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亚当·尼科尔森给新一代人重新诠释了荷马,详尽地记叙了荷马的生平,以及他的两部史诗诞生的过程,从《伊利亚特》的粗犷雄奇到《奥德赛》的温谨绵密。 从尼科尔森诗一般的文字中,你可以看到《荷马史诗》对诗人——雪莱和济慈的影响;对哲学家——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影响,对城市、对草原的影响。简而言之,荷马存在于欧洲的每一处海滩。 尼科尔森说:就某种角度而言,荷马检视了人生最糟糕的层面,尤其是《伊里亚德》,这会让人严肃起来。而且他不提供任何抚慰。战士大部分都死得凄惨,而他们死后也没有天堂,他们全都下了冥府。 但荷马想表达的重点是:在这充满困境与磨难的世界,真正美丽的东西是爱——尽管暴力很真实,人们还是有爱人的可能。 作者简介: (英)亚当·尼科尔森 英国历史学者和作家。出身文坛世家,曾在剑桥伊顿公学接受教育。著有《纽约时报》畅销书《上帝的大臣》《海的房间》《西辛赫斯特》等。其中《西辛赫斯特》获得2009年“英国皇家翁达杰文学奖”。他还曾获毛姆文学奖、海涅曼图书奖、英国地形学奖,是英国皇家文学协会会员、苏格兰考古学会会员。 译者吴果锦,英语文学翻译。主要译作有《国王的演讲》、《预见力》、《谁拯救了农场》、《伊丽莎白女王传》等。 目录: 第一章初遇荷马13 重读《奥德赛》13 第二章领会荷马19 19世纪文艺界关于荷马的争吵19 《荷马史诗》里那些动人的诗句23 蒲柏的译本对济慈的影响25 雪莱:荷马是真与美的根基30 第三章爱上荷马39 苏格拉底读荷马39 荷马存在于欧洲的每一处海滩41 《荷马史诗》里的离别42前言前言 本书的核心内容包含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荷马史诗》从何而来?其重要性何在?我知道,宏伟的《荷马史诗》卷帙浩繁、令读者望而生畏;但我深信,时至今日,其 第一章初遇荷马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我第一次读到英文版的《荷马史诗》。此前我跟老友乔治·费尔赫斯特刚刚经历了一次远航。我们从英国的法尔茅斯(Falmouth)出发,目的地是爱尔兰西南部的巴尔的摩(Baltimore),横跨凯尔特海(译注:CelticSea,大西洋的一个海域,位于爱尔兰南方。),全程250英里。我们于3天前出发,驾驶的是一艘木质双桅帆船“海雀号”。这艘船全长42英尺(译注:约合12.8米。),其大小足以胜任法尔茅斯海港的航行,可到了大西洋上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这次航行很不顺利。刚驶出法尔茅斯港口1英里左右,船上的仪表就坏了;可是,我们为此次远航筹备了太久,两个人都渴望成行,不愿就此打道回府。当天晚上,风暴来袭,开始时的8级大风又升级到9级、10级。当时我们是在锡利群岛西部(译注:Scilly,位于英格兰康瓦耳郡西南方群,由50座小岛和许多礁石组成。),天气晴朗时我们根据天上的星星辨别航向,阴雨天里就用指南针。在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里,我们俩轮流驾船,每4小时换一次班。海浪有时很大,整个船首都扎进浪涛里面,船首的斜桅都淹在水里,一直没到斜桅的梁座。海水漫过前甲板,冲到舵轮位置,舷边甲板就像磨坊的水槽一样,任大西洋的海水进进出出。重读《奥德赛》 40个小时之后,我们抵达巴尔的摩。乔治的脸色暗红,伴着青肿,眼窝下陷,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一般。我们在巴尔的摩海湾中心位置抛锚停船以作休整。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码头周围地区的亮光,我们的到来稍稍打破了这份静谧。