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灭亡,王莽建立新朝。新天凤年间,青年刘秀在长安太学读书,无意中卷入一场祸及整个太学的奇案。而这个案件所牵涉到的太学生、官员、大豪,又与正隐隐搅动九州乱象的各股明暗势力息息相关。最终,数百太学生下狱,风雪夜刘秀举幡,掀起震惊长安的学潮……数年后,绿林军、赤眉军纵横荆州、齐鲁时,刘秀跟随自己的胞兄、宗族踏上起兵反莽之路。在南阳首举义旗的刘秀,如何杀出重围?面对王莽的百万大军,刘秀又如何在昆阳谱写以少胜多的壮烈传奇? 草莽过后,一枝独秀。这句谶语为刘秀指明的方向是家破人亡还是帝王大业?而围绕刘秀左右的许多年轻人,又能不能主掌华夏沉浮? 九死一生的创业路,刘秀破茧成蝶。 作者简介: 张雪松80后,奔三。生于安徽,求学津门,游寓江南。每读书不求甚解,然于史略有心得。曾主编小说、历史类刊物,转而创作,著《寻找曹操》等。唯望稽古可以鉴今,探幽或致通明。对东方文化的反思是当今一个潮流,在《光武大帝》流畅的叙事和丝丝入扣的悬念设置背后,我看到了一部通俗小说难得的反思态度,理性而沉着。谌毅(《长江商报》文化版主编)光武为何能中兴?这是一本追述儒家源起的書,而“儒家的中兴”却又恰好是当代中国社楔子 夕阳将坠,天地相接处昏昏黄黄。几只宿鸟在一片小树林上空盘旋来去,却始终不敢落到树杈之间的巢里。 整个树林此时已被浓烈的寒意和杀意浸满,树林西边空地上漫流的鲜血,已将黄土染成了红色。一百多士兵的双脚就站在血水搅拌出的泥浆里,纹丝不动。在他们对面,是不知道多少倍的敌人,正踏着整齐的步子向他们逼近,一簇簇的长矛刺破虚空,贴着矛尖仿佛能听到冷风的锐啸。 除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这一百多士兵像是还在等待着什么。一个人正在队伍中挣扎着:“放开我!” “王将军,你快走!”一个士兵将他牢牢拉住,皴裂的嘴唇上一溜儿的血口,每一句话都像从血口里蹦出来:“跑出这片林子,再过一条河,就是大山。到了山里,他们找不到你的。” “田五,你是本地人?”姓王的将军愣了一下。 “嗯。”那个脸上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士兵憨厚地一笑,留恋地望了一眼东方:“我家就在那山后面,地面熟。” 王将军下意识地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见一只飞鸟正从半空飘摇下落。鸟腹上插着一支燃烧的长箭,像流星般坠入林中。紧接着便是更多的火箭从他们头顶急速掠过,转眼间,林中爆燃起一片大火。 “杀!” 摆好攻击阵形的军队已经接到冲锋的号令,呐喊着向那一百多士兵冲去。王将军迅速提起刀要往外冲,站在他身前的一排士兵默契地紧紧靠在一起,将他堵在里面。站在王将军身后的士兵也刷地散开,从两侧绕出去贴着同袍并肩而立。几乎每一个人都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将军,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用织满血丝的眼睛说着同一个字:“走!” 最前排的人已经闻到敌人长矛上浓重的血腥味道,他们只是咬了咬牙关,绷紧身体,等待最后的一击。 “拼了!”不知是谁低吼一声。 “诺!”——从一百多男儿胸腔中发出的共鸣,如黄钟一般沉沉回响。 两支力量悬殊的军队很快剧烈地撞击在一起,不断地有数支长矛贯穿同一个血肉之躯,随着矛尖飙出的鲜血凌空飞起,连成一阵疾雨——男儿至死,心仍如铁!这一百多士兵中,竟没有一个人叫喊,也没有一个人哀号,只是默默地钉在原地。而他们每丢下一条性命,都要敌人用两三条甚至更多性命来换! 王将军看着这些最精锐的部下沉默地死去,眼中已流下泪来,但他还是不能向前一步——他的双脚正被田五拼死抱住。 “你要让他们都白死吗?”田五滚在地上,指着外围剩余不多的士兵,抬头喊道:“兄弟们愿意为你去死,你却要他们白死?” 几支羽箭破空而来,田五奋力一拖,将王将军拖倒在地,拽住他的裤管往树林处爬去。 “兄弟们不能白死!”田五一边哭,一边嘶哑着嗓子喊。 在田五的哭声中,王将军终于不再抗拒,主动随田五一同爬到树林边。林中熊熊燃起的大火映着王将军泪水纵横的面庞,“你随我走。”王将军从地上爬起来,低俯着身子对田五说。 “将军走吧。”田五摇摇头,回望着背后的同袍,“我还是跟兄弟们在一起,到哪儿都有个照应——将军,走好。” “你也……走好。” 在一百多条生命的掩护下遁入火光中的王将军,最后还是回过身看了一眼,他已寻找不到田五的身影,但他知道,田五就在那些黑夜一样沉静坚忍的士兵中。 战后,胜利一方的主帅,在手下的指引下来到这片已经烧焦的密林前。