供其徜徉,有藏书供其翻检。
  很快,瑶卿就感到丈夫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现在满怀激情地跟着金云槐研习医术,还和不断汇聚到金榜书房里的书法大家们练习书法。张琦突然被拉入一个文人雅士的圈子。他结识的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是书法家邓石如,当时邓正在教授一种新的字体。这种字体的灵感并非来自古代书法家题写在丝绢上的作品,而是来自汉代与六朝时期的碑刻。邓石如曾说,优秀的书法作品应临摹这些碑刻,“疏处可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
  瑶卿意识到,邓石如的书法技巧与她在姑姑家学到的一点浅显知识全然不同。她的书法老师从未提到黑白之关系,也不曾让她在落笔之前先考虑好整幅作品的布局。她所关注的只是笔锋的运转,以及如何将“气”透过笔墨落在纸上。邓石如及其弟子们则指出另一种灵感来源。安徽经世学者包世臣因为仰慕邓石如的书法,也常来到徽州金家。瑶卿很喜欢听包世臣谈话,她也将记住这个人,尽管此时她还不知,此人将来会和他们一家走得多么近。
  徽州是一个传统的商人中心,又以当地对于女性贞节的保守态度而闻名。瑶卿在街上走过时,透过轿帘,能看见一排排高大的贞节牌坊,上面刻着那些节妇的名字和钦赐的荣耀。有些牌坊所表彰的节妇是为了抵抗强暴而自尽,可让瑶卿震惊的是,还有一些竟然是殉夫而死。瑶卿认为这种自我牺牲是一种陋习,正如人们常说的,是走向极端的贞洁观。她发现自己对徽州闺秀有些好奇,又带点反感。21无论怎样,她在此地的社交生活受到诸多限制。她不能出现在丈夫的宾朋面前,当地女人间谈论的事都是通过婢女之口才传到她耳朵里。闲极无聊时,瑶卿只能做做刺绣,或者与大嫂和孩子们一起打发时间,身边围着一群奶妈和婢女。可丈夫却对现下的环境十分满意。除了钻研书法和碑刻,他还和大哥一起编撰词选,兄弟俩都喜爱宋词。这对瑶卿而言却毫无意义,她并不填词。孩子们在离老家很远的地方成长着。不由自主地,瑶卿开始想家了。
  到徽州的第二年,瑶卿的三女儿纶英出生了,而张惠言于次年赴京参加会试。这一次他成功了,而且这个功名恰逢其时。就在惠言进士及第的当年,乾隆皇帝驾崩了,随着宠臣和珅的倒台,整个和珅集团也随之瓦解。嘉庆皇帝重整朝纲,尤愿采纳吏部尚书兼大学士朱珪的建言,而朱珪正是当年会试的主考。朱珪赏识惠言的学行,特奏举荐。很快,张惠言任翰林院庶吉士。
  当惠言中式的消息伴随着各种荣耀和排场传到金家时,惠言的妻子马上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前往京城与丈夫会面。瑶卿看着大嫂,想着张琦,他能有个雇主已经算是万幸。瑶卿知道,张琦也明白,他能馆于金家完全是因为大哥的声望和举荐,但瑶卿相信,金家绝不至于因为惠言赴京就将张琦赶走。尽管远离常州,可他们在徽州的生活是相当舒适的。而且,瑶卿意识到,丈夫极为开心,她的确从未见到丈夫如此开心。
  张惠言的离开使张琦摆脱了大哥的阴影。他和包世臣结为挚友,两人在很多方面志趣相投,尤其痴迷于书法。瑶卿并不擅长书法,尽管她字迹清秀,记账、写信都不在话下。但丈夫现在却突然沉迷于此。他和包世臣、金榜一同研习金家从各地搜集来的拓片藏品。张琦和朋友们每晚都围在案旁,揣摩那些异体字,次日就临摹、再临摹,接着就是品茶、聊天。在一个外行人眼中,这些碑碣文字是粗糙的,就是石工雕刻在石头上的方正大字。但对张琦和他的朋友而言,它们是不可多得的墨宝遗迹,因为被镌刻在金石上而得以流传千古——不会因为临摹者的擅自发挥或失误而有任何改变。日复一日,张琦和朋友们的足迹遍及郊野,在名胜古迹四处访碑,有时还命人拓片。
  在安徽的这些年间,汤瑶卿和张琦进入了人生中一个新的阶段。客寓他乡时,瑶卿的父亲去世了。父亲是在离家数里之外任教时去世的,他的遗体被送回常州,而数周之后瑶卿才得知消息。瑶卿不能亲眼看着父亲入土为安,这令她备感痛苦与愧疚。她意识到,现在自己和丈夫已经成为一家之长,要担负起培养子女与延续香火的责任。作为自我安慰,瑶卿开始祭祀先人,除父亲之外,也包括去世的婆婆姜氏以及祖母万氏。据她所知,这些女人都未能得到家族祭祀。
