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异于其他动物,就在于人还有更高尚的企求,美就是其中之一。什么是美?且随朱光潜先生与美对话,探寻美的真谛。在《与美对话》中,朱光潜与我们分享了他的美学思想和人生体悟,以及他在人格修养和为人处世方面的经验,完美呈现其“人生的艺术化”的审美理想。人生的艺术化,是我们在现代忙碌生活中最需要的生活态度。我们在谋求温饱之余,不妨用美去净化人心、美化人生,诗意地栖居在当下。 于本书中畅游,寻味一代大师笔下对人生情趣的诠释,体悟睿智而优雅的人生态度,于忙碌中追寻内心的旷达,创造美的人生。 作者简介: 朱光潜(1897—1986)著名美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我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他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形成了自己的美学理论体系,是中国现当代最负盛名的美学大师;他毕其一生以美育人,教导学生以美的精神体悟人生,追求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他所译的300多万字的学术名著,为他赢得了历史性的国际声誉。主要著作有《文艺心理学》、《悲剧心理学》、《西方美学史》、《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修养》、《谈美》、《谈论》、《谈文学》等。 目录: Part1美学带我去散步 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 ——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艺术和实际人生的距离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宇宙的人情化 希腊女神的雕像和血色鲜丽的英国姑娘 ——美感与快感 “情人眼底出西施” ——美与自然 “依样画葫芦” ——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错误 “慢慢走,欣赏啊!” ——人生的艺术化Part1美学带我去散步 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 ——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艺术和实际人生的距离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宇宙的人情化 希腊女神的雕像和血色鲜丽的英国姑娘 ——美感与快感 “情人眼底出西施” ——美与自然 “依样画葫芦” ——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错误 “慢慢走,欣赏啊!” ——人生的艺术化 无言之美 两种美 关于美感问题 怎样学习美学? ——答青年同志们的来信Part2美的人生 看戏与演戏 ——两种人生理想 悲剧与人生的距离 谈人生与我 谈理想与事实 学业?职业?事业 游戏与娱乐 谈休息 谈消遣 生命 谈情与理 谈性爱问题 谈青年与恋爱结婚Part3优雅,也是一种生命的态度 资禀与修养 谈恻隐之心 谈羞恶之心 谈立志 谈学问 谈趣味 谈谦虚 谈冷静 谈读书 人文方面几类应读的书Part4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谈交友 谈摆脱 谈处群(上) ——我们不善处群的病征 谈处群(中) ——我们不善处群的病因 谈处群(下) ——处群的训练 消除烦闷与超脱现实 个人本位与社会本位的伦理观 给不管闲事的人们Part5人,应该诗意地栖息 谈学文艺的甘苦 我与文学 流行文学三弊 眼泪文学 文学的趣味代序: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给现代中国青年 我在大学里教书,前后恰已十年,年年看见大批的学生进来,大批的学生出去。这大批学生中平庸的固居多数,英俊有为者亦复不少。我们辛辛苦苦地把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训练出来,到毕业之后,他们变成什么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呢?他们大半被一个共同的命运注定。有官做官,无官教书。就了职业就困于职业,正当的工作消磨了二三分光阴,人事的应付消磨了七八分光阴。他们所学的原来就不很坚实,能力不够,自然做不出什么真正的事业来。时间和环境又不容许他们继续研究,不久他们原有的那一点浅薄学问也就逐渐荒疏,终身只在忙“糊口”。