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江湖”解读中国,从江湖中看透中国 本书简介: 江湖是对中国社会影响深远的“看不见的手”。 江湖是中国构建现代社会的一个难题。 本书所说“江湖”不限于侠义江湖——帮会或秘密社会,更涵盖认同和实践江湖规则的一般百姓,即被江湖化的社会。 著名学者朱学勤曾说,于阳先生潜心十年研究的成果《江湖中国》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是应该静下心来仔细研读的图书。它解释了当今社会很多的陋规,即广泛存在的潜规则。他将狭义的江湖理解为帮派等组织,将广义的江湖理解为江湖化了的人群,例如广泛存在的关系网。该书通俗易懂,但又站在学术的立场上进行解释,可谓高屋建瓴,具有很强的批判使用价值。 此书为作者于阳的一部力作,该书曾于2006年出版,并引起网络热议,许多学者参与了大讨论,取得了较好的社会效益。此次为第三版,内容更为成熟,分析更为客观,作者依据现实社会中的江湖百态,对过去的草根社会的转型历史进行分析,展示江湖作为草根社会其真实、复杂、迂回的转型原因和过程,突出表达了一个重要观点,即江湖的蜕变、崛起和干扰因素对中国现代化进程有重要影响,中国要反思历史,推进现代化,就不能不关注江湖即草根社会的变化。 作者简介: 于阳 1984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生物系遗传学专业,任教于广州暨南大学生物系。1990年担任大学实验农场副主任,1993年离开大学从事房地产业,2000年后专事中国社会问题写作,主要著作有《Y形结构——人性的先天和后天》、《中国政治时钟——三千年国家治理的周期运动》。 目录: 序言 第一章体制外还有一个“体制” 一、难以破解的老问题 二、中国的江湖化 三、以“江湖”解读中国 四、从体制内到体制外的大迁徙 五、中国人何以独具“武侠癖” 六、“党”“网”之分 第二章江湖是蜕化的“儒教” 一、两汉至宋元:江湖萌芽时期 二、明清:江湖成熟的时期 三、晚清民国:江湖的鼎盛时代 四、今日:命运叵测的分化序言 第一章体制外还有一个“体制” 一、难以破解的老问题 二、中国的江湖化 三、以“江湖”解读中国 四、从体制内到体制外的大迁徙 五、中国人何以独具“武侠癖” 六、“党”“网”之分 第二章江湖是蜕化的“儒教” 一、两汉至宋元:江湖萌芽时期 二、明清:江湖成熟的时期 三、晚清民国:江湖的鼎盛时代 四、今日:命运叵测的分化 第三章关系网 一、关系是生存维生素 二、关系好办事 三、关系与个人生活保障体系 四、细说关系 五、关系的获得:17种人脉与3个要件 六、关系技巧之不完全手册 七、费孝通描绘关系:“一枚石头扔进湖塘” 八、见面熟人二百余 九、关系传递:寻觅熟人的熟人 十、打折扣,传递加速衰减 十一、不同城市的关系生态 十二、关系社会的规模极限 第四章人情制度 一、没有人情,便没有关系 二、人情如虚拟货币,支持交易 三、人情的两个意义空间 四、“人情”二字的各种含义 五、追溯人情名称由来 六、非正式规则蕴含的老词儿 七、人情规矩,乾坤方圆 八、份子钱:人情联盟背后 九、活的腐败通道:以人情行贿赂 第五章面子秀场 一、“两面国”的故事 二、“人活一张脸” 三、面子要素浅说 四、面子术语 五、“假人”、演戏与做假 六、历史流变中的面子 第六章混世 一、江湖也有价值观 二、一个小城样本 三、关系网牟利的秘密:以权力寻租为生 四、黑社会牟利的秘密:向土地产权寻租 第七章社会制度的演化 一、解读中国江湖化的工具 二、历史变脸的舞台 第八章中国之梦 一、体制外江湖之由来 二、体制内如何被“江湖化” 三、外延性修复 四、内涵性修复 五、结语:还有更多…… 后记 前言序言 有时候大脑白纸一张,反倒是好事,可以画清晰锐利的图像,譬如青年时代的笔者。 