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一个戴灰帽子的人》忆述的,是一九六○至一九六五年间的一段生活、工作经历,是邵燕祥人生之路的一个横截面。这几年,经过了反右、大跃进、反右倾、大饥荒以后,处在“文革”爆发之前,似乎是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但是社会政治风云依然鼓荡翻卷,暗流汹涌,“树欲静而风不止”。 虽然沾了特赦战犯的光,邵燕祥先生被摘掉了“右派分子”那顶沉重地压在头顶上的“黑帽子”,但特有的政治烙印迫使他不得不继续“夹着尾巴做人”。这到底是怎样一种苦境呢?他的心情、心态、心境究竟如何?他历经了怎样的内心挣扎?他如何才能在准良民贱民的地位,获得一种生活的平静、精神的安宁而不至于心理失衡呢? 头上扣着的帽子变成了灰色。此种特殊生存状态、精神状态,邵先生一言以蔽之曰“苟活”。当然,这不过是现在的看法,当时则并非作如是观。 作者简介: 邵燕祥 诗人。1958年初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1月改正。 主要著作有: 诗集:《到远方去》《在远方》(其中《我召唤青青的小树林》被选入预备年级23课) 《迟开的花》《歌唱北京城》《邵燕祥抒情长诗集》散文集:《教科书外看历史》《大题小做集》 《热话冷说集》《邵燕祥文抄》 纪实文学:《沉船》《人生败笔》 目录: 序言 自序 第一章一九六○年 在特赦战犯时被摘掉“右派帽子”,我得以侥幸回城 从“人还在,心不死”到一个苟活者的随波逐流 老艺人信任的朋友,宣传机器上的“螺丝钉” 老相声“四大本”,构成了“大搞封资修”的罪状 主食、副食都不够吃了,小官僚们却在一旁大吃大喝 那么多人,主要是农民,替我们死于饥饿 第二章一九六一年 我们将成为爸爸妈妈,我母亲将要当奶奶了 不问民间疾苦,一心还只想写作 戴着枷锁跳舞,职务写作也劳而无功 两条车道沟里的鲋鱼:我和吴小如恢复联系 他在朝鲜战场上获得的军功章,塞了别人的牙缝序言 自序 第一章一九六○年 在特赦战犯时被摘掉“右派帽子”,我得以侥幸回城 从“人还在,心不死”到一个苟活者的随波逐流 老艺人信任的朋友,宣传机器上的“螺丝钉” 老相声“四大本”,构成了“大搞封资修”的罪状 主食、副食都不够吃了,小官僚们却在一旁大吃大喝 那么多人,主要是农民,替我们死于饥饿第二章一九六一年 我们将成为爸爸妈妈,我母亲将要当奶奶了 不问民间疾苦,一心还只想写作 戴着枷锁跳舞,职务写作也劳而无功 两条车道沟里的鲋鱼:我和吴小如恢复联系 他在朝鲜战场上获得的军功章,塞了别人的牙缝 幸存在历史的夹缝里,却常忘了自己的政治身份 从“你算老几”到“脱帽加冕” 妹妹大学毕业能自食其力,父亲就退休了 跟图尔逊合作译写《十二木卡姆》唱词 插叙两位没没无闻的人,那时代也还有纯属个人的不幸 “历史将宣判我无罪”:自以为和卡斯特罗的心相通 中苏交恶,邻居沙安之处境变得尴尬 居民小组长:息事宁人,还是无事生非第三章一九六二年 早春似有解冻的消息,但麻木的我已不动心 以文字表达为生命的需要,落入文网乃是宿命 从古装的唱词到洋装的话剧 内蒙古和江南之行:历史与现实疑真疑幻 开排,停排,复排:《叶尔绍夫兄弟》一波三折 刚过了大饥荒,又“整社”不准“开小片荒”了第四章一九六三年 被批“烦琐的家务事和卑微的儿女情相结合” 预防政变,丁莱夫将军奉命进驻广播局 《叶尔绍夫兄弟》“内部演出”,我却高兴不起来了 改编“阶级斗争”剧本,远不如亲身挨斗感受深刻 难得一上五台山,跟年轻气象员聚会高山站 对反修波及国内毫无精神准备,还在吟咏“怒书原不作哀音” 半个世纪后暮年回首,检点自己过去的足迹 初到重庆:山水市井间徘徊,川剧里沉湎,历史中遐思第五章一九六四年 告别山城下三峡,武汉是旧游之地 李燕、纪维时等的离京,背后有一个“大举措” 南下温暖的广州,却接到父亲病危的急电 写“反右派”剧本。