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肇造,烟云百年。晚清道统断裂,一代先驱遽然迎来了一个陌生的新世纪:外侮内乱,有枪就是草头王。本书主人公即这一时期的军阀典型。其人留日士官生出身,在东京密谋反清;归国后反袁附袁;仓促投身北伐,在宁汉分裂期间“东征讨蒋”,旋又掉头“西征”。处世即混世,进退无据。晚年始幡然憬悟,正视历史潮流,率部在湖南成功起义。那是上世纪萌动的一段爱情,朦胧青涩,一开始他们还羞于出口。山路上一支人马缓慢蛇行在后面,他们已经奔出了山坳。前面是一片开阔些的地带,硬邦邦的泥土路边的小溪掩映在茅草下,轻轻地流,不为他们淙淙歌唱。马蹄声也略显喑哑,他们在马背上。 此行算是衣锦还乡。一九二四年九月,大名鼎鼎的湘省保安司令赵恒键(此公蓄两撇很威风的黑八字胡须,早年留洋日本东京,接近过同盟会首领黄兴,归国后追随蔡锷将军筹办过广西陆军小学堂),专程乘汽轮沿河而上,回到故居衡山。汽轮泊岸,县令李光汉率一拨随从将宾客恭迎进县衙,午宴过后接着晚宴。消息也随之口耳相传,大半天里已轰动全县城。但乡间闭塞一点。赵公夜宿县衙,第二天早晨一行人坐十几顶轿子,由一队士兵携长枪短枪(还有人抬着两挺机关枪)徒步护送,气派十足地赶往后山老家的时候,沿途路上的乡民,一个个引颈咋舌,竟然不知道这个大阵仗就是赵公还乡。乡民们最先只见两匹高头大马,马背上一个是穿白色洋装的年轻人;另一个像是城里士绅人家的女孩子,正是闺中待嫁的年纪,抛头露面在外,还叉开两条腿骑马呢。路旁茅屋檐下,几个本地老汉都忍不住在那里摇头。 秋风卷扬起路上的浮尘,马背上的女孩子忽然一阵放声尖叫,再让几个乡下老汉皱皱眉头,疾奔过去了。我手头一摞十几册发黄发暗的民国私人日记,记述着赵公还乡这段行程。时而温良沉静、时而率性尖叫的这个女孩子,叫赵幼楚,当年读省城湘雅女校,能骑马,在湘省保安司令公署的阅兵大操场上跑得跟流星一样快;枪法稍差一点,她拿父亲赵恒键的德国造手枪慢射,几次脱靶后,兴趣就不大了。十七岁的幼楚出生在广西,正值清廷风雨飘摇的前夜,名字暗藏一点点寓意,可惜是个女的。我那几册虫蛀日记本上对她另有一些溢美的说法,半文半白,深情款款,我就不照抄它啦。美貌动人的幼楚胆子也不小,偶尔流露出一点野性,毕竟柔弱了些,在父亲眼里不堪大用,在情人眼里却恰到好处。幼楚、幼楚、幼楚……两个字可以在日记本里一口气写整两页,那正是上世纪特有的爱情表达方式。 日记本里说,赵公还乡,赵家湾赵老太爷提前接到县衙差人骑一匹矮脚驿马专程送达的喜讯,也早早迎候在自家大门前的树阴下。赵老太爷白胡子白头发,老糊涂了一点,远远瞧见大路上两匹高头大马并辔而行,跳下马的居然是他的孙女幼楚,几乎不敢相认。好几年不见的小孙女长大了,扑上前就摸他那把白胡须,长幼都略显失态。民国年间,本乡大户人家当命根子看的是男丁,孙女儿的分量差几个等级。老太爷很快转向旁边穿白色洋装的年轻人,差点闹个误会——原来年轻人不姓赵,不是赵氏子弟。随后大路上十几顶轿子和大队士兵现身,赵老太爷立即颤巍巍地从椅子上要起立,一旁的女佣自顾看热闹,听老太爷“吭哧吭哧”作响,这才搀扶他一把: “急么子哕,老太爷,是赵司令官回来哒咧!” 赵公还乡,两撇黑胡须上翘,脚下是黑漆漆的长统军靴,腰间斜挂一柄带鞘的军刀,戎装笔挺,依稀残留一点当年留日士官生的气派,可惜肚子外凸,正步走得夸张。他朝大门口前站立不稳的老父亲走去,不按旧礼节跪拜,学日本人的规矩,只哈一哈腰。而赵老太爷并不责怪,伸出一双皮包骨头的手抓紧他家键儿。父子俩嘘寒问暖也像外人似的客套了一阵。然后是第二顶轿子里下来的赵夫人,头发鬈曲,穿黑缎旗袍,她叫一声“阿公”,紧挨了上去。那时候的翁媳之间,规矩多,说话要少,身体碰触是大忌。乡绅赵老太爷喉咙里“咕噜”一声,眼神不在这个广西儿媳身上停留太久,犹豫了两下。 牵在赵夫人手里的是一个病弱的小男童,七八岁模样,眼神迟滞,明显病弱得厉害。赵老太爷瞬间又亢奋起来:“这是准呀?是我的嫡孙呀!” 小嫡孙穿童子军制服,皮鞋闪亮,半推半就很勉强地到了一个白胡子怪老头的臂弯里。坐轿的客人也依次拜见赵老太爷,那时候的见面礼节是双方都抱拳拱手,“请、请、请……”老太爷因此失手。嫡孙趁势挣脱,很快与几个小堂兄弟结伙,在几顶轿子之间乱窜,到了那一队士兵面前,摸他们的长枪。士兵们走一上午路,疲累不堪,拿长枪当拐棍拄在地上,也任由几个小家伙乱摸。他们的长官赵天力,本家族出身,三十来岁,此时绕到赵老太爷身后,正找一个瘦男人(有少东家的模样)密商着什么。瘦男人不声不响,随后踏几步高台阶,进自家庭院里面去了。院墙内的赵家不是寻常乡下大户,飞檐翘角高耸,屋宇相连,青砖青瓦都上了年头,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而士兵却在日头下暴晒,所以懒洋洋的不成队列。 幼楚在户外的台阶前,被叽叽喳喳一群赵家女眷围住在中间。本地出美女,赵家女眷往常让赵老太爷的家规禁锢在内院,不容易见天日。这一次禁不住,她们要叽叽喳喳。幼楚一半广西人肤色,黛黑一点,在簇拥上来的那群亲戚面前明显感觉生疏,所以局促地仰着脸朝外张望——穿白色洋装的年轻人离得不远。此时没有几个人留意到赵家的账房老先生从庭院里出来了,他勾着头,撩起自己的一边长衫,悄悄到了大路上停着的那几顶轿子前,头勾得再低一点,低声询问了句什么话,很快两顶轿子重新起肩,紧随着账房先生就要往庭院里抬。 “那边是谁呀?”赵老太爷在树阴下立即喊道。他眼睛尖,两顶轿子沉沉的,里面是谁坐着不下轿,他奇怪。本县后来有传言,说赵公还乡,悄悄带回老家两大箱银洋,就是赵老太爷糊里糊涂泄的密。实际上,随行的客人都冲着老太爷笑而不语,他们也像是知情人,而且老太爷只高叫一声,随即住了口。大路小路上同样有跑得快的乡民看得见,两顶轿子给账房老先生引领着上了台阶。随后是赵公,头发鬈曲的赵夫人,赵家大小姐,赵老太爷和他的嫡孙,主客都鱼贯而入。本家族的赵天力在大门口再布下两个岗哨,有谁进进出出,并不过问,门禁不森严。 P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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