那时——20世纪80年代中期,笔者在大学做单身老师,终日无忧、无虑、无钱、无势,既悠游自在,也单调乏味。大学院墙外面的世界,仿佛康德的“彼岸世界”,明知它存在,却与我无关。日子久了,生出厌烦,年纪轻轻想寻求新鲜刺激,就跟着教授搞科技下乡。头一年,我们来到广东某县某镇,推广试管香蕉苗。农科站的朋友暗示此事要找书记、镇长出面,我依人指点,分头到各个酒店寻找书记、镇长。事后方知,本镇几个酒店几位领导分别各领东家。领导在自己酒店办公,足不出户,声色犬马,靠电话和亲信治理地方。若放在后来,笔者肯定见多不怪。不过自己当年白纸一张,回省城后仍然诧异不已。 在尚未判断此属个别,抑或普遍之余,实践又给我上新课了。第二年,我到福建担任一家民营公司负责人,上任第一课是拜见当地管人事的官员。官员约我酒楼见面。由于以前序言 有时候大脑白纸一张,反倒是好事,可以画清晰锐利的图像,譬如青年时代的笔者。 那时——20世纪80年代中期,笔者在大学做单身老师,终日无忧、无虑、无钱、无势,既悠游自在,也单调乏味。大学院墙外面的世界,仿佛康德的“彼岸世界”,明知它存在,却与我无关。日子久了,生出厌烦,年纪轻轻想寻求新鲜刺激,就跟着教授搞科技下乡。头一年,我们来到广东某县某镇,推广试管香蕉苗。农科站的朋友暗示此事要找书记、镇长出面,我依人指点,分头到各个酒店寻找书记、镇长。事后方知,本镇几个酒店几位领导分别各领东家。领导在自己酒店办公,足不出户,声色犬马,靠电话和亲信治理地方。若放在后来,笔者肯定见多不怪。不过自己当年白纸一张,回省城后仍然诧异不已。 在尚未判断此属个别,抑或普遍之余,实践又给我上新课了。第二年,我到福建担任一家民营公司负责人,上任第一课是拜见当地管人事的官员。官员约我酒楼见面。由于以前开过眼界,笔者不再惊愕,却长了知识,知道此事并非个案。往后数年,笔者愈见愈多,逐渐理出个条理,见怪不怪,明白人间存在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世界,那里有一个秘密社会,有自己的规矩和价值观,但是从不愿公之于世。 困惑之间,乃求助于史,读史使人明智。结果发现,历史总是惊人地重复。读《太平广记豪侠传》,读《金瓶梅》,读《水浒传》,读白莲教、罗教,读青红帮,读洪门天地会哥老会,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此乃中国江湖也,其非正统社会,非正人君子的社会,而是正统社会外的泛泛乌合群体,远离正统,远离正义,但是拥有对社会的一定统治力。因为有统治力,才值得今人重视,值得政治家、社会学家、一切学者和读者的重视。这是一个被忽视的世界,一个在冥冥之中统治我们而浑然不觉的世界。 谈到江湖,不由得让人想起百年前的上海滩。当年上海滩,青红帮云集,一个老大吃一处码头、一处燕子窠、一处赌窟、一处烟馆,收保护费,替人消灾。现今的中国还存在着一些相当严重的腐败现象,如有些地方,一个税员可以吃定一片税户,南方新民谚谓:“家里一个税务,全家致富”,从中可见一斑。一个交警,左手捏一把货车司机,右手捏一把私车族。出了车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哪管公道与否。城管、卫生监督、音像稽查、户籍、治安、司法各界亦不乏见。