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厚重山西


作者:梁衡     整理日期:2014-03-02 11:49:55

《厚重山西中国作家看山西》大型文化散文集是中共山西省委宣传部以“树立山西品牌形象、打造山西文化名片”为宗旨的重点项目,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具体组织实施并出版。本书由著名散文家梁衡牵头组织并通稿。2011年元旦前曾在北京举行过创作签约仪式。作者大多为当代散文名家,所收录作品主要是历史文化散文,抒写山西的历史之美,地域之美,民风之美,人文之美,厚重之美。形象地再现山西厚重的人文精神与古老的地域文化。
  作者简介:
  梁衡任主编。为当代著名作家,山西霍州人。196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曾任《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荣誉称号。主要作品有:科学史章回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散文代表作有:《觅渡,觅渡,渡何处》《红毛线、蓝毛线》《夏感与秋思》《晋祠》《跨越百年的美丽》等。有多篇散文入选中学课本。
  目录:
  上册人文篇
厚土印象
抱愧山西/余秋雨
山西人怎么了/程人乾
劫后遗珠/王充闾
印象山西/王宗仁
旅晋五记/施蛰存
乡情记忆
梦里家乡/李健吾
绵绵土/牛汉
在太原的童年经历/李敖
三晋古树记/张守仁
三百年趟出的一条活命路/鲁顺民
出入山河/李锐
血脉/周涛上册人文篇
  厚土印象
  抱愧山西/余秋雨
  山西人怎么了/程人乾
  劫后遗珠/王充闾
  印象山西/王宗仁
  旅晋五记/施蛰存乡情记忆
  梦里家乡/李健吾
  绵绵土/牛汉
  在太原的童年经历/李敖
  三晋古树记/张守仁
  三百年趟出的一条活命路/鲁顺民
  出入山河/李锐
  血脉/周涛黄河神脉
  黄河远上接天宇/周明
  陶醉壶口/尧山壁
  黄河船夫/高定存晋商风骨
  漫话晋商之“大而久”/成一
  晋商与北方丝绸之路/梅洁
  走进王家大院/燕治国
  李善人家/宁新路
  又见乔家/孙钊
  
  晋韵风情特产
  缸房/邓云乡
  社戏/石评梅
  永恒的山西民歌/李杜
  闲话民歌/张秉正
  醋都/张石山
  从干板秧歌到壶关秧歌/王东满
  《一把酸枣》:中国舞剧的崭新一页/杜学文风流俊杰
  千古一人关云长/胡小伟
  高悬在太阳上的铭记尧王传奇/乔忠延
  说不完的“杨家将”/胡小伟
  抗辽名将杨业之死/朱增泉
  传奇女皇武则天/董岩
  宋之问与武则天/蔡润田
  盛唐并州三诗杰
  边塞诗人王昌龄、王之涣、王翰/张厚余
  沁水寻踪柳宗元/李骏虎
  王之涣登鹳雀楼/王西兰
  寻山/范承玲吴景键
  剑胆琴心傅青主/王兆胜
  我们村的白求恩/杨新雨
  阎锡山的御花园/杨晋林回望行迹
  现代名作家山西行/毛守仁
  追寻父亲贺龙的足迹贺龙中学纪行/贺捷生
  长看春意在人间徐向前/孔庆东
  且说大寨/李青松
  纪兰精神,我们的宝贵财富/珍尔
  赵树理同志二三事/汪曾祺下册地理篇晋阳访古
  晋祠/梁衡
  难老泉/吴伯萧
  晋祠书/玄武
  无字碑/王充闾
  晋阳遗址叩问春秋/梁志宏
  代代名贤仰晋阳/张厚余杏花村访酒
  ◎梁衡
  