  令瑶卿感到欣慰的是,丈夫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他的社交圈的扩大让瑶卿对家庭的未来更有信心。事实上,他与包世臣的交情最终将带来一段不错的儿女因缘,尽管此时的瑶卿还无法预见。就在张惠言进士及第的次年,瑶卿有了第四个女儿,夫妻俩给她取名为纨英。
  纨英满岁生日后不久,一个北京来的信使气喘吁吁地来到金家,并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张惠言死于时疫,年仅四十二岁。信使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消息送到。必须派人去京城将惠言的灵榇和家人接回常州,将其安葬。瑶卿和丈夫马上收拾行李,带着孩子们从徽州赶回常州,由于走得匆忙,瑶卿后来要不断寻找那些落在徽州的衣物和细软。在此后数月中,张琦一直显得很迷茫。以往总是大哥在为他们指引道路、树立榜样、排忧解难。现在张琦也意识到,一家之长的重担已经完全落在自己的肩上。
  回到常州,瑶卿心里十分高兴,即便是大伯不幸去世也未能抑制这种好心情。她开始仔细盘算现在的处境,以及如何应付。张惠言的功名以及那些报酬丰厚的差事曾令她衣食无忧。他的成功也曾经是瑶卿的定心丸,她知道,一旦家中有了难事,总是可以向大伯求助的。可现在,惠言的寡妻和幼子反而可能向她求助。瑶卿希望大嫂能够从吴家,也就是她的娘家,得到一些帮助,可她也不清楚其娘家境况如何。
  在所有这些现实难题中,瑶卿试图放下自己的一块心病,那就是她只有一个儿子。她和丈夫无力纳妾,而且谁也不想让另一个女人来到家中。他们夫妻俩都疼爱孩子。瑶卿总是亲自哺乳,而她现在还在给纨英喂奶,家中五个孩子都健康强壮。想到大嫂老了只有一个儿子可以依靠,自己却为是否再生一个儿子烦心,真不应该。当瑶卿和丈夫带着四个女儿回到常州时,一路上听到无数的恭喜声,因为常州人很喜欢女孩儿,夫妻俩也十分陶醉。
  瑶卿开始筹划孩子们的教育。四个女孩儿和大哥构成一幅可爱的画面,他们同在书房里接受教导。永远开心机敏的小纨英是全家的掌上明珠,每日的课量也由她决定。当她坐不住时,英或英就带她出去,在院子或回廊里走走,给她唱唱歌,或者将她抱起来,在回栏上晃荡,而其余的孩子则继续念书。珏孙已经十二岁了,他对于这些玩闹不感兴趣,几年后他就要参加童生试。随着珏孙课业的进步,塾师开始对他单独教导,而女孩们的课业则交给瑶卿。想到姑妈对诗歌的热爱,以及自己不能一展诗才的伤心,瑶卿让英和妹妹们在研习经典之外,每天都读读诗词。年幼的英和英已经显露出作诗的天赋,当张琦经过厅堂,而恰好孩子们正在上课时,他会出些题目让孩子们对对联。“咏物”很快成为家里最受欢迎的游戏,珏孙总是第一,当张琦喊出“桃花”“剑”“砚”时,珏孙总比别人先念出自己的一联。
  当瑶卿和丈夫还在为惠言服丧时,珏孙突然病倒了。他终止了课业,每日躺在床上,无精打采,面色苍白。后来他发起高热。张琦请来了常州最好的医生:法家名医。法家在常州数代享有医名,加之两家私交甚密,瑶卿和张琦都对他们寄予厚望。43瑶卿的祖父和法氏牧亭公素有深交。也因为这份交情,瑶卿已经安排珏孙和法鼎的四女儿订婚了,法鼎是法家始祖法徵麟的第六世孙。可珏孙还是去世了,年仅十四岁,病床前的法家医生束手无策。自幼订婚的珏孙即将举行冠礼,那是他成年的标志。
  珏孙的去世给瑶卿带来三重打击:她失去了儿子;她对法家的医术极为失望;她精心为儿子筹划的婚姻也破产了,当然,未过门的媳妇——法家小姐——也没有了盼头。瑶卿挣扎在巨大的悲恸中,同时也担心着自己的丈夫。张琦不断自责,也咒骂法家。他痛苦地对每个人说:“吾子误于庸医。”这个曾经在徽州金家意气风发的男人突然间被打回了原形,他肝肠寸断。张琦放弃举业,潜心钻研医术。他向瑶卿发誓,自己要成为一位名医,治病救人而不误人:因为“天下之民不死于病而死于医”。