百年之后,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青红帮不在了,洪门天地会、哥老会不在了,但是吃码头、地头的社会模式依然存在。这是什么道理?江湖帮会不在了,但是江湖灵魂还在,江湖的社会结构还在,中国社会在某种程度上被“江湖化”了。就某种意义而言,百姓即是江湖,江湖寓于社会。 说到上海滩,不能不提青红帮。说到青红帮,不能不提黄金荣——法租界巡捕房总捕头、青帮老大。黄老板的公开身份是法租界华捕头,上有租界当局,下有巡捕警队,吃俸禄维持治安。他的幕后身份是青帮大把头,徒子徒孙不计其数,都是把持一方码头的流氓瘪三。黄老板爱财,他的赚钱秘诀就是放手下流氓去商铺勒索捣乱滋事,然后他出面治理,结果商家出资,小流氓纳孝敬,租界洋人嘉奖,一石三鸟,社会各方面离不了他,形成一个倚重他的格局。倚重之下,财源滚滚。从经济学角度分析,黄老板的技巧是利用公权制造了一个个人收益最大化的局面。若非如此,倘若地痞流氓抓光了,就没有人纳孝敬费;没有流氓捣乱,商家也不会出资,黄老板到哪里拿钱?没有收拾流氓捣乱,也显不出总捕头的本事,令洋人如何缺之不可?所以,剿灭流氓是一种利益最小化,不符合爱财的黄老板的利益,上海滩夜不闭户警察巡捕就该失业了。那么什么才是利益最大化?就是维持流氓、商铺、租界当局三者的生态平衡,每日有流氓滋事,每日有商家出钱消灾,每日有黄探长的马仔前往摆平事端,举手投足之间,各方财源滚滚而来。这个故事一点儿不离奇,它就是江湖经济运作模式之一,百年后仍可运行。譬如,一位交警私下透露,某地方的交警治理交通秩序的要诀就是“放水养鱼”,从不把违章现象治理干净,一段时间狠狠抓一抓,说情的、送红包的准保蜂拥而至。然后见好就收,马路上交警寥寥,不抓违章,直到司机们再放松警惕,再来严打一阵。各行各业,依此类推。虽不能以偏概全,却也不在少数。这一松一紧,就像拉风箱似的,维持司机违章的持久习惯,伤疤刚好又来一刀,由此带来灰色收入最大化,同时也是驾车族支出最大化,这叫“战略性勒索”。笔者估计谁也没有学黄金荣,纯属权力利益博弈使然;当年黄金荣可能也没有学谁,也属社会权力格局使然。 江湖是儒教国家的一种老年病,中国是儒教母国,所以中国是江湖重症区。儒教国家的特征:一是信奉家族主义,其结果诉求聚族而居、“多子多福”、人丁兴旺;二是排斥技术创新,斥之“奇技淫巧”,结果农业技术徘徊,生产力跟不上人口增长速度。此二者便是儒教操作系统的bug(虫子),一种程序冲突。自春秋时期后,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人口增长与生产力停滞的矛盾逐渐激化,中国形成人满为患、人地紧张的格局,聚族而居的儒教家族社会开始解体,产生举国流窜的游民大潮。在这股大潮之中,形成一种新的社会结构——江湖社会。 中国自古在豪侠和商人之中就存在江湖基因。但是作为一种系统化的社会结构,江湖萌芽发生在人满为患初显端倪的明中期,大约在公元16世纪前后。然后,经过300年的发育和人口大盘调整,至清乾隆退位后的19世纪初,随着人口膨胀,江湖社会开始崛起、爆发。至20世纪初清末民初,江湖彻底颠覆正统秩序,成为中国的主导社会结构之一,从此中国开始全面江湖化的历程。 江湖是正统社会以外社会结构的泛称,仔细辨析,存在两种结构类型,一种是结盟的帮会,一种是不结盟的关系网。前者称“秘密社会”,后者称“关系社会”。“秘密社会”奉行团体结构,有严格的组织和制度。“关系社会”奉行网络结构,以人际关系为联结依次蔓延,有不甚严格的人情习俗和面子习俗。二者都符合深层的社会结构规律,可以在社会交换论、冲突论、符号互动论和结构功能主义中找到内在逻辑。 如果说江湖化是一种社会病,那么中国罹患此症业已五百余年。