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家用禅讲诗,禅家用诗言禅,但古往今来都是诗家入多出少,禅家入少出多。由此,本书将分成上下卷来赏析禅诗,以诗言禅。上卷“援禅入诗”,即指将禅意融入诗中,多为在家居士或士大夫所作。下卷“借诗指禅”,即指凭借诗词的形式,以表达禅意为第一要义,多为禅宗大师所作。借用一般诗词鉴赏类书籍的形式,加入合适的公案或佛家故事以诗为分割章节的依据,既赏诗也言禅。 作者简介: 妙欢性喜静,好诗词,盼他日幽篁独坐,弹琴长啸,任清风解带,教明月识字。安居蜀地的自由撰稿人、专栏作者,写影评、散文、游记与诗词评赏。 三宝弟子,法号“妙欢”,正应了东坡居士的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安禅制毒龙 过香积寺唐·王维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王维与佛教渊源颇深,既使单独著书研究,恐也言之不尽。现存的王维诗四百余首,而其中尤以山水田园诗闻名于世。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多有空寂清灵之意象,出世归隐之意境,或阐释诗人对参禅悟道的思考,或抒发诗人淡泊旷达的心性。因王维笃信佛教,诗作受禅宗影响深远,他也被后世尊称为“诗佛”。 据经中所载,维摩诘居士不仅有家眷妻儿,而且家道殷实,甚至时常出入酒肆、戏院和青楼等市井之所。维摩诘,梵语,意为“无垢、洁净”,居士虽身处凡尘俗世,却人如其名,出淤泥而不染。虽未出家,却不著三界;虽坐拥荣华富贵,却不贪恋享乐;虽置身繁华烟尘地,却只为摄化众生。维摩诘潜心修行,不住相而生心,如菩萨般觉而有情,得众生敬仰,终成就普度众生的大悲宏愿。读维摩诘的事迹,再反观王维的一生,便不难发现王维的悟道之路,也是于俗世中破迷惘,于凡尘中觅解脱。木参差入云、遮天蔽日,在曲折蜿蜒的山道洒下一地清凉。寂寂山径空自无人,唯远方的一声钟鸣,随着山风穿透层层林霭,隐约入耳,始知古刹仍在远离人间烟火的幽林深处。诗人不直言香积寺的悠远僻静,而只是一步一步地将读者缓缓引入萧瑟阒然的山景之中。其构思精妙,落笔有神,若闭目细品,似真能见得覆盖着斑驳青苔的石阶,在清冷的雾霭中一级级浮现,且拾级而上,便身临其境。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上句写声,下句写色,乃是全诗最出 彩的一联。赵殿成曾评之曰,“下一‘咽’字,则幽静之状恍然;著一‘冷’ 字,则深僻之景若见。昔人所谓诗眼是也。”山间粼粼的泉水中,危石阻 道,泉声时断时续微微凝噎。山中重重松木遮天,日光亦被茂林所挡,亦 被古松所冷。冷寂萧瑟的禅境,在这一联全然而出。虽仅是一个“冷”字, 但其中所含意境实是妙不可言。自古以来,描写禅意的诗词多表现“静” 的意象,静更倾向于听觉而非视觉。那么,若真要用一种色泽来烘托禅意, 恐是没有比这一“冷”字更上乘的形容。参禅之途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如 清冷的山雾般,无可捕捉、如真似幻的非黑非白,需只身跋涉漫长的虚无之境,或可拨云见日、离苦得乐。确实任重而道远。但唯有时时关注自身的每一次起心动念,或终能远离颠倒梦想。 鸠摩罗什曾讲过一个佛经故事:旧时有人获罪于王,王令发狂的大象追杀之。仓皇逃窜之际,其人跳进了一口枯井藏身。在坠落的过程中,偶然抓住了石缝间一根腐朽的藤蔓,勉强悬在了半空。自以为暂时脱离了危险,不料低头一看,井下竟有一条毒龙正吐信欲食之,周围更有五条毒蛇正伺机而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突然蹿出的一黑一白两只老鼠,开始啃噬他紧抓的藤蔓。藤蔓将断,而狂象又在井外守株待兔,危机四伏,令其恐慌至极。井外尚有一树,树上时而 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辛夷坞唐·王维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王维半官半隐,诗作信手拈来,清新淡远,多被人评曰大有渊明遗风。但王维本人对此却颇有异议,他对陶渊明的隐逸生活与思想也并非全盘认同,甚至还曾提笔讥讽。