  瑶卿很爱女儿们;她们让她的内心充满喜悦,而且从现实来说,随着女儿长大,她们也为瑶卿减轻了不少生活负担。四个女儿都未曾抱怨过缠足。为了尽量减轻缠足时不可避免的痛苦,瑶卿想尽了各种办法:请来最有经验的裹脚娘子,让女儿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缠足并逐渐习惯,在缠足期间尽可能给她们足够的安抚和特殊待遇。她高兴地看到四个女儿都在乳牙未脱之前就能够独自走一小会儿,而且长时间站立也不会感到辛苦。英已经会做很多家务事。在照顾和培养女儿的同时,瑶卿却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心事:她知道自己必须再生一个儿子,以延续张家的香火。寡嫂只有一个儿子,根本不可能过继给瑶卿和张琦夫妇,否则那倒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珏孙去世时,瑶卿已年过四十,她相信自己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可她还是开始念佛。她对着观音像叩拜,承诺说如果观音菩萨能再赐给她一个儿子,自己会让他一生从医,悬壶济世,不令其他母亲遭受自己这样的痛苦。
  就在这段时期,张琦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妻子开始作诗。他保留下来的第一首诗描写了一家人在珏孙下葬后的旅行:张琦带着家人沿大运河南下,从江苏来到浙江,在嘉兴作塾师。与徽州相比,嘉兴距离常州并不算远,这里的人文环境也和常州相似,尤其在对待女人和女性教育的态度上。可瑶卿的诗还是充满了伤感,就像一位新妇所做:她对于离开家乡感到伤感,对于住在常州的母亲和寡姊感到伤感。诗中没有提到的事,是她在此时必须跟随在丈夫身边,因为他们还想要一个儿子。不过,张琦在随后几年中仍然时常外出,新年期间也常不在家,而是与扬州和江浙一带的友人聚会。
  瑶卿四十四岁时再次怀孕了,当时她和孩子们还住在嘉兴。临盆之前,她们都回到了常州。观音菩萨显灵,瑶卿诞下一个男婴,夫妻俩给他取名为曜孙,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与去世的长子相同。曜孙顺利出世之后,张琦似乎又一次有了对未来的紧迫感。就在中秋节过后,他独自一人离家远行,将瑶卿和五个孩子、一位仆人留在家中。此后二十年间,张琦四处奔波。瑶卿手上仅有的钱,就是嫁妆里留出来的、拿来应急的私房钱。
  瑶卿和女儿、幼子待在常州,她每天都忙于照顾刚出世的婴儿。看到母亲忙得不可开交,两个大女儿开始帮忙做家务。?英在十五岁就能治中馈,井井有条。已满十二岁的(糹册)英则负责其余的杂事。姐妹俩从不抱怨,也很有主见。有时候,瑶卿见她们一手端着盘子,袖中放着书,互相背诵着诗歌,似乎不想浪费一寸光阴,她也忘记了为钱发愁,和她们一起背诵起来。
  张琦离家整整三年,瑶卿和丈夫完全失去了联络:没有一封家书,没有半点消息,也没给家里寄过一文钱。英和英开始做女红,这多少能补贴点家用。走投无路时,瑶卿将一些最精美的绣品送到一个富有的米行老板那里,并定期为他们家绣制嫁妆,以换得米粮。瑶卿还要抽出时间为一些家境较好的妇人作缝纫活。纶英才十一岁,纨英只有九岁,她们还太小,挣钱还指望不上。
  尽管羞耻感磨损着瑶卿的骄傲,她还是将家事操持得井井有条。她坚持让女儿们接受教育。她请叔叔——画家汤贻汾——来家中小住,传授给女儿们一些基本的绘画技巧。四个女孩儿都很勤奋,而纶英在书画方面确有天分,这令瑶卿感到惊讶。有一次,包世臣在前往上海途中专程探望了张家,他也证实了瑶卿的看法。包世臣带着逗乐的心思向纶英演示了用大号毛笔书写篆隶,这是他最擅长的。包世臣也觉得篆隶不适于女性,尤其像纶英这样弱不胜衣的女孩子。瑶卿注意到了纶英的兴趣,可她没理由去鼓励纶英练习篆隶,更不用说这还要花钱。