古典中国奄奄一息,忍受机能衰竭、结构江湖化的折磨。江湖化是古典中国衰老的象征。古典中国正在江湖性解体之中,等候最后的判决。她是在全球竞争情势下的转型过程中消亡,还是在变化中创造性自我更新,首先看她能否克服江湖化,重塑社会的健康结构,重塑新格式的价值系统、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江湖是蜕化的儒教,是儒教衰落后的阑尾赘物。一个江湖极端泛滥的国家,注定不可能实现强国富民,注定不可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所以,本书主题不是一件小事,不是故事传奇,不是茶余饭后的街谈巷议,不是清夜里烛光下的小资情调,而是在谈我们民族的膏肓之疾,一个五千年古老文明、一个两千年儒教熏蒸国家的老年顽症。简言之,中国的将来有无希望,要看中国社会能否克服和超越江湖,超越社会结构的江湖化。 这一切,都要从清算江湖开始,清算那个积习已久的江湖中国,混混们的中国,那个习惯于糊弄人、捣糨糊、巧取豪夺、混日子的中国。 朱学勤 于阳先生潜心十年研究的成果《江湖中国》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是应该静下心来仔细研读的图书。它解释了当今社会很多的陋规,即广泛存在的潜规则。他将狭义的江湖理解为帮派等组织,将广义的江湖理解为江湖化了的人群,例如广泛存在的关系网。该书通俗易懂,但又站在学术的立场上进行解释,可谓高屋建瓴,具有很强的批判使用价值。 一、难以破解的老问题 五点疑惑 疑惑何在?先从几个新民谚折射的社会现象说起。 其一曰:“社会上的东西,书本里学不到;书本上的东西,社会上没有用。” 从小听到这句话,笔者就对身陷其中的中国社会产生了神秘莫测的幽深感,仿佛某种玄机深锁其中,社会真相仿佛一团“迷雾”,散发着莫名的玄幻和黑暗。而另一方面,“迷雾”永远只是书呆子的“迷雾”,它对另一种人却是开放透明的,这种人练就一身“武林真功”,拥有超凡本领,置身层层浓雾而游刃有余。这些人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老江湖”。 平心而论,人的本事有大有小,或飞黄腾达,或虎落平阳,都是常事。迷雾的氛围令人生疑,并不因为人生成败本身,而在于其中原因不让说,被一种集体无意识狠狠地捂盖住,结果变成书本里学不到的“少儿不宜”。这究竟是世界通例,还是中国国情?是真的“国情”,还是借口“国情”玩猫腻?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旦书本和社会脱节,那不叫书本,不叫学问。比方说,社会学是研究社会道理的学问。既是研究社会道理,就该反映社会现象,或者反过来说,若不反映社会现象,便不是真的社会学。一般而论,社会道理在书本里能学,书本上的道理在社会上也能用。不到这一步,书本不算书本。中国社会为什么在现实与书本之间有一道“沟”呢?这道“沟”又是什么?为何不让书本介入呢? 其二曰:“老实人吃亏。” 当下,父母经常教育初涉世的子女:“做人不要太老实,老实人吃亏哦。”孩子刚懂事,有些年轻父母常陷入这样的困惑:遇到孩子纠纷,究竟应该教以礼让,还是以牙还牙?假若挨同学揍,应该更狠地回揍他,还是告诉老师? 这也是一种博弈论的“囚徒困境”,教育孩子就像囚犯过堂:当老实人挨揍,弄不好自己孩子被打得头破血流;教孩子揍人是学坏,弄不好把别人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不管谁头破血流,自己都要付出代价。