“小整风”挨整。又获“优秀剧目”奖状…… 剧团巡演的总结,变成了涉及男女关系的批判会 回忆去沈阳看话剧汇演,却像重读了多卷人生的大书 中国爆炸原子弹。赫鲁晓夫下台。我们下乡“四清”第六章一九六五年 苦难的中原大地:西宋庄比土改前的甘肃农村还穷 一穷二白的小村庄,到哪儿找“走资派”的“资本主义道路”? 谢天谢地,这个村庄搞了半年“四清”,没死一个人 摘掉郑某的地主帽子,三户错划富农改定为富裕中农 多年后泛滥的大吃大喝、公费旅游,几十年前只是规模较小 对官僚主义和特权问题再思考,但没读懂德热拉斯《新阶级》 一九六五年初冬的晋西南之行,给我的“前文革时代”画了句号不算尾声的尾声前几年邵先生一部作品的引言,题为“历史现场与个人记忆”,倒可以移来说明此书的叙事特点,即取一种双重的视角:一是努力返回历史现场,力图写出以往的生活真实、社会真实、心理真实和精神真实,完整地重现那个时代的真实;二、自然,个人记忆具有个人性主观性,是有情感有倾向性的记忆,系如今的作者对已逝历史的记忆和书写,这种记忆和书写之目的,是为了记住历史、反思历史、审视历史,也是为了审视自我、反思自我和解剖自我。不如此便会缺失反思精神和历史深度,造成对于事实和历史的回避与掩盖。这种具有个人化的情感意旨和精神指向的历史书写,用邵先生自己说过的话,也可以说叫“寻找灵魂”,找回“迷失的灵魂”。 ——王培元 在特赦战犯时被摘掉“右派帽子”,我得以侥幸回城 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四日夜,渤海边的黄骅中捷友谊农场,雷雨交加,土墙草顶的平房,倚坐大通铺上,我打开笔记本写下一首诗: 真的,这不算异想天开, 海上生出了一片云彩。 把千言万语交付它, 借一阵风把它吹向西北。 西北有高楼,楼上有人在等待,不要说人家都在我不在;你没有白白地眺望海角,我给你寄来一片云—一个大海。 它挟着白热的闪电,迅猛的风雷,激荡着所有善感的胸怀。一天夜雨拍打着你的窗扉,让你想象着海涛澎湃。 让你想象着海边的潮水, 每逢初一、十五准要涨一回。 而我将做一个不速之客, 突然在你的意外归来。 最后的两句,文秀一看就会懂。我们都读过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小说,一起看过十九世纪俄罗斯的画。在列宾一幅画里,一个应是这家主人的男子闯进家门,尴尬地成为陌生的来客,在桌前做功课的两兄妹疑虑地望着他,而他的妻子好像也深感意外,因全家都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他为什么没有事先捎信来?是突然遇赦,还是邮路不通,抑或他想给亲人带来个意外的惊喜?……这幅画的题目,有的译为“不速之客”,也有的译为“意外归来”。从哪里归来?监狱,还是流放地? 我在十月的秋风里,从黄骅转沧县,在姚官屯小站站口候车的时候,并不预期回到北京会有“却看妻子愁何在”的欢快,但还是兴奋得跟一同获释的伙伴海阔天空地说这说那,好像哑叭学会了说话一样,就在我们高谈阔论间,听到一声汽笛,这一班车已经开动北上了。 