  瑶卿有一小笔私房钱,这是从嫁妆里留下的,后来姑妈和亲戚中的其他女人也会给她些钱,瑶卿都放在这笔钱里了。用这些钱,她购买食品、维持家用,并支付下人的工钱,她也将钱放给亲戚和信得过的女友,好收点利钱。在丈夫外出的最艰难时日,瑶卿和孩子们几乎三餐都只能喝粥。只有邻居或朋友送来些鱼肉时,她们才能尝到荤腥。可家里却不断有客人来访——张琦那些需要接济的亲朋好友,或者受亲戚之托来探望她们的陌生人——这些人都要好好款待。27瑶卿有一小片菜地,女儿们在地里种了蔬菜,她还养了几只下蛋的母鸡。英很会用鸡、鸡蛋、自家发的美味豆芽以及叶嫩梗脆的青菜做出各种佳肴。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鲜美的小馄饨,通常是素馅的,以及常州糕点铺里卖的各样小点心。客人们几乎想不到她们平日的食物是多么简单粗糙。可瑶卿知道外人还是在对她说三道四,她也明白叔叔已经把她的现状告诉娘家人了。可大姐和姐夫现在都不在常州,而其他亲戚也并不比她宽裕。事实上,当瑶卿看到他们有困难时,反而会时常给他们些接济或馈赠。
  嘉庆十六年(1811),张琦终于回家探视了几日。夫妻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因为焦虑和家事,瑶卿感到身心疲惫,而张琦看上去却踌躇满志。平生第一次,他给自己的妻儿安排了一个体面的住处:他租下了常州著名的“近园”,这是建于清初的一个小巧别致的宅院。近园里有个小湖(也许应称之为大池),湖里养着各色锦鲤,湖边假山环绕。山石间连以小桥,旁有亭阁,孩子们在这里可坐、可读、可画、可弈。曜孙特别喜欢这个花园,总在湖边的鹅卵石小径上疯跑,或爬到湖心的假山上玩捉迷藏,瑶卿和女儿们必须时时看着他。园中还有一位园丁,他修剪树木,让枝条优雅地倒垂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还给木槿剪枝,在湖里种上莲荷。瑶卿在近园住了将近十年。
  现在,瑶卿有了一个体面的家,她又记挂起家里的亲戚。她尤其挂念的是堂兄汤韵清。韵清碌碌无为,但在瑶卿心中却有着特殊地位,正是他陪伴瑶卿的父亲走完了人生中的最后一程:他将重病的父亲送回老家,并且一直守护在病榻前,直到父亲去世。而更重要的,在瑶卿看来,是韵清对父亲的耿耿忠心:他仔细收藏了父亲所有的手稿,不使其散佚,所以当瑶卿日后请丈夫刊刻父亲的文集时,一切都是现成的。对于在父亲这些事上欠韵清的人情,瑶卿尽其所能给予了最好的回报:她邀请韵清来近园,和自己一家住在一起。
  当她向堂兄发出邀请时,瑶卿并未考虑此举将会带来怎样的流言蜚语。她的丈夫总不在家,而现在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单身男人却总和她同住一屋檐下。当然多数旁观者都不知道那是她的堂兄,可即便知道了,流言也不会停止。多年之后,张琦对于妻子因为善心而名声受损感到震惊。而瑶卿却不在乎这些谣言,她的乐善好施也未因此动摇。她又开始关心起另一个亲戚,一个名叫钱子贞的男孩,这是她姑夫堂兄的外孙。这个孩子的父亲和叔叔都曾跟随张琦父亲读书,因此张琦自小就与他们相熟。当瑶卿知道子贞父亲去世孤苦无依后,毫不犹豫地将子贞接来近园,子贞的生母也跟着一起来了。子贞和瑶卿的孩子们一起读书,多年之后,当瑶卿一家北上前往张琦的官署时,仍然带着子贞及其母。
  时光荏苒,曜孙逐渐长大了。瑶卿记得曜孙的使命,也是她向观音许下的诺言。她让这个宝贝儿子学医,张琦偶尔回家探亲时,她让父子俩一起讨论医术。瑶卿给曜孙讲解儒家经典,而张琦则教授他各种体裁,从古史到诗词歌赋。令瑶卿失望的是,曜孙并未全心专注于这些正务,而喜欢上小说,尤其是新作《红楼梦》,此书的手抄本在江南地区广为流传。瑶卿猜测,这书是张琦的朋友带进近园的。不管是怎么弄到的,儿子一有空就反复阅读,不然就对那些没看过书的人谈论小说情节和十二钗。姐姐们也向弟弟借来此书,看得如痴如醉。
  大家都在思考曜孙未来的人生该如何选择。瑶卿曾在观音面前许愿让儿子从医,可她知道丈夫还是希望儿子能走仕途。一个偶然的机会,矛盾解决了:张琦的一位朋友强烈提议找个相士给曜孙看看。当时,一位颇有名气的相士刚好在常州,就住在瑶卿自幼熟悉的董家,也就是姐夫家。这位相士愿意来近园单独给曜孙相面。至日,相士如约而至,他被带入花园,瑶卿在一张石桌上设茶款待,身旁蔷薇盛放,映衬着湖面倒影。瑶卿已经嘱咐曜孙待在书房里,客人喝完茶,并在近园四处观赏一番后,瑶卿将其领入书房,曜孙早已等着了。相士令曜孙正坐,面朝正对花园的窗牖,然后细看其五官。瑶卿觉得这段时间尤为漫长,最后相士断言,曜孙乃文挚后身,应该让他弃医从儒。瑶卿放下了自己对观音许下的诺言,她一身轻松,开始让儿子发愤习儒业。