不同父母,便有不同策略和博弈,建立不同均衡,养成不同性格。 做老实人真的吃亏。去公共场所办事,老老实实排队吃亏,小滑头耍心眼插队占便宜;单位里,埋头苦干吃亏,拍马屁献殷勤反占便宜;良商卖真货赚不到钱,奸商卖假货次货占便宜;教授真做学问白辛苦,反而剽窃、买文章、忽悠学术的占便宜;本分学生老实考试吃亏,考场作弊的、花钱请“枪手”的占便宜……老实人吃亏的现象,违背人类社会基本的公义原则和秩序性。但为何老实人偏偏吃亏? “老实人”不是笨人,IQ没有问题,只不过是做事有操守,一板一眼。老实人是良民,是维护秩序的人。守秩序就吃亏,不守规矩反倒占便宜,这就奇怪了,秩序是啥秩序?黑白颠倒了。 明清以后的数百年,不少中国人顶礼膜拜“乱世枭雄”。这些被崇拜的偶像不是正道上的英雄,譬如秦始皇、岳飞、文天祥、戚继光、林则徐……反倒是韦小宝、令狐冲、燕子李三,黄金荣、杜月笙、张大帅、许大马棒、座山雕……他们都是在体制外翻云覆雨的江湖大侠、流氓土匪。这些人大多身处体制之外,也有少数卧底体制之内,却依然按体制外的江湖规矩行事。他们好勇斗狠,手段毒辣,从不创造一分钱财富,却以打家劫舍、坐地分赃、抢夺财富为荣:你种田,他抢粮;你开店,他收保护费;你上路,他剪径;你办事,他揩油;你认真工作,他整人;你拒贿,他捅一刀……老实做事不如打家劫舍,遵纪守法不如舞枪挥拳,慢慢演变成一种凌驾法律秩序之上的惯例,天皇老子奈何不得。如此情此景下,世道维艰,好人自甘堕落,良民被逼梁山,为活命纷纷转而抢劫他人,最终演变成近代以来的社会寄生格局。正如一副楹联悲凉陈述:“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这上联曾在民国被悬赏过下联,至今未有人对出,并非技巧问题,只因内涵太过悲凉,无出其古。 如今武侠鸦片何其多,随便逛逛书摊、书店,在文学网站冲冲浪,或是用电视遥控器扫扫数十个频道,其泛滥不言自明。电视传媒、专家讲学动辄以武侠人做比喻,新人类一代读武侠故事长大,金庸、古龙们崛起而为中国的莎士比亚,对语言、文学乃至文化影响至深。枭雄文化的繁荣,恰是一个自诩的五千年文明蜕变的征兆。难道除了靠拳打脚踢,中国人就无法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大侠固然令人羡慕,他不劳动,却很富有,这背后隐藏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一个自诩五千年文明的古老大国,大家最后非要效法“大侠”不劳而获、巧取豪夺? 其三曰:“坏人占便宜。” “好人吃亏,坏人发达。”这不是文学讥讽,而是一种常见社会现象。 近年来流行一句绕口令:“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坏”:性交易也。暗示一边交易,一边金钱从男人流向女人。至于男人前面如何来钱,女人来钱后面干啥,并未涉及。一位老江湖反复琢磨这两句,豁然开朗道:“男人又如何来钱呢?也是‘变坏’得来的嘛。男女‘变坏’都来钱,不过男人的坏不同女人的坏。”他列举说:这年头要走捷径迅速发达,必居以下其一: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行贿索贿、偷税漏税、赖账混账、欺生宰客、走私贩毒、贪污挪用、损公肥私、以次充好、坑蒙拐骗、撒谎撂白、厚颜无耻、沽名钓誉、剽窃他人、自我吹嘘、拆白搅屎、恐吓威胁、敲诈勒索……当然,女人也可选择男人式复杂的坏法,不过女人们并不擅长,不及卖色来得简单,一坏抵百坏。 财富和名气的积累是个漫长和辛勤的过程。