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连续性的观念根深蒂固的存在于大多数人的头脑中。郭静云教授《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甫一问世,便在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在仔细观摩二里头、偃师及郑州商城和殷墟的相关材料后,郭静云对于殷墟与其他遗址表现出的差异性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于是一路顺藤摸瓜,开始延续着文献和考古资料给出的轨迹,探究殷墟究竟代表着什么国家。正如腰封所言:谁才是东方的“苏美尔”,“夏”又在何方?郭静云向大众描述了一个全新的中国上古文明起源故事。 从最早的历史萌芽开始,神话和史实便一直并存。夸大先祖的成就,隐讳其过失,乃是古代修史者的基本心态和习惯做法。此外,记录者所处时代的正统意识,促使其将古代事迹塑造为符合后世政权的说法,这种重新理解和叙述历史的需求,导致古史多次遭到修改。这些修改的动机,最常见的是以帝国的意识形态来构成历史概念,秦、汉时期编造出以天下为一体的历史,建立神话化的一元史便是如此。致使今日先秦史的研究一直位于神话与史实之间,甚至考古资料的解释迄今亦离不开汉帝国建立神话化历史的脉络。 在中国的考古学兴盛之前,信古和疑古学派相互否认彼此的观点。近几十年的考古成就,证明商王国的存在,又发现了很多更古老的文明遗存,因此已无人怀疑中国为古代文明发祥地之一。但今日大部分学者的研究方法,只是借用考古资料补证文献的记载,依然使用传世文献中的五帝、三代的角度来理解古史,以五帝、三代等概念来判断考古遗址的属性。 文献内容涉及记录者的观点,其透露的信息不仅有局限,而且又经过记录者的筛选以符合帝国的意识形态,因而历史记述必然掺杂撰写者的观点。而在繁杂多元的历史战场上,一切留下来的历史概念往往是由胜利者建构,其中也就必然掺杂了立足于胜者观点的意识形态,甚至原先历史的真相亦因此被窜改。胜利者撰写历史文献时,为给后人留下自己理想中的历史样貌,便隐藏对自己不利的事实,忽略他人的成就,甚或窃取他人的功绩。此外,天下帝国的意识形态,强调政权的绝对正统性,亦必然批判和否定各种分裂政权的论述。 现存文献所载的许多商周时期传说,均在东周以来才见载于文字。战国秦汉的文人依据这些口传及零散的记录来了解早期历史的脉络,从而编辑史书。早期的史书如《竹书纪年》、《史记》等等,均有其根据;从某种角度来看,也表达了古代的实况。但文献阐释的重点在于其立场、角度甚至目的。所记录的故事,既然起源于某族群的主观历史,就必定有所隐藏,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反映出客观事实,而且故事在历代口耳流传中又经过无数次变化,从而产生新的意义。笔录者必然以自己的背景和理解,影响这些故事的形貌。所以文献是一种密码,而各种因素被一并隐藏在密码中。解读文献是从每一条线索逐一尝试解开线团的过程,而且只有第一手考古史料才能提供这些线索。笔者主张,除仔细分析考古资料外,也应注意文献的记载,这不是从文献的角度来判断考古所述,而是从考古的事实重新审视文献内容,尽量分离文献中的事实来源以及记录者的各种角度、目标,尝试从文献所述了解其意图中的隐藏事项。 历史本身往往是多元的,尤其对时空范围宽广的商周文明而言,不可能有那么一贯的三朝王室历史。现存的文字记录始自殷商,更早或其他地区的文字并没有留传下来,即使脱离汉代编辑者的角度,最早的记载也只是基于殷周角度所写的。我们无法听到当时其他族群的声音,不知道他们如何看待殷周政权,部分地区甚至可能与殷周毫无关系,但在周人的文献中,都将这些地区视为周天子的领土。因此,文献记载基本上是一元化的夏商周“三代史”,但实际上商周考古呈现出的,却是复杂多元的上古社会样貌。 再者,从目前我们只能见到西周晚期以来的历史记录来看,当时文人可能只对本国历史有所理解,或只想彰显本国的成就。这些社会、历史观念始终离不开政治,而政治需求不断与时倶变,国家对历史的描述和评价也不断更新。