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清晨,小庭院里的鸟雀声叫得分外欢悦,十五岁的王亦生被妈妈叫醒后,懒着不肯起床,那个被搅碎的梦太甜蜜了。他在梦中勇气陡增,拦腰搂住了巧珍,巧珍就势依偎在他的怀里,软得没有了骨头似的。他最崇拜巧珍一头泛着蓝光的黑发,又密又亮,绸缎一般光滑,此刻他紧贴着那头黑发,贪婪地嗅着发中散发出来的阵阵香气。他的手有些不规矩起来,抚摸到叫他心荡的绵软而滑腻、富有弹性的肌肤,他的下面陡地升起了酥麻的感觉…… 《姑苏烟云》这部小说,是从它的主人公王亦生一场春梦开始的。 作者简介: 俞明,生于1928年,江苏昆山人,1945年4月入党,参加工作。1959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离休前先后任苏州市委宣传部长,苏州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名誉主席,苏州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委会副主任等职。曾在香港《大公报》副刊上开过两个专栏,发表了六十多篇散文,在台湾一 一九四一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清晨,小庭院里的鸟雀声叫得分外欢悦,十五岁的王亦生被妈妈叫醒后,懒着不肯起床,那个被搅碎的梦太甜蜜了。他在梦中勇气陡增,拦腰搂住了巧珍,巧珍就势依偎在他的怀里,软得没有了骨头似的。他最崇拜巧珍一头泛着蓝光的黑发,又密又亮,绸缎一般光滑,此刻他紧贴着那头黑发,贪婪地嗅着发中散发出来的阵阵香气。他的手有些不规矩起来,抚摸到叫他心荡的绵软而滑腻、富有弹性的肌肤,他的下面陡地升起了酥麻的感觉……醒来时巧珍的发辫分明还紧贴着他的脸庞,他的鼻际还有一阵似有似无的桂花头油的香味。但他却很感谢他老娘及时将他唤醒,不然床上又准会留下些不尴不尬的渍子。 家里的小庭院是一个和平的院子。他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用铅丝做了个简易的弹弓,在学校里和同学互相追逐,用纸团弹来弹去,回家后就在院子里装小石子打鸟,被父亲看见了,训斥说:“鸟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捉害虫,播花籽。清早起,它们在枝头呜叫,唱歌给你听,它们碍你什么了?你用弹弓去残杀它们,你书读到哪里去了?你真是个小憨大,以后再看见你打鸟,我就弄记耳光你尝尝!”但亦生从未尝过耳光的滋味,在记忆里,父亲给他的只是太多的溺爱,他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有吃不完的美食。父亲不准他打鸟,是因为父亲喜欢听鸟的呜叫。父亲在院子里栽了几棵供鸟栖息的树,每天清晨父亲便闭目躺在院子里的藤榻上听鸟叫,一边喝着酽茶。自从那次挨训后,亦生就把弹弓扔了,并且养成了听鸟叫的习惯。 亦生常常想念父亲,想念父亲在世时的好日子,想念父亲在世时巧珍一家像自家亲人一样待他,想起就流下了眼泪。这天亦生被唤醒后,又想了很多,当窗外射进第一道阳光后,鸟声四起。他就闭眼谛听,先是听到屋檐下麻雀单调的叽叽声,而后听到桂花树上一阵好听的鸟叫,那自然是十姐妹成群躲歇在上面了;而后柿树的高枝上传来了更婉转的鸣声,亦生知道那是白头翁或者黄莺掺和了进来。今天,他很想听到喜鹊的叫声,他今天有大喜事,一个三房合一的男人,事业不成,何以家为?他今天要去迈进人生一道大门槛,端起银行业的金饭碗。 