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要从黄昏开始,一个秋天的黄昏。 黄昏的记忆里,有一段窘迫而平静的童年生活,有父辈精心创建的如归旅店。 旅店成为父亲的精神支柱,并慢慢地在我们那不安分的心中扎下了根。 在那个风雨飘摇、兵荒马乱的年代,衰败的它平静地面对大雨、战乱和侵略,摇摇欲坠,直到最后…… 作者简介: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二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协理事,河北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各家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等文字四百余篇。作品先后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报刊选载,并入选四十余种选集。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2000年,短篇小说《那支长枪》获第九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2007年,短篇小说《将军的部队》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同时获第十一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特别奖,2009年,获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如归旅店的叙事》《失败之书》《刺客列传》;短篇小说《那支长枪》《一只叫芭比的狗》《碎玻璃》等;中短篇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等。 目录: 0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0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我有着自己的固执,一直这样。譬如有人问我你的家乡在哪里的时候,我时常会愣一下,想一下,然后说,在河北,交河镇。他们听我的口音不太像本地人。我自己感觉,我已经是本地人了,很是了。三十多年,我努力让自己变成本地人,也努力学习本地的口音。在这个地方,我都快变成一棵树了,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是的,其实当他们问我家乡在哪里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一棵高大苍老的槐树。我有着自己的固执,我把那棵槐树当成是自己的家乡。我的家乡是…棵树。我真是这样想的,虽然从来没好意思这么回答。别人问起,我先想到的就是那棵树,有半边已经死去,只剩下曲延的枯枝显现着它的苍老。而另外的半边则枝繁叶茂,有层出不穷的树叶和藏在其中的小鸟——乌鸦。我已经有四十几年没有回去了,四十……四十五年了。我想我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我居住在南方,已经适应了它的全部,不只是桥和水,不只是连绵的雨和它的窄巷,不只是这些。我已经在这个被称为南方的地方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妻子去年因病离我而去,而两个孩子都已成家,大女儿的儿子也上了小学),何况,我老了,某种疲惫和病已一起侵入了我的骨头,而骨头里还存有一块很小的弹片。四十多年,它也长成我的骨头了,和骨头一起支撑着我的衰老。它是……还是不提它了。 也许是老了的缘故,也许是房子里时常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缘故,这些日子,我时常会梦见那棵老槐树。真的,我有着自己的固执,我一想起家乡,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棵槐树,然后是我们家的老房子,如归旅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知道是出于怎么样的固执,我想到的家乡只有那么小的一点儿,仿佛在我们家的房子之外,在这棵老槐树略远一些的地方便不再是家乡。我的大伯家不是,四叔家也不是,王家染房也不在我的“家乡”之内。真的,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固执。也许,是我最近的梦里,出现的只是那棵老树,那几间破旧的房子而已。也许根本不是梦见,我只是想到了它。自从白内障慢慢笼罩我的双眼以来,我就分不清哪些是自己想到的,哪些是自己梦见的;分不清哪些是现在发生的,哪些是记忆中的。妻子死去之后,每天一觉醒来,我就和她说话,能看到她坐在另一边,在忙手里的活儿。我说的三五句,她能听到自己耳朵里的也许只有一句半旬。我知道她死了,身体和温度消失了,可我能看到她。我给她讲我的梦,讲我的家、我的父亲和兄弟。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们很少这样说话。我们很少说话。 在她死后,我和她有话说了。 我说我的家乡,说那棵老槐树,如归旅店,交河镇,说滹沱河里的水和鱼,说那里的人。我说我的梦。 出现在我梦里的首先是那棵槐树,据说它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那时,他刚刚带领全家迁到交河。据说我爷爷的爷爷是个秀才,得了功名的他却没有得到家族的尊重,相反,他的哥哥嫂子还处处相逼,总想压在他的头上。而我的这位祖先也没有好脾气。(四叔说这位名讳玉堂的老老爷爷还犯下了一个什么样的错,具体是什么错他并不清楚,这是听外姓的人讲的,反正他犯得很无赖、很荒唐,于是遭到了家族的孤立和惩罚,在原来的村里住不下去了,所以才有后来的搬迁,但我父亲坚持没有这样的事儿。他只是脾气大了些而已。)他迁离了原来的刘官屯,让自己和这棵槐树一起在交河镇埋下了根。我爷爷的爷爷,购买了宅子,在我爷爷的时候将它改造成了大车店,到我父亲的时候,它有了那个并不十分恰当的名字——如归旅店。在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那棵槐树旁,他的儿子——我的老爷爷也种过一棵槐树,但在我出生前,四叔和我父亲分家时,那棵槐树被我四叔砍掉了,据说他和我父亲因此还生了不少的气。我爷爷也种过一棵槐树,一棵枣树,但都没有成活。到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家门前只有那一棵大槐树了,它足够苍老,有半边已经死去,剩下的半边却还郁郁葱葱,藏得下偶然落下的鸟和偶然来到的蛇。我记得有一次我从树下经过,一条绿色的小蛇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突然落到了地上,比我大两岁的二哥吓得尖叫了一声,而我的大哥则飞快地扑上去,抓住蛇的头和尾,将它拉成了两段。大哥说,这样的蛇无毒,没什么可怕的,但不能让它数你的头发。否则你就完了,会遭到它的咒,所以见到这样的蛇不能放过。他提着血淋淋的两段,故意朝我们走来。 之后的许多年,我都不太敢走近那棵槐树,尽管它有巨大的阴凉,可以躲避和减缓骄阳带给树叶和肌肉的火热;尽管它还可以避雨,不让寒冷的、发黏的雨点落到身上。我总感觉,说不准什么时候,一根树枝就会悄悄地变化,变成一条绿蛇甩到我的头上(这种落叶的乔木有暗灰色的干和绿色的枝)——这并不是个玩笑。当年,我的担心可没有一点儿玩笑的意思。 四十五年了,那棵树在我的梦里还是老样子,它没有特别的变化。当然,在梦里,如归旅店也还是老样子,也没有特别的变化。这不是真的,我离开的时候它就……我很希望它没有变化。我愿意把我的梦见和想见都依然看成是真的,到现在,我常常无法完成对自己的欺骗。到我这个年龄,真的假的,看见的或者是梦见的似乎都已不太重要,我也不想再去分辨它,不想再去区别。在这个被我的父母称为南方的地方,在这个一个人住的房间里,在昏暗和潮湿的环境下,在自己微弱的视力和时而发作的病痛中间,我靠这些真的假的、想到的和梦见的生活,它们是我的水和盐。是我的空气和呼吸。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打发那些余下的、好的或并不怎么好的时间。 想起那棵老槐树,我就会想起一个遥远的黄昏。 那么,遥远。 P001-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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