若有人真能一夜暴富成新贵,必是闯荡江湖从合法规则外走偏门而来。暴风雨式的原始积累过程,屁股底下难免不干净。媒体每年炒作富人排行榜蕴含了许多意味,上榜富豪年年不同,更迭惊人。无名氏迅速崛起,显贵为“首富”,正当红得发紫,却稍纵即逝,东窗事发,潜逃国外。 20世纪90年代初,笔者调查乡镇企业纳税情况,在现实中感悟到逃税现象背后的制度博弈。事实上,那时某一个镇子的企业偷逃税现象十分普遍。生成这一博弈论所谓“非稳定均衡”,历经一个典型的博弈过程。早先,部分业主与税官私交良好,被网开一面,允许暗中偷漏税,结果在行业中生成不公平竞争。其他缴税企业比逃税企业生产成本高,企业经营运作自然难以为继。于是,没有关系的缴税业主被迫攀附、行贿税员,以达到同样逃税目的。博弈力量之下,有了第一个必有第二个,然后第三、第四……否则后面的企业都活不了,直至最后一个。风气扩散,大家竞相效尤,直到最终逃税成了普遍现象。客观看,地方某一行业普遍逃税,逻辑上便可推理出税员吃税的“陋规”。用江湖黑话说,税员们“吃码头”。这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系统化的隐形规则,古时称“陋规”。老百姓心里明白得很,当地有民谚道破天机:“家里有个税务,全家致富。”致富靠啥,大家心知肚明。 邻县一镇另有一番情景。乡民集体参与诈骗,人数之多令人惊骇。当地工业基础薄弱,许多闲散农民参加手机短信和网络购物诈骗。巡游该地,放眼望去疑窦丛生,镇里百业凋敝,街道冷清,唯独洋楼林立,建筑业一枝独秀,砖瓦建材遍地堆积。这盖房子的钱,从何而来?答曰:诈骗来的。欺诈可以形成一个行业,而且居然养活一方人,可说是空前绝后。 一人逃税、一人诈骗,可说是法律和道德问题;众人逃税、众人诈骗,就不只是个道德问题,甚至也不止是执法不严问题,必须提高层次来考量,因为“法不责众”。 “责众”与法,在概念上有内涵冲突。法是什么?弗里德里希哈耶克说:法是众人生活生成的惯例,然后被政治权力所确认。也就是说,法首先来源于众人惯例,而不只是立法者的意志。法与惯例有了矛盾,自然首先应该检讨的不是惯例,而是法。一旦作为法的对立面的“陋规”通行,成为流行惯例,这个问题就大了,可能社会秩序出现了危机。上面这两个例子就属于“两张皮”,运行在矛盾的名实程序之上,合法程序不实际,实际程序不合法,体制名存实亡。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整个地区全体逃税,公共财政从何而来?公共设施何以建设?社会福利如何保障?公共安全谁来负责?官员谁来养活?没钱养活的官员会不会被“逼上梁山”?譬如,部分警察拿不到财政,改“执法为民”为“执法为钱”,有油水案件多接,没油水的案件置之不理。更有甚者,他们不仅不保障公共安全,而且故意“放水养鱼”,纵容甚至豢养犯罪源头和流氓团伙以作生财之道。 类似在“某些”地域,交管部门是个利益集团,假使所有司机驾驶都循规蹈矩,道路上便太平无事,没人违章,没人求情,于是他们的油水就少。这谁干啊?于是渐渐地,这行业里产生一种默契,执法半紧半松,老到而恰到好处,目的是“油水”最大化。所谓松,就是纵容司机违规;所谓紧,就是揩油。一紧一松,如风箱一样来回捣鼓。车民就像风箱里的老鼠,头回被揩油,心里惊慌,下回还得继续巴结交警,以保日后太平。于是恶性循环,价码越来越高。譬如,2004年,福建某市就查处了一批专门在年检时刁难车主的交警“害群之马”,他们没事找碴儿,脚压着油门说你排气超标,必须到定点厂维修;又如2002~2003年,大量山西司机被路检刁难,空车被判罚超载。无可奈何之下,各地司机们权衡利弊,结论还是局里有人更太平,舍财去灾吧。