“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当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也”,王维在《与魏居士书》中将自己对陶渊明的不赞赏,写得非常直白。 异的两人,如何能以今人之见,轻易妄断他们谁更高洁。 王维身处风气开化的大唐盛世,彼时,士大夫的归隐之气已蔚然成风,所以王维出仕与归隐,当真能两不相误。加之王维深受《维摩诘经》的影响,维摩诘居士本就是富甲一方,身处世俗,却能超然于世俗之上。陶渊明性情高傲,仕途的黑暗昏庸他不能忍,但对于笃信佛教的王维而言,佛家讲“忍即慧性”,“以忍调行”,忍辱便成了一种修行。 陶渊明性格刚烈孤高,为世人所欣赏赞颂,但在禅宗看来或许执念太深,执着于出世,执着于“东篱采菊”。所以陶渊明的田园诗作,多是“似禅意”,而非“真禅意”。陶渊明爱菊,人人皆知。“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花虽洁身自爱,诗意虽宁静致远,但陶渊明见花是花,且独爱菊,分别心太重,归根究底只是凡夫的美学。而王维与之有别,正如这首《辛夷坞》,见花不是花,而是其中生灭无别的禅机佛理。如胡应麟所评:“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 辛夷,指的便是木兰花,花色外紫内白,花香浓郁。“木末芙蓉花”,王维在此引用了裴迪的诗句,“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芙蓉在诗作中素来是莲花的别称,王维在此是将辛夷花比拟为长在树梢上的红莲。莲寂寞与否。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和合而灭,一切从容坦然,无有矫饰造作。见花不是花,而是生死寂灭。花是虚空,因此不碍于心。正如《圆觉经》中的一句偈语,“知彼如空花,即能免流转,又如梦中人,醒时不可得”。 王维的许多诗都是如此,在诗中见不到时代,见不到社会,甚至也见不到延绵的时间与难舍的我执。正如禅宗所讲,“心外无物”,没有了时代与社会的背景,亦消泯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许是正因如此,王维的诗才获得了穿越时空的价值,通贯古今的美丽。一如这首《辛夷坞》,历经岁月洗涤,超越蓝田一隅,始终令人“身世两忘,万念皆寂”。 《维摩诘经》中有载,维摩诘居士为与佛的弟子辩论佛法,曾佯装卧病,诸菩萨便率众弟子前去探望。一日,在维摩诘的丈室中,有一天女聆听了他们的讨论后,便现了真身,将纷纷扬扬的天花洒落在诸菩萨与众弟子的身上。然而,花瓣飘至诸菩萨头上时,竟兀自坠落,不得沾身。但众弟子的情况却与之相反,身上都黏满了散落的花瓣。诸弟子见状,立刻运用神力,欲将花瓣抖落,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皆是徒劳。 天女问大弟子舍利弗:“为何要将花抖落?” 舍利弗答:“这花应落地却不落地,不符合佛门教义,因此不能沾身。” 因人自己起了分别之心。譬如人有畏惧心时,邪魔妄念便会趁机侵害。若 可见,有所分别才是真正的不如法。若心中根本就没有如法与不如法的区分,世间万物又如何能不如法。诸菩萨不以花为花,因而才能花雨不沾衣。正如王维诗云,“纷纷开且落”,辛夷开也好落也好,且随它去; 水穷云起,尽是禅机 终南别业唐·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终南别业,指的便是王维中年的隐居地,辋川别墅。王维从中岁开始 亦官亦隐的生活,特别是四十岁以后,妻子早逝却不再续弦,独自寄情山水, 又有幸购得初唐诗人宋之问的蓝田别墅,于山水绝胜之地避世独居,于纷扰世事外觅一方净土。蓝田别业,一花一草,别具天机;一丘一壑,绝无 俗韵。据《旧唐书》记载:“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 恍若仙境。苏轼评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本是一次临时起兴的漫步,本是属于一个人的闲散时光,不料却在尾 联偶遇林叟。此前三联均是寂静无声之景,独处洒脱之情,而诗人却在最 末邂逅了一场意料之外的谈笑风生,聊得尽兴甚至忘了归时。