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最近几年的事,大关口多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面刻着:和悦洲盐务督销局旧址。 冷落了很多年的清字巷渡口这几年开始繁忙起来,一批批外地人来到这里,来到这片已成废墟的沙洲上。我想,他们看和悦洲时的心情应该和看古罗马的庞贝古城是一样的,人们对一切已经消失的历史总是怀有几分好奇,还有几分敬畏。 如果把和悦洲比作一个横向拉长的凹字,大关口正好在这凹字的心形处。大关口就像一个宽阔的胸膛,它伸出两只巨手,似要揽住那一脉江水,揽住那一切江上往来的船只与行人。 文史学者汪军一直以为我是枞阳人,但他偶然在百度上搜索到关于我的条款时,便奇怪地问我,你怎么会是铜陵人呢?而当他在听说我的出生地后说,你应该说自己是和悦洲人。 和悦洲是我的出生地,直到现在,和悦洲大关口与三道街连接处仍有一栋青砖黑瓦的老屋,那就是我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所在。当然,那已不是原来的老屋了。六十多年来,这个世界连同和悦洲都发生了太多的变化,这栋老屋也几经改造,成了现在的样子。最近一些年,我几乎每年都要到和悦洲来,有时是单人独骑,有时是陪同对这片沙洲感兴趣的文朋诗友。在大关口那座破旧的老屋前,朋友们嘻嘻哈哈,争相拍照。大家说,应当在这栋老屋前立一块牌子:某某人诞生地。说过,彼此哈哈一笑。 据说我降生的前夜,母亲在睡梦中感觉被人打了一巴掌,她推了推父亲,说,你好好的打我一掌做什么?父亲说,我何曾打你?父亲说后,母亲说她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于是胎动了,天亮后就生下了我。我一直认为,那打了母亲一巴掌的,应该是我。就在那个夜晚,对于这个日后让我尝尽了酸甜苦辣的世界,我或许有些迫不及待了。 和悦洲的历史似乎就是从大关口翻开第一页的,一百多年来,大关口爆发了太多的事件:盐务督销局、无所不能的税卡,自立军与官兵的血腥搏杀……大关口承载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人物,一座大关口,差不多就是中国近代史的又一翻版。如今,大关口前那一片开阔的地带依然开阔着,大关口就像一个能包纳万物的老人,他坐在那里,笑看着一切过往的烟云,只是他从来不说什么。 我记事时,大关口早就没有了盐务局,当然也没有了税卡,我对大关口的认识,全来自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母亲的一个姨父叫李良才,他好像就跟盐务局有直接的关系。母亲说,那时候,和悦洲有半条街都是他的。母亲祖籍安庆,外公在穷困潦倒之际,便投靠了李良才,后来在大关口附近开了一家米行。但米行很快就倒闭了。母亲两三岁就寄住在她的姨父家,中年无后的李良才一直有将母亲收为养女的想法,但还不等这一计划实施,李良才就死了。母亲每说到这一程时总会有长长的叹息。她似乎觉得,这是命运对她的戏弄。但故事讲到这儿,我们倒是舒一口气。如果母亲真的做了李良才的养女,或许就不会有她后来与父亲的结合,当然也就不会有我们了。 无论是盐务局还是李良才,对于我都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留在我记忆中的,就只有大关口熙来攘往的船只,就只有那片白色的沙滩以及沙滩上戏耍的小伙伴们,当然还有大关口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油煎粑粑和小脚老太太“洋糖发糕”的叫卖声,这一切都构成我对童年时代美好回忆的一抹浓重的色调。 当然,童年的色彩中也会有沉重的一笔。某个夏夜,一个赤膊的中年男人被人捆绑在大关口的一棵大树下,大树上挂着一盏马灯,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成群的蚊子围着那赤膊的男人。我认识他,他是后街的一个铁匠,我曾去他的铁匠铺玩过,很和蔼的一个男人。但人们说,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犯,他不仅惯于偷盗,还时常纵火,据说最近和悦洲的几次大火都与他有关。当时那铁匠痛苦地争辩着,极力否认所指控的一切。我对铁匠充满了同情,为他被深深勒进肌肉里的绳子,为那些可恶而贪婪的蚊子。但时过不久,我在大通街上竟然再次遇到这个铁匠,我很想问他,那次人们对你的围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几场大火,真的是你放的吗?但他只是从我面前匆匆走过,我什么也没来得及问。 铁匠事件的出现,在我童年的生活中刻下一枚灰色的印记,它让我感到人性的复杂与险恶。 关于大关口的记忆似乎也就是这些了。2011年3月,我在二妹的陪同下去大关口看一处打算出卖的旧楼。到大关IZl时,已是傍晚,天边一抹灿然的云霞衬托着不远处土墩上的一树桃花,桃花下有一辆粉红色的童车,那实在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土墩的一侧,正是我出生时的房子,可惜它早就归于别人。 有越来越多厌弃了城市生活的人回到和悦洲,和悦洲在经过20世纪初的喧嚣及世纪末的荒芜后正渐渐地归于平淡,我想,这正是很多人需要的生活。P9-11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而对于作家来说,故乡不仅是他生命的源发地,更是他写作的源泉和动力。 中国的作家,从老一辈算起,鲁迅、沈从文、周作人、季羡林,及至当代作家中的莫言、贾平凹、余华、格非、苏童等,没有哪一个人不是把故乡当作自己写作的起点和对象。故乡为他们的写作提供了无以穷尽的素材,也让他们游荡的灵魂有了栖息的处所。就像一位诗人说的:不论我葬在哪里,我的灵魂都将归于故乡。 我对故乡的感情是复杂的,从时间来算,大致分为三个段式,少年时期,青年时期,中晚年时期。中国禅宗中一位重要的禅师青原行思说: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初参禅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禅悟之后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生命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人一生都在一个无法挣脱的怪圈中运行着,只是,每一次循环往复都是对以往的否定,人也就逐渐形成自己对人生,对生命以及对这方世界的误解。 我曾经发誓,将来一旦离开那条石板路,我将永不回来。我后来一直为我少年时代的愤世嫉俗而发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几乎每年都要一次一次地往那条石板路上跑,故乡于我,每一次都是新鲜的。有时候,我独自站在那条熟悉的石板路上,站在那间早就归于他人的旧居前,泪水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实在无法解释这无端的感伤源自何由。 故乡,在我后期的写作中占据一定的分量,但我一直希望有一次对故乡的系统的写作。 去年底,我的第四本散文集《乌篷船》与出版方签订合同。该书策划人、青年散文家胡竹峰一直关注着我的写作,并对我的写作给予很高的评价。《乌篷船》付梓后,竹峰在读了其中部分有关故乡的散文后说,你应该对故乡有一次过瘾的写作。他的提议,勾起我长久以来对故乡的一腔情怀,所有的往事似乎都在一瞬间喷薄而出,这是《和悦洲,小上海》写作的直接契机。后来又得到铜陵市文联以及大通文化研究会的积极支持。最近几年,铜陵文联以及大通文化研究会一直致力于大通的历史文化的研究,我的这本书的写作,算是对他们工作的一次回应。 《和悦洲,小上海》由68篇散文构成,它所呈现的既是一座江南小镇别样的历史,别样的文化,别样的风土人情,也是一部浓缩的民族的兴衰史,一幅浓郁的小镇风俗画。这小镇是我的,是大通人的,也是所有对故土有着别样情思的人们共同的精神故乡————这是我写作《和悦洲,小上海》的最终目的。 作者 2013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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