  瑶卿一家人搬到近园数年后,当时曜孙业儒一事刚刚尘埃落定,某日,瑶卿正在听曜孙背诵《论语》,突然听到门上有敲门声。曜孙刚开始背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骄傲地抬头望着母亲。瑶卿并不是在等什么客人,丈夫又出门了,她已经打发家里唯一的下人到雇主家送自己昨晚完成的缝纫活。瑶卿不得不亲自去开门,她让曜孙大声背诵,这样她走到花园的时候还能听见。多年之后,她对这些细节还记忆犹新。
  近园的大门正对一条狭长的小巷,两旁民房密集。隔着大门,她已经能听见门外似乎聚着一些人。她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他们探头向花园里张望,并想知道来访者的意图。离大门越近,门外的嘈杂声越响,当瑶卿走过照壁时,曜孙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站在厚重的木门前,瑶卿多么希望下人在自己身边。她拉开木门,一位老者走上前来。瑶卿立即认出此人:他是法家老仆。老仆人手里拿着一封信,恭敬地递给瑶卿,然后作揖离开,说第二天来听她回信。瑶卿关好院门回到屋中,她已经猜到信的内容了。
  珏孙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那个和他定亲的小姐,瑶卿知道她姓法,可名字是什么张家人还不清楚。乾隆五十六年(1791)珏孙刚满周岁的时候,瑶卿就为他订下了这门婚事。有很长一段时间,瑶卿几乎忘了法家。他们和汤家、张家一样,都是常州世族,过去法氏行医主要是为了救人,而非以此为生,当然如今法家早已不是为行善而从医。瑶卿知道,法氏医术声望最隆的一代是和祖父同辈的,此后就江河日下。不过,以法家的名望和两家世交的关系,珏孙和法家小姐订婚还是门当户对的。
  可自打法家未能医好珏孙,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世之后,一切都变了。瑶卿和张琦当然是悲恸的,可夫妻二人也知道,珏孙之死对法家小姐而言也是个悲剧。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女孩们自小就被灌输“夫为天”和“从一而终”之理。事实上,瑶卿也是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的:自从许字张琦,她所有关于自己和未来的想法都是围绕张琦和张家的。她绝对不会幻想嫁给另一个男人。她绣的每件嫁衣,父母对她未来的每次教诲,大姐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在暗示张琦是她夫子。因此,珏孙去世之后,瑶卿马上就意识到珏孙未过门的媳妇,那位法家小姐,很可能会因此守寡。可法氏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寡妇,她还没有完婚。
  珏孙去世后,瑶卿悲痛欲绝,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人和其他事。可她知道法家所面临的困境。他们选择不多,仅有的选择又都不尽如人意。法家父母可以劝说女儿另择夫婿,天下慈父母显然都希望这样,瑶卿若处在他们的境地也会这么做的。可这还取决于法家小姐自己的意愿。说实话,法家小姐无论作何选择,都会面临难题。若她同意重订亲事,会招来非议。若她拒绝,虽能彰显其贞洁,可自己总不能一辈子待在父母身边。女儿总是要出嫁的,家族祠堂里无处摆放她的牌位。瑶卿想,在这令人绝望的两难面前,法家小姐可能会自尽,就像很多有相同遭遇的年轻女子那样。如果法家小姐真的自尽了,瑶卿相信自己会立刻得到消息,可她一直未得到这个消息。