  一般的可游之处,大约有两类。一是风景特殊的好,悦目赏心,怡人情怀;二是古迹名胜,可惊可叹,长人见识。当我去过我国著名的汾酒产地山西杏花村后,真不知道,该怎样来将它归类。
  说是村,并名以“杏花”,其实现在这里是一个大型的国家名酒厂。历史上这里确曾杏林千亩、繁花如云的,直到现在也保持着历史古韵及风格,但凡来晋之人,无不尽力设法去游一次。这魅力实在是因为它那骄傲的产品汾酒。游人之意并不在山水之间,而在酒。
  来参观的人,最少安排两个节目,一是喝酒,二是看酒。先品其味,再看它的由来。餐厅是蛮别致的。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最醒目的是郭沫若手书的那首《杏花村里酒如泉》诗。墙脚有一个酒柜,内有两个坛子,分别装着“汾酒”和“竹叶青”。服务员按照一般酒馆的做法,打开坛盖,将酒灌入瓶,再由瓶斟入杯。当液面停止了波动,你看杯中的汾酒,纯净透明,就像刚才并没有注入什么。竹叶青呢?则呈一点淡淡的黄色,令人想起春天里新柳的鹅黄,不觉间,一阵清香,已渐渐地,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漫过桌面,扑入你的胸怀,钻进你的衣袖。人们这时并不要靠眼鼻,而是全身无处不感觉到它的美了。主人举杯,我试酌一口,唇初沾而馨绵,口将咽又生甜,味柔和隽远。客人都笑了,脸上泛出甜甜的酒窝。但人们并没有大声赞美,只是微笑着颔首,仿佛怕喧声破坏这酒的恬静。原来我国的名酒有五个香型:浓,酱,清,米,复合。汾酒是清香型的代表。它不求那浓、那烈,只要这纯、这真。其他酒如艳丽少妇,浓妆重抹;这汾酒呢,则如窈窕淑女,淡梳轻妆。大约正是因为这纯,才使它成为名酒之祖。
  据史料记载,贵州的“茅台”,是清康熙年间,一个山西盐商传去的。陕西的“西凤”,是“山西客户迁入,始创西凤酒”。至今我国不少地方的酒名中,仍带有“汾”字,如“湘汾”、“溪汾”、“佳汾”,可见其渊源。
  看酒的制作,是很有趣的,先将高粱等原料粉碎,蒸熟拌上曲,压入一个个大瓮里,这瓮又要深埋入土中。这些原料及工艺看似很粗糙,甚至还有点不卫生之嫌。发酵之后,便放在一个大甑中蒸,一会儿便蒸馏出一股清澈的细泉,流入筒中,淙淙有声,这便曰酒。酒泉接着汇入“酒海”。那是一个三层大厦的酒库,内放着一万三千多只半人高的大缸。酒在这里一直要静静地待上三至四年才能出厂,这叫“熟化”。这套工艺大约在酿酒之初,就如此。每参观至此,客人们都会问,那粗瓷大瓮难道不可以换成水泥池或搪瓷罐吗?那丑陋的大甑不可以换成工业蒸馏塔吗?换是可以的,也确曾换过,但那汾酒也便不是汾酒了。这些粗则粗点儿、丑亦够丑的瓮甑,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其间有什么奥秘,人们一时还难以明晰。另外,更神秘者还有二:一是这地下的水,二是这杏花村上空的空气。这里经年制酒,空气中便生出一种特别的微生物来,于汾酒的发酵特别有利。开始人们不知此道,有的老师傅退休后,身怀绝技,受聘他乡,但使出浑身的解数,那酒终不姓“汾”。技艺可传,水与气难移。主人每向游人讲到此处,脸上总要漾出一种微笑,神秘、自豪、得意。这汾酒一九一五年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金奖,一解放又被列为我国的八大名酒之一。以后其他名酒虽各有交替,它却稳坐交椅。当你走完全部生产线,在包装车间里对着透明胶管中那一股股急喷出来的、晶莹的酒泉,看着它迅速注满一个个透明的玻璃瓶时,你又一次惊异于这酒的纯了,纯得像山泉。这山泉不知来自多么深的地层,经过了多少砂石、岩层的过滤,终于溢出地面,在杂花野树与茂林修竹的覆蔽下静静地流淌。这实在是它的魅力,它的奥秘。
  喝过酒,也看过了酒,我们被让到招待所里小憩。这招待所也别致,是一所中国式的四合大院,取名曰“醉仙店”。院心有古井,有假山。山下有水,有草。草地上有一条汉白玉的黄牛从山脚处转来,牛背上牧童横笛,牛后山石上有碑,题着杜牧那首“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名诗。环院,南北为客房,东侧为碑廊,记录着南北朝以来汾酒的历史。西侧为展览馆和历代酒器陈列馆,出出进进的游人无不感受到酒文化的博大精深,馆内也有许多关于汾酒的名人题赠。这时,虽主人已在房中泡好热茶,连声招呼客人休息,但大家却总在院中流连。不错,人们是为访酒而来,但要是这里没有这些酒外之物,那种酒何处没有?人们之所以固执地要到杏花村来,实在是要来品味、依恋与凭吊一会儿这酒中所凝聚的民族文化,就像在八达岭的长城上远眺,在故宫大殿前的柱子旁沉思。
  杏花村,实在是一个特殊的去处。来游的人,其意并不在山水,但也不全在酒。
  