他看了看敌人丢下的满地尸体,竟没从一具尸体的脸上找出死前的惊惧。 主帅默然半晌,对身边的人道:“都说翟义帐下,数王孙庆最能治军,深得士卒拥戴,果然名不虚传——他现在是生是死?” “正在查。”一个属下战战兢兢地答道。 “料你们也抓不到活的——但死要见尸!”主帅顿了顿,叹息中带着怜悯,“否则,你们也别活着了。” 王孙庆的尸体没被找到,摄皇帝王莽震怒之下,果真砍了一堆脑袋。其时正是大汉居摄二年,大汉朝已经成为摄皇帝王莽的盘中餐,但偏就有人不愿意王莽将这顿大餐吃得太爽利。东郡太守翟义于是年七月举起讨莽的大旗,以王孙庆为先锋,连胜之后一直打到洛阳城下,但终究是寡不敌众,第二年初,翟义兵败颍川。 翟义起兵,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气数已尽的大汉朝濒死的挣扎。翟义死后,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威压四海的摄皇帝。 一年后,王莽登台受禅,汉朝亡,新朝立。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大汉朝已亡了十年。一直被通缉的王孙庆,却仍然像烈日下的蒸汽,不见了踪影。 ---二十九日晨,雨越下越大,仿佛有神明罄尽天河之水,要将颍川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荡涤干净。 天色依然昏暗,黑夜像是被无止境地拉长,将昆阳内外所有士兵心底深处的恐惧和悲哀逼到眼底。 早饭的时间刚过,攻城的命令刚刚发出,王邑就接到禀报,南面杀来了一支军队。 王邑思索了一下,命令诸军不得擅动,只派了一千人试探性地迎敌。 来的是不是更始大军?王邑想用这一千人探出这汪水的深浅。 一个时辰后,再来回报的人,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一千人无一个回来。 “传令继续攻城!”王邑霍然起身,大步踏出中军帐,指着数丈高的望楼,朝两个护卫厉声说道:“扛着我的大纛,带上令旗,随我上去。” 究竟来了多少人,王邑站在望楼上,也看不清楚。 “诸军原地坚守,哪个营头被攻,两边的营头便左右围杀。”王邑的声音在暴雨中依然冷冽清晰,“不管来多少人,都以不变应万变。” 王邑的命令通过旗语传到各营中,稍有些混乱的连营,很快平静下来。 马武、成丹、臧宫已各率四千人出击,刘秀给他们的命令是在城南和城东游动,不得与莽军纠缠,杀上一阵便甩脱敌人换一个营头攻击。 刘秀在心中一直感谢上苍,无比昏暗的天色,无疑为马武等人的行动提供了天然的屏障。 马武严格执行着刘秀的军令,半个时辰内已换了两处营头攻打。莽军一开始并未慌乱,按照王邑的命令,每个被袭的大营都只派出数千人出战,两边的营头也派出小股人马包夹。 但随着马武、成丹、臧宫的游动越来越快,城南和城东的莽军营头已被袭扰了个遍,摸不清究竟有多少更始军的莽军开始有些骚乱,好几对从左右包夹的队伍,在雨中撞在了一起。 马武三人就像来自地狱、手持黑暗之梭的织工,将从莽军拽出的线织成一幅纷乱诡异的图景。 王寻将这个图景看在眼里,望楼上的旗语立刻变换:每两营连成一营,两边的营头不必再支援邻军,各自遇到来敌便全力锁住。 以一万五千人对四十三万人,刘秀自己想来都觉得已经发疯。 更发疯的是,任凭马武等人厮杀,刘秀带着三千人一直隐忍不动。 一直到一道闪电照亮那杆大纛,刘秀确定王寻的中军所在。 刘秀死死盯着远处望楼上直指苍穹的大纛,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那个方向对邓晨和邓奉大喊:“那里,咱们去砍了它!” 王寻在高台上指挥下数十万大军移动,金铁交击声、马嘶声、喊杀声、惨叫声,充斥着昆阳城外的原野,又一个时辰过后,数万人便已结成三个巨阵,将刘秀派出的三支军队重重围在三个地方,坚固的盾牌整齐地排列在莽军阵前,森然屹立,望去比昆阳的城墙更觉厚实。 望着三支被困住的更始军,王寻得意地一笑:还有多少人,尽管攻来吧! 就在这时,王寻发现一支军队切入了自己中军帐外的人墙。 看到这杆大纛了?那又怎样!隔着数万人,妄图穿营而过的结果,无非是个死。王寻一点都不介意由自己来当这个诱饵,傲然挺立在雨中,让护卫传下令去:中军无碍,各营不得擅自来援。 “射!” 窦融一声令下,中军的弓箭手已是万箭齐发,比雨势还要疾速,向刘秀这三千人扑来。 刘秀挥舞着长槊,拨开分不清是雨点还是箭镞的大网。长槊所及,槊锋接连划过十几个士兵的咽喉,这些士兵颈中爆出的血喷溅在雨中,在如此昏暗的天色中,仍结成一片红色的水雾。 但眼前却依旧是密密的人墙,一步也进不得!莽军损一人补一人,就这样杀下去,到三千人耗尽,怕也杀不到那个望楼下。 刘秀心中苦笑,蓦觉腿上一痛!眼光略一扫,一只长箭插在那里,胫骨摩擦箭镞的感觉瞬间袭来。