既误车,误了车也高兴,索性不着急,重新上车,到天津中转,在这个不曾来过的北方大城市,买了一铁盒精装的糖果,就算带给亲人的小小礼物吧。 从车到北京起,这个全国的心脏,就以出奇的安静、平静甚至宁静接纳了我。不但新落成的北京站,出站后拐进的小胡同一片寂静,就是大街上也不见喧哗,人行道上,公交车上,人们好像相约“肃静”,屏口无声。这完全不是我在海边期望的回来后的景象。“十年大庆”刚过去不久,想象该还在天安门广场保留着节日景观的同时,人们谈笑间依然一片节日气氛才是。然而不但不见节日盛装的仕女,好像人们都忘记了共和国建立十周年这件大事,家家门前挂的五星红旗也早就卷起收藏了。 两年前打成右派挨批挨斗时,我也没这样失望过。我在陷入“非常”的境地时,渴望回到“正常”的生活,人们享有私人的欢乐,也享有群体共有的欢乐,那欢乐于我已经陌生了,比如说,就像报纸上反映的那样吧。那“人民内部”的生活,即使不是轰轰烈烈,也应该是生气勃勃的。但是,这里没有母亲在我刚下乡时就写信告诉我的,敲锣打鼓敲脸盆打麻雀的热闹,没有大炼钢铁时条条胡同连老大妈也动员出来砸石块的火炽,也没有文秀写信告诉我的,参加“十大建筑”施工时,人们在脚手架上登梯爬高,你追我赶……过去了,全过去了。 在中国,户口是最重要的。打成右派以后,所谓下放,叫劳动锻炼也罢,叫劳动改造也罢,首先把你的户口迁出北京这个首善之区,许多人就从此一去不回头,再也无缘成为北京市几百万、上千万直到两千万市民之一了。我郑重地把黄骅县转回北京的介绍信交到派出所警察的手上,他顺手就给落下集体户口,并注明“想当然”的“自黄骅电台迁来”,是因为我现在归属辖区大户的广播局了,如其不然,说来自什么农场再写上“摘帽右派”身份,办事怕就没这般爽利了。 回到老三○二宿舍院,离去三年,“城郭依旧”,因是上班时间,空空落落的。没有遇见熟人,却正好遇见半生不熟的赵无宣—赵无极的妹妹,她正是这两年跟文秀同住一处集体宿舍的室友,你说巧不巧。大概她也感到意外,苍白的脸上表情漠然,她可能正因病休息,我只好烦她带个口信,给班上的文秀,说我已找过房管科,给分配了九单元三楼三号的一间宿舍,让文秀中午来一趟。随后我跟着总务科的一位老人儿,一起上仓库,借来一床、一桌和两把椅子,就算安顿下来。 那首诗中的“西北有高楼,楼上有人在等待”,从似乎缥缈空灵的云里雾里,还原到现实生活中那间北向小屋中的日常生活。 人的“日常生活”,住在什么样的房屋里,毕竟是次要的,关键还是跟谁住在一起。 公共生活也一样,不看你在简陋的还是堂皇的办公室,端看你的办公室里有什么样的同事。 家里一起过日子的人,是自己找的。办公室里的同事,就听天由命了。 我在一九五九年重新进入办公室。整整十年前,我平生第一次走进办公室,曾经带着多么好奇而又自豪的感情!那一年,柳荫到河北正定天主堂里的华北大学,找我们面谈,等于面试,决定调我来北京的广播电台。于是我进入中央台左荧为科长的资料编辑科。今天,柳荫又和蔼地对我说,咱们这回一块工作了,你先到文艺部的资料室吧。他现在主管中央台的文艺广播,表演团体和唱片社。后来我多次想,柳荫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十年前一个十六岁的小青年,成长为二十六岁的“摘帽右派”了? 我也如约找了平生第一个上级左荧,他现在是新建的北京广播学院院长,他说广院人手极缺,我回来正好,不过因为柳荫坚持要我上文艺部,他跟柳荫商量,文艺部资料室是个闲职,学院倒是来了就排进功课表,我半天在台里,半天到北京广播学院的汉语教研组上班。