  
  
  
  抱愧山西
  ◎余秋雨
  
  一
  
  我在山西境内旅行的时候,一直抱着一种惭愧的心情。
  长期以来,我居然把山西看成是我国特别贫困的省份之一,而且从来没有对这种看法产生过怀疑。也许与那首动人的民歌《走西口》有关吧,《走西口》山西、陕西都唱,大体是指离开家乡到“口外”去谋生,如果日子过得下去,为什么要一把眼泪一把哀叹地背景离乡呢?也许还受到了赵树理和其他被称之为“山药蛋派”作家群的感染,他们对山西人民贫穷的反抗的描写,以一种朴素的感性力量让人难以忘怀。当然,最具有决定性影响的还是山西东部那个叫做大寨的著名村庄,它一度被当做中国农村的缩影,那是过份了,但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它作为山西的缩影却是毋庸置疑的。满脸的皱纹,沉重的镢头,贫瘠的山头上开出了整齐的梯田,起早摸黑地种下了一排排玉米……最大的艰苦连接着最低的消费,憨厚的大寨人没有怨言,他们无法想象除了反复折腾脚下的泥土外还有什么其他过日子的方式,而对这些干燥灰黄的泥土又能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呢?
  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资格去轻薄地嘲笑这些天底下最老实、最忠厚的农民。但是,当这个山村突然成了全国朝拜的对象,不远千里而来的参观学习队伍浩浩荡荡地挤满山路的时候,我们就不能不在形式主义的大热闹背后去寻找某种深层的蕴涵了。我觉得,大寨的走红,是因为它的生态方式不经意地碰撞到了当时不少人心中一种微妙的尺度。大家并不喜欢贫困,却又十分担心富裕。大家花费几十年时间参与过的那场社会革命,是以改变贫困为号召的,改变贫困的革命方法是剥夺富裕为了说明这种剥夺的合理性,又必须在逻辑上把富裕和罪恶划上等号。结果,既要改变贫困又不敢问津贫困的反面,只好堵塞一切致富的可能,消除任何利益的差别,以整齐划一的艰苦劳动维持住整齐划一的艰苦生活。因为不存在富裕,也就不存在贫困的感受,与以前更贫困的日子相比还能获得某种安慰。所以也就在心理上消灭了贫困;消灭了贫困又没有被富裕所腐蚀,不追求富裕却又想象着一个朦胧的远景,这就是人们在这个山村中找到的有推广价值的尺度。
  当然,一种封闭环境里的心理感受,一种经过着力夸张的精神激情,毕竟无法掩盖事实上的贫困。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学习者们看到了一切,眼圈发红,半是感动半是同情。在当时,大寨的名声比山西还响,山西只是大寨的陪衬,陪衬出来的是一个同样的命题:感人的艰苦,惊人的贫困。直到今天,人们可以淡忘大寨,却很难磨去这一有关山西的命题。
  但是,这一命题是不公平的。大概是八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在翻阅一堆史料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使我大吃一惊的事实,便急速地把手上的其他工作放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查检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籍,阅读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稿,终于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结论:在上一世纪乃至以前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中国最富有的省份不是我们现在可以想象的那些地区,而竟然是山西!直到本世纪初,山西,仍是中国堂而皇之的金融贸易中心。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城市里那些比较像样的金融机构,最高总部大抵都在山西平遥县和太谷县几条寻常的街道间,这些大城市只不过是腰缠万贯的山西商人小试身手的码头而已。
  山西商人之富,有许多天文数字可以引证,本文不作经济史的专门阐述,姑且省略了吧,反正在清代全国商业领域,人数最多、资本最厚、散布最广的是山西人;要在全国排出最富的家庭和个人,最前面的一大串名字大多也是山西人;甚至,在京城宣告歇业回乡的各路商家中,携带钱财最多的又是山西人。
  按照我们往常的观念,富裕必然是少数人残酷剥削多数人的结果,但事实是,山西商业贸易的发达、豪富人家奢华的消费,大大提高了所在地的就业幅度和整体生活水平,而那些大商人都是在千里万里间的金融流通过程中获利的,当时山西城镇百姓的一般生活水平也不低。有一份材料有趣地说明了这个问题,1822年,文化思想家龚自珍在《西域置行省议》一文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政治建议,他认为自乾隆末年以来,民风腐败,国运堪忧,城市中“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因此建议把这种无业人员和河北、河南、山东、陕西、甘肃、江西、福建等省人多地少地区的人民大规模西迁,使之无产变为有产,无业变为有业。他觉得内地只有两个地方可以不考虑(“毋庸议”),一是江浙一带,那里的人民筋骨柔弱,吃不消长途跋涉;二是山西省:
  