西周晚期以来,官府史官记载君室大事,同时把口耳相传的昔日故事逐步记录成“文本”。这些描述昔日情况的文本,不仅保留了部分史实信息,也代表历史记录成文时代对昔日的理解,以及当时撰写文本的目的(包括当时政治需求或意识形态的角度)。 坦白说,经过口耳传承后才被记录下来的古史,早已变成“神话化的历史概念”,最后又成为“历史化的神话”,这代表了文化中对古史神秘化、神圣化的理解,即超越性的“神史”理想。文献记录虽非凭空而来,但无法代表事实,而是表达“天下正统”的概念。此概念虽然源自周,但实际上成形于汉代,一元史观最符合汉帝国的意识形态。在没有考古资料前,我们也只能从汉帝国所认定的文献,寻找多元史的线索。只有近百年的考古发展,才让我们得以重新思考早期历史的原貌。 可惜的是,从文献角度解读考古资料的主流方法,无助于理解上古史实,反而重新形成了许多古史神话。很多学者不将文献中的神话当作譬喻性的描述,而是直接按字面理解,并试图由此寻找神农族,黄帝族,夏、商、周族等踪迹;也有的以五帝、三代概念判断出土遗址,重新以神话化解读这些第一手史料。 例如,二里头古城遗址发现后,学界立刻将之称为“夏禹之都”,用考古资料来补释文献中的神话。后来在很多地方发现了类似的文化遗存,学者们依此得出结论:夏确实是一个领土广大的王朝。今日小学生都知道,二里头是夏都,但二里头与夏禹神话连接的根据是什么?只是因为二里头发掘很早,当时尚不知道有其他早期城址,信古学派根据和疑古派的论争,以及国家民族意识形态,将二里头命名为夏王朝遗址。 二里头宫殿区的发现,确实为疑古与信古的争论提供资料,证明商王朝以前已有古国文化,这已毋庸置疑。但是发现了年代相当于传说中夏朝的古城,并不等于发现夏城本身。考古学界陆续发现青铜早期的许多古国,传说中的地名也提供了不少线索。研究历史或考古的人们都知道,二里头与夏的联结颇有疑问,但此一学术上的神话已经形成,且广泛流传。而后,在偃师又发现一座古城,年代符合传说的成汤时期,于是学界就立即下结论:偃师古城一定是“商城”,且最可能是成汤的西亳。附近又发现同时期的郑州古城,也被定为“商城”,甚至不去思考一个统治者有两座商王国都城的矛盾。后来在湖北、湖南都发现有同样的青铜器遗址,就以郑偃政权中心为前提,将青铜文明当作商人的指标,又形成了新的神话:成汤时期的商人已掌握两湖。商人已掌握江河平原,后来不知何故,又从资源丰富的江河平原跑到远北的殷墟,再从殷墟重新派军争夺南土。这种历史解释实在太矛盾! 几十年前因考古资料太少,无法看出中国古代文明的面貌。但今日状况已有很大不同,虽然所发现的遗址还不到原有规模的十分之一,但已足以让我们尝试将其系统化。希望理解史实者,先脱离汉代前后所建构的神话,从各种角度详细地考释地下材料,关注一切自然科学所提供的数据,且在时空脉络中彼此对照,寻找发展规律。当然,文献不是凭空而来,在某种程度也代表部分史实,但只有通过地下材料认识史实之后,才可以反思文献所反映的角度,解读其中的密码。 本文拟运用不同的史料,从各种角度观察夏商周神话所隐藏及未予记录的史实。笔者着重于中国青铜时代的历史,将出土资料和传世史料相互对照,重新思考早期国家形成的历程。 上编“多元文明与集权之滥觞”,由考古事实探求中国集权政体的形成,包括殷商之前的中国以及殷商建国的情形,并分析殷商王族的属性,以及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信仰。 中编“政权承前启后:殷周王室的关系”,从考古与传世文献探讨商周王室和两国历史阶段之间的关系。 下编“商周文献中历史观念形成脉络考”,则着重讨论古代历史观念的形成脉络。因资料缺散,笔者能力有限,本文或许多少有错误。但笔者认为,上古史研究务必要脱离传世文献的“神话化历史”以及远古“历史化神话”阶段,应从实际的出土文物观察入手,探其本源。今日的考古成果,已足以进行初步总结,并以之重新观察、思考中国上古史。希望将来的考古发现,能为本文的初步推测提供更新的补充或修改资料,也希望本文能够促使学界在上古史的研究中”取得更进一步的突破。也许,几十年后的考古发掘,能够在许多方面推翻笔者今日的观察。