所以结交交警成了司机的业余必修课。有了交警朋友,便可以收到纳财消灾之效,但凡有人整治或违章事务,由其摆平或报信。经济学家罗纳德科斯说:交易费用决定了人们对一种制度的选择,人们总是选择费用低的制度,而淘汰费用高的制度。“害群之马”深谙此理,其用心就是要增加按章办事的费用,让你走正道无门,只好求助于关系网和人情。有了人情,他的油水才有保障。 可见,许多情形下,“坏”并非可以单纯归咎为道德危机,后面还反映了社会秩序危机。正式规则一旦失范,非正式规则就有了可乘之机。 其四曰:中国人做事不认真。 做事不认真,也是中国人的一个通病。不认真的人和事,司空见惯,你若认真,别人说你“傻帽儿”。不少人随意夸海口,承诺不兑现。并且一开始就没打算兑现,纯粹说着玩儿。福建东部方言词儿“满说”,甚为流行。“满说”就是随便说,瞎说不当真。不当真也要说,而且常说,反映了一种奇特的价值观。福建南部方言另一词与之相近,叫作“画虎卵”。“卵”在闽南方言中,指雄性生殖器。这话的妙处,乃是当地无虎,谁也没见过老虎,更没见过其生殖器,所以,只需随便画几笔,很容易蒙人。经常“满说”,经常“画虎卵”,等于经常蒙人。 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契约和法律规范没有明显约束力。签订的合同,承诺的事情,甚至法院的判决,后面执行都很难,要千叮咛万嘱咐,催了又催,挤牙膏似的一回一点,还未必奏效。大家做事普遍不认真,一旦遇到做事认真的人,反倒十分惊讶,仿佛老古董:“哇,这年头,还有这样认真的人。出土文物啊?”“这年头”三字本身即具深意,如今成了中国人口头禅,后面必跟定价值消解的话语——混、糊弄、马虎眼、敷衍塞责、反理想主义、不诚信……“这年头,谁跟谁啊,是不是?”意思是何必那么认真呢。 中国本是君子之国,信守契约之国,古人斩钉截铁的金玉誓言——“言而守信”、“一诺千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尚在耳边回荡,不肖子孙的诚信堕落至此。呜呼哀哉! 其五曰:虽同属儒教国家,礼教大幅落后日韩。 中、日、韩同系东亚儒教国家,中国还是东亚文化发源地,为什么今天中国比日韩落后一大截?这个问题曾经被问过多遍,思想上仿佛解决,又仿佛没解决。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说法,是“吃人的礼教”导致中国落后于西方。然而,说到所谓“吃人的礼教”,日本和韩国也不逊色。韩国拥其“箕子学说”和“李退溪学派”,甚至要与中国争执儒教发源地位。若中国不要儒教,他们当然要去。至于日本,明治维新以前奉朱熹理学——朱子学为国学,自称“朱熹过化之境”,与朱熹家乡福建省如出一辙。这是说远事。再看今日平民生活,若论日韩两国的礼教遗风,当今中国望尘莫及,中国的“新人类”早已不敢妄称中国为“礼仪之邦”。 难道,这儒教真就十恶不赦?一旦扔了儒教,便一好百好? 纵览儒教国家现代化,尽管礼教积习有阻力,却未必是导致落后的主要原因。宗教与社会进化的关系,甚为复杂。礼教未必能阻挡现代化,也未必与现代制度完全不相容,简单的判断难免流于武断。日本的企业还将家庭忠孝观念引入企业文化,助推了日本战后经济起飞。无可否认,礼教可能是滞碍中国现代化的原因,但肯定不是导致中国近代深重苦难的唯一原因,不能由此掩盖了其他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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