  山西号称海内最富,土著者不愿徙,毋庸议。
  (《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版106页)
  
  龚自珍这里所指的不仅仅是富商,而且也包括土生土长的山西百姓,他们都会因“海内最富”而不愿迁徙,龚自珍觉得天经地义。
  其实,细细回想起来,即便在我本人有限的所见所闻中,可以验证山西之富的事例也曾屡屡出现,可惜我把它们忽略了。便如现在苏州有一个规模不小的“中国戏曲博物馆”,我多次陪外国艺术家去参观,几乎每次都让客人们惊叹不已。尤其是那个精妙绝伦的戏台和演出场所,连贝聿铭这样的国际建筑大师都视为奇迹,但整个博物馆的原址却是“三晋会馆”,即山西人到苏州来做生意时的一个聚会场所。说起来苏州也算富庶繁华的了,没想到山西人轻轻松松来盖了一个会馆就把风光占尽。要找一个南方戏曲演出的最佳舞台作为文物永久保存,找来找去竟在人家山西人的一个临时俱乐部里找到了。记得当时我也曾为此发了一阵呆,却没有往下细想。
  又如翻阅宋氏三姐妹的多种传记,总会读到宋霭龄到丈夫孔祥熙家乡去的描写,于是知道孔祥熙这位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也正是从山西太谷县走出来的。美国人罗比尤恩森写的那本传记中说:“霭龄坐在一顶十六个农民抬着的轿子里,孔祥熙则骑着马,但是,使这位新娘大为吃惊的是,在这次艰苦的旅行结束时,她发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最奢侈的生活。……因为一些重要的银行家住在太谷,所以这里常常被称为‘中国的华尔街’。”我初读这本传记时也一定会在这些段落间稍稍停留,却也没有进一步去琢磨让宋霭龄这样的人物吃惊、被美国传记作家称为“中国的华尔街”,意味着什么。
  看来,山西之富在我们上一辈人的心目中一定是世所共知的常识,我对山西的误解完全是出于对历史的无知。唯一可以原谅的是,在我们这一辈,产生这种误解的远不止我一人。误解容易消除,原因却深可玩味。我一直认为,这里包含着我和我的同辈人在社会经济观念上的一大缺漏,一大偏颇,亟须从根子上进行弥补和矫正。因此好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期待着一次山西之行。记得在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学校演讲时总有学生问我下一步最想考察的课题是什么,我总是提到清代的山西商人。
  