“神话化的历史”有一个“好处”:它不会改变,汉帝国的意识形态固定了正统的一元古史,如果我们随之起舞,对上古史的认识也不会出现变化。如果通过出土文物来认识古代社会,尽管新的考古发现会完全推翻我们的理解,而且其中必然会受到许多局限,甚至误解,但这才是真正的求知途径。因此,我们期待将来还有新的考古发现,并有后继的历史研究者依地下资料重新撰写中国上古史。二、殷商文明的多元成分与整体化的趋势 就上述六种说法而论,虽然没有任何一个能够解决全部问题,并对殷商文明的所有特色提出圆满的解释,却也各有言之成理的证据基础。笔者认为,或许上述说法都反映了一部分事实,但也有同样的盲点,即将殷商看作由单一族群发展出来的文明。实际上,殷商是相当多元复杂的文明,不同地区的青铜文化,到了殷商时期逐渐融合成文明大国的形态。 笔者认为,从新石器晚期到殷商之前时代(大约公元前3500—前1500年间),在当今中国境内陆续形成了一些小、中型国家。例如西北地区传家门、皇娘娘台、柳湾;山西陶寺、垣曲龙王崖中层;中原平粮台、大河村四期以上、后冈、二里头、二里冈;东北至河北牛河梁、东山嘴、夏家店、刘家河;江南良渚、马桥、凌家滩、尉迟寺、大溪、屈家岭、石家河、龙马宝墩;鲁南花厅、山东大汶口上层、龙山等等各地遗址,其显示出的人口密度、经济与文化生活、社会阶层、宫殿或庙宇的建筑痕迹、酋长或领袖的大墓、令牌形的礼器、类似文字的符号刻纹等等,均符合古国存在的情况与特征。而以上所举,仅是目前已发现古国遗址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这些城邦或国家中,有些彼此同族,关系可能比较密切,即便是异族之间,也有明显的来往。我们以前只用考古学“遗址”以及同类遗址的“文化”概念来解读所见的现象,可是从社会历史的角度来说,这些遗址代表古代人群的社会聚落。这些社会有自己的制度、人群的阶层关系,有贵族、祭司、君主,有祭礼与政权中心。文献中没有留下这些国家或城邦的名称。五帝、尧舜等传说也无法用以描述这段史前的情况。传世神话可能与这些古国有某种程度的关系,但已难知其关联如何,尤其不同族群的城址数量往往超过神话中的记载。我们无法听到这些不同族群古国的传说,也没有源自这些国家的文献流传下来。但考古显示,距今5500—4000年以来,不同地方文化,或早或晚,都逐步进人了古国时代。 直至距今4000年前后,有些古国在冲突之中开始合并、分裂。可是在殷商之前,恐怕尚未形成一个大型的集权国家。从中原到京津的范围中,发现了许多人口集中、宫殿建筑发达的前殷商时期遗址。到了殷墟时期,这些遗址规模普遍缩小,反映其人口变少。笔者认为,这显示出早期政治、文化中心四处分立的状况,逐渐演化成单一的统治中心。 在中原地区的青铜器时期,同时存在着几个文化相近的同族、异族国或城邦,东北夏家店地区则有另一族群建立的小国及城邦,西北、南方、江浙东南、四川等地也有许多不同族群的小、中型国家。当时这些分布在中原、东北、南方等地区的国家或属地,彼此间可能发生战争、交易或存有各种经济、文化来往。但在殷商时期,部分东北、河北、鲁北以及中原的小、中型国家被合并,或成为殷商的属国。殷商王族占领了数个小国,毁灭其政治中心,或通过联盟、联姻的方式加以并吞,建立起集权国家。再往后两百年,殷商国家的结构即以殷墟为中心,所以在其体系内的偏远地区,人口才会变少,经济与文化也较落后。直至殷商末期,这些地区才渐有起色,到了周朝时,更有了新的发展。 透过考古资料,我们可以发现殷商时期之前仍有一些大的地域性差异。直至殷商统治者建立了集权国家,殷商大国的文化,才清晰表现出其多元性的渊源。殷商遗址中还可见到这些具备不同地区属性的遗物。这就说明了殷墟文化属多元文明的事实,中原、西北、东北、鲁北、江浙、江南等前商文化皆参与了“殷商文明”的形成。但显然殷商文明还不足以网罗天下,因为在同一时期的周遭地区里,尚存有其他文明或国家(如三星堆等)。尽管如此,殷墟文明已涵盖了几种原来独立存在的文化;;其中最重要的成分,就是中原和东北文化。考古学家经常强调,殷商之前有几个不同的文化体系,诸如中原郑偃、东北夏家店、鲁北岳石、河北下七垣等,此外还有长江的良渚马桥、吴城、石家河等文化,这些都是构成殷商文明的渊源之一。 