安于孤独, 乐于自处是一种怡情,但诗人却并非执著于此,既能独赏风月,又能共享 韶光,如此不粘着不执念的心态,才是真正的了无牵挂。一切皆是偶然, 偶然兴起而出,偶然行至水穷,最后又偶然恰逢林叟。诗人的心如流水一般, 接纳所有偶然,不拘形迹,唯此方能自在。 在诗家看来,这首《终南别业》的精妙之处多在于以上的种种解析。 但在禅家眼中,却远非如此,此诗的境界不在于已言之处,而在于未言之境。 正如诗题,虽名《终南别业》,但全诗从未提及这一别业,却又句句都在 言终南别业。王维意在表现超然心境,实则全诗也并未直言超然,却又处 处皆显超然。何以如此?正是禅机。早期禅宗主张不立文字,只因禅是直 指人心的法门,需以心悟禅。若借助文字,便是在禅与心之间设置了一道 障碍。禅宗不立文字,诗家却不离文字,这也是诗与禅的相悖之处。于是,王维将他的真意隐藏在了诗文之外,以有言之诗通达无言之禅。不执着于 你诵经如此之久,却仍不知其中深意,这就像与经中义理为仇一样。而所谓正念,是指在念的当下,不执著于诵念此举,无念而念,念而不念。反之,若执着于念诵此举,或是执着于所念的内容,即为邪念。唯有不计较念或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唐·王维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这首《酬张少府》是王维的晚年之作,晚年的王维在心态上与中年时 期截然不同,他曾自评道:“仆年且六十,足力不强,上不能原本理体, 裨补国朝;下不能殖货聚谷,博施穷窘。偷禄苟活,诚罪人也。”这个评价,几分谦逊几分自嘲,还余几分无可奈何。于上裨补,于下博施,王维虽谦 言无力奉行,但他对自身的评价标准,却是佛家所推崇的普度众生的思想。拔及赏识,王维自言“终身思旧恩”。 张九龄执政之前,王维始终郁郁不得志。而为报张丞相的知遇之恩,王维也再次燃起了熊熊的政治抱负。但天不遂人愿,现实如一场瓢泼大雨,很快便将王维的壮志雄心彻底浇灭。很快,张九龄惨遭罢免,这一打击对王维而言是致命的,是抽薪止沸之畸变。只因从此之后,王维虽仕途未断,但对于仕途却再也没了期望,没了热情。哀莫大于心死,张九龄的离开,在精神上抽空了王维的宏图大志。 但若故事只到这里便戛然而止,那么王维晚年诗作中的惆怅便无迹可寻,自讽“罪人”亦无凭可依。张九龄之后,李林甫独揽大权,朝纲日下,然而王维虽未辞官归隐,但在官场上也只是当一日和尚撞一天钟,已无任何政治理想与抱负可言。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大不相同。此前是寄情山水,以万物之静展现禅韵之美,但他晚年的诗作却多是直言生死玄机、佛经禅理。或许是自知时日无多,或许是命运逼迫太急,王维在晚年对悟生死、得解脱的追求越发急切。越是想摒除邪念证得解脱,或许便越是容易被此念所惑,最终求而不得,失了方向。 这首《酬张少府》,首联说诗人晚年喜静,心无挂碍,与慧开禅师的诗偈,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看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颔联却 仍多多少少地显出了王维的心事——“自顾无长策”。若事不入心,又何 须自顾,何须觅长策?正是因为朝中李林甫当道,王维心有苦闷又无计可施, 才越发想要归隐山林。但此番归隐之心,显然与中年时闲淡山野的心情迥 然不同。诗人依旧迎着穿林之风,解带抒怀;依旧映着山间明月,弄弦怡情。 以前是花色不染心,现在却是风月抚愁思。山还是那座山,月还是那轮月, 甚至人也还是那个人,唯有那颗历经劫难的心,失却了当初的清净超然。 虽然心中有愁,不似中年时那般怡然自得,但不得不说王维终身对佛教的笃信,对归隐的憧憬,让他始终能落笔自清逸。且再细读颈联,“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言辞虽朴实简单,并无生僻之意,但所刻画的意象却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感。只因“松风吹解带”一句,既可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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