  二
  
  我终于来到了山西,为了平定一下慌乱的心情,与接待我的主人、山西电视台台长陆嘉生先生和该台的文艺部主任李保彤先生商量好,先把一些著名的常规景点游览完,最后再郑重其事地逼近我心头埋藏的那个大问号。
  我的问号吸引了不少山西朋友,他们陪着我在太原一家家书店的角角落落寻找有关资料。黄鉴晖先生所著的《山西票号史》是我自己在一个书架的底层找到的,而那部洋洋一百二十余万言、包罗着大量账单报表的大开本《山西票号史料》则是一直为我开车的司机李俊文先生从一家书店的库房里挖出来的,连他,也因每天听我在车上讲这讲那,知道了我的需要。待到资料搜集得差不多,我就在电视编导章文涛先生、歌唱家单秀荣女士等山西朋友的陪同下,驱车向平遥和祁县出发了。在山西最红火的年代,财富的中心并不在省会太原,而是在平遥、祁县和太谷,其中又以平遥为最。章文涛先生在车上笑着对我说,虽然全车除了我之外都是山西人,但这次旅行的向导应该是我,原因只在于我读过一些史料。连“向导”也是第一次来,那么这种旅行自然也就成了一种寻找。
  我知道,首先该找的是平遥西大街上中国第一家专营异地汇兑和存、放款业务的“票号”大名鼎鼎的“日升昌”的旧址。这是今天中国大地上各式银行的“乡下祖父”,也是中国金融发展史上一个里程碑所在。听我说罢,大家就对西大街上每一个门庭仔细打量起来。这一打量不要紧,才两三家,我们就已被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气势所压倒。这实在是一条神奇的街,精雅的屋宇接连不断,森然的高墙紧密呼应,经过一二百年的风风雨雨,处处已显出苍老,但苍老而风骨犹在,竟然没有太多的破败感和潦倒感。许多与之年岁仿佛的文化宅第早已倾坍,而这些商用建筑却依然虎虎有生气,这使我联想到文士和商人的差别,从一般意义上说,后者的生命活力是否真的要大一些呢?街道并不宽,每个体面门庭的花岗岩门坎上都有两道很深的车辙印痕,可以想见当日这条街道上是如何车水马龙的热闹。这些车马来自全国各地,驮载着金钱驮载着风险驮载着骄傲,驮载着九州的风谷和方言,驮载出一个南来北往经济血脉的大流畅。西大街上每一个像样的门庭我们都走进去了,乍一看都像是气吞海内的日升昌,仔细一打听又都不是,直到最后看到平遥县文物局立的一块说明牌,才认定日升昌的真正旧址。一个机关占用着,但房屋结构基本保持原样,甚至连当年的匾额对联还静静地悬挂着,我站在这个院子里凝神遥想,就是这儿,在几个聪明的山西人的指挥下,古老的中国终于有了一种专业化、网络化的货币汇兑机制,南北大地终于卸下了实银运送的沉重负担而实现了更为轻快的商业流通,商业流通所必需的存款、贷款,又由这个院落大口吞吐。我知道每一家被我们怀疑成日升昌的门庭当时都在做着近似于日升昌的大文章,不是大票号就是大商行。如此密麻的金融商业构架必然需要更大的城市服务系统来配套,其中包括适合来自全国不同地区商家的旅馆业、餐饮业和娱乐业,当年平遥城会繁华到何等程度,我们已约略可以想见。平心而论,今天的平遥县城也不算萧条,但是不少是在庄严沉静的古典建筑外部添饰一些五颜六色的现代招牌,与古典建筑的原先主人相比,显得有点浮薄。我很想找山西省的哪个部门建议,下一个不大的决心,尽力恢复平遥西大街的原貌。现在全国许多城市都在建造“唐代一条街”、“宋代一条街”之类,那大多是根据历史记载和想象在依稀遗迹间的重起炉灶,看多了总不大是味道;平遥西大街的恢复就不必如此,因为基本的建筑都还保存完好,只要想洗去那些现代涂抹,便会洗出一条充满历史厚度的老街,洗出山西人上一世纪的自豪。