唯有此种理解,才能解决单一来源说的矛盾。也才能解释殷商文明的资料为何如此丰富多元,代表信仰的礼器也呈现出多元混合的现象。例如,中原和东北是殷商文明最重要的两个成分,以时间脉络观之,中原与东北、河北在殷商之前就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往来。这些地区都有许多同样的青铜礼器出土;只不过就陶制用器和青铜兵器来看,两种文化类型仍不一致,建城的方式、结构和宫殿建筑都完全不同(中原是土城、东北是石城),墓葬的结构、生活方式亦不相同。就礼器而言,除了相同的部分,两地也各有许多独自出现的特殊礼器。故纯以殷商之前的时代论之,这两种文化之间实看不出有传承的关系。直至殷墟时期,这两种文化才彼此结合,形成同一个不可分割的大型文明。以二里头、二里冈、中原地区文化来看,东北是外族的文化;若从殷商文化的景况来看,则东北和中原都是先祖文化。甚至有些学者认为,殷墟在许多具代表性的层面,来自东北的传承性胜过了其与中原的关系。此外,还可以在殷墟文明中观察到鲁南、江浙等文化的成分。从陶器和普遍用品、平民生活来看,则以李伯谦和张渭莲所强调的下七垣文化成分较高,这应是殷商文明落脚于河北平原的证明。 殷墟遗址的墓葬方式也出现各种观念纷呈的状况。包括殷商王族在内,遗址中许多墓主采取头朝北方或北偏东方的状态下葬,约占所有墓葬的42%—45%,为比例最高者。另外,头朝南方的约接近30%,向东的有15%。,向西占15%左右。除了仰身葬之外,还发现有俯身、侧身、屈肢等不同的埋葬方法。单一族群的小国,通常会有固定的丧葬传统,殷商以前的小国,墓葬基本上都有规律性,例如多数墓主的头向一致,或贵族为仰身直肢、平民为侧身屈肢等。然而殷商遗址中却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墓葬方式,这也代表着当时社会的多元性。其实,我们也可以看到殷商所并吞的地区,虽仍以其本族的墓葬方式为主,但亦可见有不同型式的墓葬。说明殷商之前各种文化亦非完全相同,唯其多元程度还不如殷商大国。 因此,“商族的起源”本身就不是妥当的命题。殷商是由几个不同的文化、族群共同塑造的多元文明,并没有单一纯粹的“商族”存在。发现殷商文明的多元性,使我们在讨论殷商民族渊源时,必须将问题分成两个层次:其一是构成殷商文明的族群,其二才是统治殷商的王族。 在讨论殷商王族的属性前,必须先了解“商”概念的涵义。殷墟甲骨文把自己的国家称之为“商”,但如果以殷商为标准来观察殷商之前的古城,既无法显示与殷商类似的多元为一体的面貌,也没有许多殷商的代表性成分。从考古来观察,殷商之前的中原、河北、鲁北、东北各有独立国体的存在;;而在殷商时期,除了有几个国体结合成新的殷商大国外,也形成共同的制度、礼仪、整体化的信仰观念、文字记录,具备了上古帝国文明的内涵及外形。因此,虽然殷商之前的青铜文明与殷商有传承关系,但两者仍有非常关键的差异性存在。前者似由几个各自独立的古国文化组成,虽然彼此来往,却互不统属;;而后者是已经整体成形的古文明集权大国(或许可谓“上古帝国”)。在实际的考古现场,也足以看出殷商之前和殷商的系统性差异。 可是与历史纪录对照,殷墟只能符合盘庚之后的商朝情况,故被命名为晚商。至于盘庚之前的“早商”(或分为早、中商),则今日所有研究论文、教科书、考古报告,都将二里冈时期郑州、偃师的城址称为早中商时期的“商城””,或称郑、偃城为早商都,而洹北城称中商都(二里冈古城在上层后期虽然没有废毁迹象,但不知何故,学者们认为它已失去都城的地位)。无论如何,郑偃两座古城,都被视为殷商之前早中商时期的“商城”,盘庚之前的商王居处。但与此同时,已有部分考古学者提出,郑偃“商城””与殷墟“商城””之间的差异性过大。下文中,笔者将简略地列出郑偃和殷商的几项重要区别。据此可知这两区遗址确实是出自不同历史阶段的国家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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