  对法家小姐而言,还有一个选择,当瑶卿看着手里这封尚未拆开的信件时,心里也在想着此事。人们对这种行为一直有争议,可它的确为这棘手的道义难题提供了一个符合道义的解决方式。瑶卿这样的士绅家族对于这种方式是否真的“道义”一直存有质疑,但无法否认,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个合情合理的选择。朝廷对于选择这条道路的年轻女子也予以表彰,很多女性都因此在地方甚至全国扬名,她们的事迹被记录在地方志中,戏剧与小说作家也常以她们为素材。这个选择就是让那些失去未婚夫的女子自命为“贞女”。作为贞女,她可以过门侍奉舅姑,甚至收养继子为夫家延续香火,就像一个真正的寡妻那样。
  对于很多惨遭不幸的年轻女子来说,这种道义的选择显然具有诱惑力,瑶卿可以理解。首先是能避免许字他人,由于自小所受的教育,对于瑶卿这样的女人而言,再嫁不仅从感情上难以接受,也与其道德规范相抵触。再者,这为她们找到安身之处并解决了祭祀的问题。一位贞女在夫家的家族与家谱中有合法地位。不过,鉴于此事的严肃性,有人提出应有十年考察期,在此之后,才能信任一个女人要成为贞女的决定。他们认为,那时一个女人的决定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非在舍生取义、自我牺牲的冲动之下,或为求得朝廷嘉奖,或迫于家庭压力而作出的选择。
  当瑶卿手中捏着信站在那里时,这些想法同时涌向她的脑海。她拆开信封,看到法氏的父亲工工整整的字迹:“法氏女誓志不嫁,愿过门守节。”
  看到此信,瑶卿的心里五味杂陈。首先,她在想法家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法氏的贞洁定会得到朝廷表彰。张家会向地方官提出旌表的申请,将有官员对此进行核实,然后上报礼部,最后法家门前会挂上御赐的匾额,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同时,这个在家族礼法上相当尴尬的女儿被安全送出娘家,麻烦被转嫁到另一个家庭。法氏要搬来和瑶卿一家共同生活。
  接着,瑶卿开始想她和孩子们将要付出的代价。一般而言,在此情形下,丧子之家是欢迎贞女到来的,她不仅能帮忙做家事,奉养年迈的公婆,还可以领养继子为家族延续香火。可瑶卿并不缺帮手,因为女儿们都还未出嫁。她和张琦都希望至少为一个女儿找个上门女婿。再说,曜孙可以延续张家香火,没有必要再给珏孙立继。即便要立继,也很有可能是将曜孙的一个孩子过继给珏孙,假如曜孙有幸能有两个或更多儿子的话。
  当这些想法在瑶卿脑海中闪过时,她意识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反应不仅只有这些现实问题。珏孙去世已经十年,自己和丈夫刚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而法氏会让他们重新想起往事。更糟糕的是,法氏还将破坏夫妻俩为次子所制订的人生规划。他们刚给曜孙定下一门极好的亲事。张家好友包世臣多年前收养了姐姐的孤女,并让她改姓包。现在包孟仪已经五岁了,已经正式许配给曜孙。两家决定,十年——最多十二年——之后就让孩子们成婚。而这桩亲事是基于一个双方共识,即孟仪将是张家唯一的儿媳。包世臣非常喜欢张家姐妹,说自己非常乐意让其中任何一人待在娘家,即便是曜孙和孟仪成婚之后(当瑶卿和张琦向包世臣解释他们想为幼女或者两个女儿招上门女婿,并让女儿婚后仍旧住在娘家时,包世臣作此表态。一般来说,姑嫂的关系不好相处,所以此事必须预先说明)。可瑶卿知道,一旦法氏来到张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曜孙成婚后,法氏为姒,曜孙的妻子则低她一头!如果包世臣知道法氏的事,瑶卿明白,他绝对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想到包孟仪今后在家中的弱势地位,瑶卿自己也会不过意的。
  张琦至少一周之后才能到家,不过瑶卿已经知道他们夫妻对此事应该作何答复了。法氏已经许字珏孙,而且誓不再嫁。她的命运现在和张家联系在一起,她已经把自己完全交给张家了。必须让法氏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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