  平遥西大街是当年山西商人的工作场所,那他们的生活场所又是怎么样的呢?离开平遥后我们来到了祁县的乔家大院,一踏进大门就立即理解了当年宋霭龄女士在长途旅行后大吃一惊的原因。与我们同行的歌唱家单秀荣女士说:“到这里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富贵。”其实单秀荣女士长期居住在北京,见过很多世面,并不孤陋寡闻。就我而言,全国各地的大宅深院也见得多了,但一进这个宅院,记忆中的诸多名园便立即显得过于柔雅小气。进门一条气势宏伟的甬道把整个住宅划分成好些个独立的世界,而每个世界都是中国古典建筑学中叹为观止的一流构建。张艺谋在这里拍摄了杰出的影片《大红灯笼高高挂》,那只是取了其中的一些角落而已。事实上,乔家大院真正的主人并不是过着影片中那种封闭生活,你只要在这个宅院中徜徉片刻,便能强烈地领略到一种心胸开阔、敢于驰骋华夏大地的豪迈气概。万里驰骋收敛成一个宅院,宅院的无数飞檐又指向着无边无际的云天。钟鸣鼎食的巨室不是像荣国府那样靠着先祖庇荫而碌碌无为地寄生,恰恰是天天靠着不断的创业实现着巨大的资金积累和财富滚动。因此,这个宅院没有像其他远年宅院那样传递给我们种种避世感、腐朽感或诡秘感,而是处处呈现出一种心态从容的中国一代巨商的人生风采。
  乔家大院吸引着很多现代游客,人们来参观建筑,更是来领略这种逝去已久的人生风采。乔家的后人海内外多有散落,他们,是否对前辈的风采也有点陌生了呢?至少我感觉到,乔家大院周围的乔氏后裔,与他们的前辈已经是山高水远。大院打扫得很干净,每一个院落的冷僻处都标注着“卫生包干”的名单,一一看去,大多姓乔,后辈们是前辈宅院的忠实清扫者;至于宅院的大墙之外,无数称之为“乔家”的小店铺、小摊贩鳞次栉比,在巨商的脚下做着最小的买卖。
  乔家,只是当年从多的山西商家中的一家罢了。其他商家的后人又怎么样了呢?他们能约略猜度自己祖先的风采吗?
  其实,这是一个超越家族范畴的共同历史课题。这些年来,连我这个江南人也经常悬想:创建了“海内最富”奇迹的人们,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是怎么走进历史又从历史中消失的呢?我只有在《山西票号史料》中看到过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日生昌票号门外,为了拍照,端然站立着两个白色衣衫的年长男人,意态平静,似笑非笑,这就是你们吗?
  
  三
  
  在一页页陈年的账单报表间,我很难把他们切实抓住。能够有把握作出判断的只是,山西商人致富,既不是由于自然条件优越,又不是由于祖辈的世袭遗赠。他们无一不是经历过一场超越环境、超越家世的严酷搏斗,才一步步走向成功的。
  山西平遥、祁县、太谷一带,自然条件并不好,也没有太多的物产。查一查地图就知道,它们其实离我们的大寨并不远。经商的洪流从这里卷起,重要的原因恰恰在于这一带客观环境欠佳。
  万历《汾州府志》卷二记载:“平遥县地瘠薄,气刚劲,人多织耕少。”
  乾隆《太谷县志》卷三说太谷县“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供两月。故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土俗殷富,实由此焉”。
  读了这些疏疏落落的官方记述,我不禁对山西商人深深地敬佩起来。家乡那么贫困那么拥挤,怎





上一本:二元历史论 下一本:颠覆与重构:中国古代农民起义大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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