说起来也真伤心,自从五年前父亲去世后,日子过得够紧的了。下粥的永远是咸菜,亦生妈在冬天熬了一碗猪油,中午准许亦生夹一筷拌饭吃,那是亦生长身体唯一的营养品。长高后亦生的棉袍是二截头拼成的,亦生把罩衫裹得严严的,唯恐被同学发现。学校是个小社会,家境贫寒的学生心灵上每天都有新的创伤。他穿着缝缝补补的衣裳,袋里从未有零用钱,同学围着吃食摊买零食,他便悄悄地走开。这些年,母子俩省吃俭用苦度光阴,亦生妈年轻时学过成衣,在堂屋里放了副门板,接揽一些成衣生意,靠十个指头换些米钱。亦生父亲在世时,家里有一些积蓄,要紧关头才拿出来派派用场。逢年过节,三叔常常有些接济,亦生上学的学费也是靠三叔供给的。这样熬了几年,在亦生进入初中后,学校里不断有新花样,要买这样那样的参考书,上体育课一定要穿回力球鞋,初二又成立童子军,要每个学生做一套童子军服舟形帽,亦生妈把所有的积蓄都用光后狠狠心叫亦生退学回家。 一天,三叔女儿佩芳上门,说她父亲有事要亦生过去,亦生就跟着佩芳去三叔家。 三叔名王铭金,字慎之,服务于上海银行业已有三十余载,从十五岁进钱庄学生意,今年已届知天命之年,有几个银行界头面人物很信任他,送他绰号叫好好先生,前几年一致公推他为同业公会副总干事,忠实为老板们服务。 亦生年纪虽小,却有些清高思想,明知读书能得到三叔的资助,但不大愿意上三叔家门。三叔的为人他是很佩服的,对小辈谦和慈祥,每逢过年,亦生挟了块红毡到亲戚家拜年,三叔搀扶他起身,一手搀着亦生手,一手抚着亦生背,那只大手特别温暖,隔着棉毛衣物,亦生也还感受得到有股暖气。三叔把他按到椅上坐定,把茶几上的橘红糕长生果抓到他的长衫的插手袋里,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一对近视眼透过圆圆的金丝边眼镜仔细地端详他,看着看着就摘下眼镜擦眼泪,说:“亦生哪,你三叔是很喜欢你的,我们三房里,就剩下你一根独苗啦,你可要好好读书,努力上进才是啊。”亦生懂事那年,听到那种话,心里很激动,但一年里要听好几遍同样的话,多听了就不免麻木。 这天亦生跟着佩芳进三叔家,这一幢假三层有两间阁楼的小洋楼在当时苏州城里还是数得上的。三叔虽说是个资深的高级职员,但一贯恪守本份,工薪虽比其他职员为高,但要置备这样的洋楼是做不到的。前几年,他初进钱庄时的老板过世,临终前看着几个儿子为争夺家产反目成仇,苏州那幢房子本来托着王铭金代管的,他就吩咐律师过到王铭金名下,并在遗嘱里写明。王铭金虽不贪这意外之财,但也不忍违背他老板的美意,就接受下来。王铭金一家三口住着这样的大房子,是够宽敞的了。 亦生跨进石库门,看着这幢气派的洋楼,心里不由有些想法,他总以为三叔在外发了横财,牛身上拔根毛,他也不至于辍学,可见,三叔也是嘴上说得好听。 三叔正在楼上客厅里踱步,见亦生进来,气呼呼地劈头就问:“谁叫你退学?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 亦生顿了一回,嗫嚅说:“我老娘说,快掀不开锅盖了,还读什么书?” 三叔只顾踱步,搔着头皮,把梳得精光的头发都弄乱了。亦生对三叔一直有些惧怕,只倒头垂手立着,这样僵了刻把钟,佩芳进来倒了杯茶放在茶几上,把亦生按在椅子上坐了,对他父亲说:“婶娘也有难处,亦生退学已有两个来月,事已至此,还是想想今后怎么办吧。”佩芳比亦生大五岁,金盆牡丹独一株,对他父亲有点没大没小。王铭金听了也是这个道理,坐下来喝了口茶,定定神,说:“事已至此,你亦生有什么打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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