我一口气睡了16个小时。第二天晚上,我们把“海雀号”停靠到码头上。我躺在床铺上,翻看着美国著名诗人学者罗伯特·菲格尔斯(译注:RobertFagles(1933-2008),美国教授、诗人、学者,曾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长期教授英语和比较文学。因翻译许多古希腊经典作品而闻名于世,他的荷马史诗的现代英语译本广受称赞。)所译的《奥德赛》。 小时候我曾读过《荷马史诗》,却怎么也看不懂。学校讲授的是希腊文原著,对我而言如同天书一般。老师在黑板上写着鬼画符一样的希腊文,我们在下面像剔鱼刺一样一行行记录着每句诗的意思。《荷马史诗》里的古代词汇,诗节里长音短音的格律,遥远而枯燥的希腊诸神……听这样的课,就像午饭时间听别人讲述他昨晚的梦境一样。这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学这个有什么用?跟眼前的人生现实、跟我们的欲望和焦虑相比,这些古老的异国文字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艰涩的文字,陌生的背景,对我而言就像阴暗的地牢一般;考试刚过,我就如释重负地将其束之高阁了。那时的我认为,荷马与我毫不相干。 现在,菲格尔斯的译文就在我的面前。当初我把这本英译本的《奥德赛》带上船来,为的是在北大西洋里航行无聊时随便翻翻。可是,真正翻开这本书的时候,已到中年的我突然发现,诗里所写的,不是“往时别处”,而是“此时此地”。诗里描绘的,是任何一个读诗、听诗的人的内心世界。这首长诗的每个部分,都是一则宏大的暗喻。奥德修斯的远航所穿越的,并不是地中海,而是人之一生中的恐惧和渴望。书中诸神并非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他们的冷酷,他们的薄情寡义,他们的冷漠,他们的自私,他们的欺诈手段,他们惊天动地的脚步……对应的,都是普通人的性格特质。 当天晚上我读完了菲格尔斯的《奥德赛》;在“海雀号”沿爱尔兰西海岸一路向北航行期间,我又读了第二遍。我渐渐觉得,荷马可谓人生的领路人,《荷马史诗》的意义与《圣经》经文不相上下。《奥德赛》中的大海吞噬着生命——赫尔墨斯是奥德修斯人生的主神,他曾一度说道:“有谁愿意越过无边的海水来到这里?附近没有凡人的城市。”(译注:本书所引《奥德赛》诗文,借鉴了王焕生所译《奥德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及陈中梅所译《奥德赛》(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本书所引《伊利亚特》诗文,借鉴了陈中梅所译《伊利亚特》(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及罗念生所译《伊利亚特》(上海出版社,2004年版)。);但其中却掩藏着各种各样迷人的岛屿,充盈着不可思议的愉悦之源——美女如云,果实鲜美,风景宜人,无需劳作,犹如人间仙境;每到一处,都有其各自的诱惑和凶险。但任何一处都不是奥德修斯的好归宿。女神卡吕普索(Calypso)美艳不可方物,7年时间里夜夜与他同床共枕;喀耳刻(Circe)用美味佳肴挽留了他1年时间。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位伙伴劝他道:“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我们不可如此生活下去。如此以往你会沉沦至死。”(译注:此处为菲格尔斯从希腊文译出的英文;在王焕生译本中,此段译为“糊涂人啊,现在是考虑回乡的时候,如果你命里注定得救,能够返回到那座高大的宫宅和你的故乡之地。”)