箭雨实在太密,刘秀索性不再去管射来的箭支,回头朝喊道:“只看地上,不要看天上,分开,挤到人群里。” 只看地上的三千人,旋即被箭雨穿透一片。熬过最初的艰难时刻,余下的人很快像水流一样渗入莽军。 弓箭兵没了用场,窦融依着王寻的旗语转换命令,要后阵的骑兵做好准备。 穿过外围的步兵阵,刘秀身边只剩下不到一千人。 一阵马嘶传来,刘秀看见,一排排骑兵正举起手中的长刀,直刺夜空。 不等窦融传令,第一排千人队的骑兵已经放开缰绳,数千马蹄踏在地上的积水中,甩起一片泥浆。 骑兵冲阵的威势非步兵能比,刘秀只觉自己是在奔腾的急湍中冲波逆流,虽奋力击水而上,却半分也前进不了!他看着这一望无涯、湍流不息的骑兵队伍,蓦然觉得一己之力是那么渺茫,那么无助:当真天命不在我这边吗?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刘秀深吸一口长气,挺了挺身子,冷冷地看着呼啸而来的铁骑,不闪也不退,昂着头,就像一根钉子,牢牢地钉在那里。数百更始军士兵都随刘秀挺直身子,宛如一块块砥柱中流的嶙峋礁石,突出在骑兵的洪流之中。 一个又一个的千人骑兵队从这数百人身边掠过,王寻立在高台之上俯视这数百块渐次倒下的礁石,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叹道:“这些人倒真是难得的勇士,可惜不能为朝廷所用。” 最后一个千人队的骑兵即将踏阵而过,一时稍显空旷的战场上,依旧巍然立着一百个人,沉静伫立,竟如山岳,仿佛什么也不能叫他们动摇半分。 最后一千骑兵纵骑驰出,那一百人还能不能坚持下去?窦融忽然发现自己的呼吸都有些艰难。 “兄弟们!”刘秀大喊,“抢马!” “是!”“是!”…… 一个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刘秀无暇去分辨这里面是否有邓晨和邓奉,眼睛眨也不眨,盯住奔来的一匹骏马,把长槊拄在地上,在骑兵离自己只有一步的一瞬间,撑着长槊腾空跃起,一脚踢翻那个骑兵,身子歪斜着落在马背上,使出全身力气拉转马头。 随后窦融的心沉入一片虚无,软软的没有重量——一百骑带着比风雷更猛烈的呼啸,朝望楼下仅剩的几十个护卫冲来。 “走!”窦融咬着牙根,决绝地看了一眼望楼,转过身。 这最后的一百骑没有遭到抵抗,望楼上的王寻看着下面的部属像狂风卷起的树枝一样退去,无奈地闭上眼睛。 “两个人随我上去,剩下的挡住后面的人。” 刘秀跳下马,不看身后正追奔而来的莽军,一眼瞥见满脸血污的邓奉,笑了一下,“奉哥儿,这里交给你了。” “三舅,要是赢了,记得在这儿给外甥招魂。”邓奉哈哈大笑,“兄弟们,怕死吗?” “不怕!” 这阵嘶吼排云直上,王寻听得清清楚楚,他擦了擦刀,静静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随刘秀快速登上望楼的两个士兵,一个抱着王寻的护卫滚下了望楼,另一个一刀砍断大纛。王寻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上下打量刘秀,“你叫什么?” “刘秀。” “果然……有你送行,寻倍感荣耀。”王寻昂起头,望着长安方向,“再会。” 大纛倒了,每个莽军士兵都看到了这一幕。昆阳城头上的王常也看到了,“开东门,兄弟们,随我杀出去!”他喊道。 没有人知道是哪个营头最先退却,只是当城东和城南的二十几万人发出恐惧的喊声往北方狂奔时,王邑绝望地说了一个字:“退。” 更始元年,地皇四年,天下大势剧烈地转折。 两个年号并存的这一年六月,蚩水被染成哀伤的红色,近十万人的血肉让昆阳城下的土地接连数日散发着腥臭。雨季过后,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茂盛的青草。 “刘秀将军!” 战事停歇,所有活下来的更始军士兵都向着望楼呐喊,望楼上却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在望楼顶端摇摇晃晃地站起,站在了漫天风雨中,再也没有倒下。 每个人都记住了这一幕场景,他们将用一生中无数的瞬间来怀念这一幕、怀念那个他们心中的神祇。即使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每当想起那一刻,他们仍觉得血液流淌出年轻的热度。 他们不知道,他们会与刘秀一起,被传诵千年。 那时,每个人都很年轻。 那时,刘秀二十六岁。 邓奉十六岁。 邓禹十八岁。 秦阅二十四岁…… 数不清的少年,将要主宰神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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