学院草创,暂时就在离电台不远的一座灰楼,原是电台宿舍,我住过的—幸耶不幸?几年后“文革”开始,我又被关到这里,灰楼成了所谓“牛棚”。那是后话。 我跟另外四位新来的中文系毕业生一起,给大一同学任汉语辅导教师。同学们每周听北大林焘教授的课,回来由我们判作业,讲评。我没参加听课,半年多的时间,只在什么场合,远远看过林焘一眼。后来我从吴小如处知道,林焘是北平沦陷后间关数千里去大后方,上了西南联大的。 我没读过文字、训诂之学,也没学过现代的语法。我一向认为对范文多读多背,多加揣摩,文法、语法自在其中。所读不多,却学语法,越学越累也越糊涂。我上小学时看兄姊的高三国文,最后附录了简明的文法常识,如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的分类,如主语、宾语的句子结构,好像一看就懂了。学英文时,有Digram,对句子进行图解。五十年代初,《人民日报》连载吕叔湘、朱德熙合著的《语法修辞讲话》,针对当时报纸上的病句,较系统地讲了有关常识……这一些,就是我当辅导教师的“学养”根柢了。 这时印尼排华,有大批侨生回国,广播学院专开了一个侨生班,我兼给这个班的学生辅导,主要是改作文。这倒是我的轻车熟路,同学们似乎也还满意。即使有不满意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没到“文革”,学生绝少给教员提意见的。 广播学院新校舍落成,要搬到东郊定福庄去,像我这样的“半日制”工作肯定不行了。于是我选择全天回文艺部,不再兼做辅导教师。左荧也表示理解,我告别了以邹晓青为首的这个教研组。邹晓青是“进城”老干部,五十年代初大区撤销后,从《东北日报》副总编辑任上,调到广播事业局对外部任职,一九五八年被打成“温邹张反党小集团”一员。主管对外部的广播事业局副局长温济泽划为右派,他也受了处分。我离开这个教研组不久,温济泽调进来,又跟邹晓青共事了。这是多少有些尴尬的局面,不过我相信他们能够明智地相处。 那时,到处可以遇见“犯错误”的人。文艺部资料室,陈道宗已先我而来。他在反右派斗争中,没有戴右派帽子,但受了降级降薪的处分,大概是所谓“中右”吧。我一九四九年来电台时,他也是先已到来,原为北大学生,现在跟随杨兆麟跑时政,笔头快,也有活动能力,适于做外勤,但他一直未入党,最后只好离开时(事)政(治)这一摊,去了文艺部。—后来我才知道,他出身山东的书香门第,他的兄长早已参加中共,后来一直做对外使节;大概因他的父亲与何思源交谊颇深,他被中共地下党物色来做何的统战工作,他的知识分子气在老一辈旧派人物看来顺眼,到革命队伍便显得鹤立鸡群,落落寡合,我就听过文艺部党支部的人说他“清高”,当然是要从贬义理解的。人们说他很难共事,但我没有这个感觉。我们一起帮助柳荫写总结音乐广播(后来又扩展到整个文艺广播)的材料,合作得十分默契。这是知识分子的臭味相投?落难文人的相濡以沫?还是“摘帽右派”和“中右分子”(没有公开戴帽,也就永无摘帽之说)的暗中勾结? 好在这时人们被更多的热点所吸引或纠缠,不暇多顾我们这样的“死老虎”(后来叫“落水狗”),网开一面,负面的舆论压力暂时没有笼罩到我头上,也从道宗头上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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