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觉得《奥德赛》讲的其实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死亡路途中航行:大海是致命的,岛屿是致命的;在长诗的中段,他甚至遇见了冥王哈迪斯;故乡的亲人以为他已不在人世,早已化作天际海滩上的一堆白骨。他渴望正常的生活,却苦苦寻觅不得。在听到有人讲述他的生平时,他无法忍受这种悲伤煎熬,于是“提起宽大的紫色外袍”,遮住脸面,为失去的一切而哭泣流泪。 那个夏天,我们驾船一路北上,经过了赫布里底群岛、奥克尼群岛、法罗群岛;在此期间,我真正爱上了奥德修斯这个足智多谋、狡猾灵巧的人,亦即《奥德赛》首句所说的“那位聪颖敏睿的凡人”。此处的“聪颖敏睿”,希腊原文中所用的词是“polytropos”,菲格尔斯的英译本中用的是“themanoftwistsandturns”。他四处漂泊,经受苦难,在广袤的大海上肝肠寸断。他的人生是曲折的。我想,也许这正是他的天命:在任何一个故事情节里,他总是波折不断,从未有过消停的时刻;而他漂泊途中的那些岛屿,正是他的弱点。故乡,伊萨卡岛,是他久久期盼的地方;而只有在最后,当他克服了弱点之后才能抵达。所以,奥德修斯的困惑正是其角色的魅力所在。 但奥德修斯并不是弱者。他苦难加身,却并不垂首认命。他的美德在于其韧劲和弹性。逼迫之下,他会弯曲,但随即他会反弹;在我看来,这种能屈能伸、借力反弹正是阳刚之美的模范。他在海上漂泊了十年之久,他狡猾多变,闪避暗礁,说谎骗人,并最终生存下来。只要形势所需,他可以表现得决绝、狂躁、暴虐,也可以是机灵、滑稽、慈爱。而这些性格特征并非水火难容、非此即彼,奥德修斯将其兼具一身,毫无冲突。 就像莎翁戏剧和圣经典故一样,《奥德赛》的故事大家早已耳熟能详。但在那个夏天,在乘着“海雀号”远航期间,《奥德赛》的一段情节深深打动了我。前一天晚上,我们离开了爱尔兰西岸的阿伦郡岛(Arans)。深夜里,乔治驾船沿着戈尔韦市海岸向北驶去。拂晓时分,我们俩换班。清晨,我掌着舵,手里拿着一杯茶,看着朝阳从爱尔兰陆地冉冉升起。我驾船向北,朝着伊尼什凯群岛(Inishkea)和梅奥郡方向驶去,然后掉头,转向苏格兰方向。 从梅奥郡山地吹来强烈的东风,太阳白刷刷的,气温却不高。乔治、我儿子本(他在中途上了船)都在下面船舱里睡觉。海鸟在波涛顶端伴着帆船飞行。这些黑色轻灵的海鸟就像海浪在空中的化身。一只管鼻藿(译注:一种海燕。)乘着气流伴着我们前行,不时地在前桅帆和主帆之间穿过。这天早上,“海雀号”乘着风势破浪前进,从大西洋里一路向北驶去。我感觉从未如此愉快。 我把握着船舵,随着海浪的来去或控或松。我把罗伯特·菲格尔斯版的《奥德赛》放在罗盘箱上,用弹力绳将书页绑定,以防被风吹乱。当天早上,我读到了塞壬(Siren)的故事。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奥德修斯明白——自己即将面临这种鸟身人首的生物的歌声。塞壬用美妙的歌声引诱过往船只上的水手,使船只在海滩搁浅,随后吃掉他们。奥德修斯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蜂蜡切开,在手中揉捏,借阳光的热度使其软化,然后塞进水手们的耳朵里。在确定水手们都听不见声音之后,他又指使水手将自己绑在主桅杆上。如此一来,哪怕他受到了歌声的蛊惑、想要将船驶向塞壬的方向,船员们也不会听从他的命令。(译注:据《奥德赛》所述,女神基尔克曾向奥德修斯预言,说只有他可以聆听塞壬的歌声,但须被绳索捆紧;所以奥德修斯事先吩咐水手们,如果他恳求、命令他们为其解绑,他们反而要将其捆紧。)只有他失去了行动能力,才能聆听妖女塞壬从“繁花争艳的草地”上传来的美妙歌声。 塞壬们栖身的草地,是男人的梦想乐园;但这个海岛,是船毁人亡的死亡陷阱。海面上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水手们卷起风帆,坐到各自的桨位上。他们的船正在塞壬歌声所及的范围之内。她们逗弄着路过的奥德修斯。她们说,只要他肯去到她们身边,聆听她们的诉说,她们就能使他的见闻更加渊博;只要他愿意,她们会令他通晓一切;她们会为他奉上舒适的生活和诸多美女。她们用歌声引诱奥德修斯,后者心中涌起了渴望;在此,菲格尔斯的译文说的是——他的心脏为她们而“悸动”。奥德修斯朝水手们使眼色,让他们给自己松绑,但他们只是躬身划桨,很快将船驶离了海岛。 这段故事是《荷马史诗》中讲述速度最快的一处。就像奥德修斯那“乘风破浪”的帆船一样,整段故事只用了40行诗就讲述完毕了。如此简短的叙述极少会激起巨大的涟漪,但问题在于:塞壬的歌并非流传已久的勾魂摄魄的浅唱低吟,她们所唱的,恰恰是《伊利亚特》的传说: “我们知道,在辽阔的特洛伊, 希腊人和特洛伊人按神明的意愿所忍受的种种苦难, 我们知晓丰饶大地上的一切事端。” 塞壬吟唱的,是英雄的传说。这就是塞壬栖身的草地的致命之处。她们想用诱人的、与奥德修斯过往经历有关的故事将后者吸引过去。奥德修斯已经经历了多年的苦难和漂泊,还曾在卡吕普索——其希腊文名字的意思为“隐藏”,是遗忘女神——温柔的怀抱中经历了失落和沮丧,现在的他,渴望回到凡人的世界,那个他在特洛伊时就熟知的简单、朴素、坦率的世界。塞壬则狡猾得多:她们洞悉他内心的渴望。奥德修斯渴望聆听英雄的事迹,他挣扎着要挣脱捆绑。但他的水手们,如同诗文本身一样,比奥德修斯更明白事情的真相;所以他们把他绑得更紧了。他们不会沉迷于虚幻的怀旧情怀,不会渴望年代久远的英雄世界;因为,正如《奥德赛》所要阐述的一样,要想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就必须抵御怀旧之情的诱惑:与船共存亡,把握现实,调整风帆,应对海浪,留意风向,小心巨浪;换句话说,就是接受人生的混乱彷徨、表里不一和艰难险阻。英雄史诗似乎透着令人神往的朴素情怀,但你不能受其诱惑。这就是当天我从荷马、从塞壬、从罗伯特·菲格尔斯那里听到的话。 直到现在,我眼前还能浮现当时的情景:那天早上,阳光照射在海浪的拱背上,海浪从我的脚下起伏而过,带着白色的泡沫冲刷梳理着船底。每个浪头都承载着大西洋深处风暴的记忆,它们朝东面的海滩奔涌而去,然后散灭在那里。“海雀号”伴着海鸟向北而行。这番情景将铭刻在我心中。而本书的创作历程就从那一刻开始了。 感谢上苍让我在那个夏天与荷马重逢。他突然之间就来到了我的身边,成了我的同伴和盟友;他的诉说,是我此前从未听到过的最可信赖的声音。读荷马,就像探索诗之本质,亦或是聆听死者的倾诉。我一遍遍读着《奥德赛》的英文译本,突然意识到其中蕴含着最为自然的真理;这里,有人在讲述“人的命运”和“何以为人”,而除他之外,其他人的理解似乎都有失偏颇。而这种直白,这种“我与本源之间毫无遮挡”的感觉深深打动了我。紧接着一个问题油然而生:“为什么此前从未有人跟我说起过这些?” 此后,我又读过不同的荷马译本,还捧着词典啃完了希腊文原著。渐渐地我发现,《荷马史诗》其实是人生的指南。它蕴藏的是一种意识形态,它深知犯错、任性、虚浮在所难免,再渊博的知识也无法压过对高尚、诚实、正派的渴望。在我读到蒲柏为《伊利亚特》所写的序言,以及马修·阿诺德(译注:MatthewArnold(1822年--1888年),英国近代诗人、教育家,评论家。其诗作主要收集在《诗集》(Poems,1853)、《诗歌二集》(Poems:SecondSeries,1855)和《新诗集》(NewPoems,1867)中。其批评论著有《评论集》(EssayinCriticism,1865)、《文化与无政府》(CultureandAnarchy,1869)《文学与教条》(LiteratureandDogma,1873)《评论荷马史诗译本》和《评论集》等。)就翻译荷马史诗所写的著名文章之前,我就知道,荷马史诗其实是一丛人文精神的火焰。它迅疾如电,如奔如流,不断迸出启迪,就像黑夜里引擎的齿轮擦出的火花。它们速度飞快,数量巨大,带着暴力和威胁,但每一粒火花都闪烁着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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