这样一来,他们的个人生命就平平凡凡地溜过去,国家的文化学术和一切事业也就无从发展。还有一部分人因为生活的压迫和恶势力的引诱,由很可有为的青年腐化为土豪劣绅或贪官污吏,把原来读书人的一副面孔完全换过,为非作歹,恬不知耻,使社会上颓风恶习一天深似一天,教育的功用究竟在哪里呢?想到这点,我感觉到很烦闷。就个人设想,像我这样教书的人把生命断送在粉笔屑中,眼巴巴地希望造就几个人才出来,得一点精神上的安慰,而年复一年地见到出学校门的学生们都朝一条平凡而暗淡的路径走,毫无补于文化的进展和社会的改善。这种生活有何意义?岂不是自误误人?其次,就国家民族的设想,在这严重的关头,性格已固定的一辈子人似已无大希望,可希望的只有少年英俊,国家耗费了许多人力和财力来培养成千成万的青年,也正是希望他们将来能担负国家民族的重任,而结果他们仍随着前一辈子人的覆辙走,前途岂不很暗淡?青年们常欢喜把社会一切毛病归咎于站在台上的人们,其实在台上的人们也还是受过同样的教育,经过同样的青年阶段,他们也曾同样地埋怨过前一辈子人。由此类推,到我们这一辈子青年们上台时,很可能地仍为下一辈子青年们不满。今日有理想的青年到明日往往变成屈服于事实而抛弃理想的堕落者。章宗祥领导过留日青年,打过媚敌辱国的蔡钧,而这位章宗祥后来做了外交部长,签订了二十一条卖国条约。汪精卫投过炸弹,坐过牢,做过几十年的革命工作,而这位汪精卫现在做了敌人的傀儡,汉奸的领袖。许多青年虽然没有走到这个极端,但投身社会之后,投降于恶势力的实比比皆是。这是一个很可伤心的现象。社会变来变去,而组成社会的人变相没有变质,社会就不会彻底地变好。这五六十年来我们天天在讲教育,教育对于人的质料似乎没有发生很好的影响。这一辈子人睁着眼睛蹈前一辈子人的覆辙,下一辈子人仍然睁着眼睛蹈这一辈子人的覆辙,如此循环辗转,一报还一报,“长夜漫漫何时旦”呢?社会所属望最殷的青年们,这事实和问题是值得郑重考虑的!时光向前疾驶,毫不留情去等待人,一转眼青年便变成中年老年,一不留意便陷到许多中年人和老年人的厄运。这厄运是一部悲惨的三部曲。第一部是悬一个很高的理想,要改造社会;第二部是发见理想与事实的冲突,意志与社会恶势力相持不下;第三部便是理想消灭,意志向事实投降,没有改革社会,反被社会腐化。给它们一个简题,这是“追求”、“彷徨”和“堕落”。青年们,这是一条死路。在你们的天真烂漫的头脑里,它的危险性也许还没有得到深切的了解,你们或许以为自己决不会走上这条路。但是我相信:如果你们没有彻底的觉悟,不拿出强毅的意志力,不下艰苦卓绝的工夫,不作脚踏实地的准备,你们是不成问题地仍走上这条路。数十年之后,你们的生命和理想都毁灭了,社会腐败依然如故,又换了一批像你们一样的青年来,仍是改革不了社会。朋友们,我是过来人,这条路的可怕我并没有夸张,那是绝对不能再走的啊!耶稣宣传他的福音,说只要普天众生转一个念头,把心地洗干净,一以仁爱为怀,人世就可立成天国。这理想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可是也深刻到不能再深刻。极简单的往往是正途大道,因为易为人所忽略,也往往最不易实现。本来是很容易的事而变成最难实现的,这全由于人的愚蠢、怯懦和懒惰。世间事之难就难在人们不知道或是不能够转一个念头,或是转了念头而没有力量坚持到底。幸福的世界里决没有愚蠢者、怯懦者和懒惰者的地位。你要合理地生存,你就要有觉悟、有决心、有奋斗的精神和能力。“知难行易”,这觉悟一个起点是我们青年所最缺乏的。大家都似在鼓里过日子,闭着眼睛醉生梦死,放弃人类最珍贵的清醒的理性,降落到猪豚一般随人饲养,随人宰割。世间宁有这样痛心的事!青年们,目前只有一桩大事——觉悟——彻底地觉悟!你们正在做梦,需要一个晴天霹雳把你们震醒,把“觉悟”两字震到你们的耳里去。“条条大路通罗马”,实现人生和改良社会都不必只有一条路径可走。每个人所走的路应该由他自己审度自然条件和环境需要,逐渐摸索出来,只要肯走,迟早总可以走到目的地。无论你走哪一条路,你都必定立定志向要做人;做现代的中国人,你必须有几个基本的认识。一、时代的认识——人类社会进化逃不掉自然律。关于进化的自然律,科学家们有不同的看法。依达尔文派学者,生物常在生存竞争中,最适者生存,不适者即归淘汰。依克鲁泡特金,社会的维持和发展全靠各分子能分工互助,互助也是本于天性。这两种相反的主张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国际政治理想。一种理想是拥护战争,生存既是一种竞争,而在竞争中又只有最适者可生存,则造就最适者与维持最适者都必靠战争,战争是文化进展的最强烈的刺激剂。另一种理想是拥护和平,战争只是破坏,在战争中人类尽量发挥残酷的兽性,愈残酷愈贪摧毁,愈不易团结,愈不易共存共荣;要文化发展,我们需要建设,建设需要互助,需要仁爱,也需要和平。这两种理想各有片面的真理,相反适以相成,不能偏废。我们的时代是竞争最激烈的时代,也是最需要互助的时代。竞争是事实而互助是理想。无论你竞争或是互助,你都要拿出本领来。在竞争中只有最适者才能生存,在互助中最不适者也不见得能坐享他人之成。所谓“最适”就是最有本领,近代的本领是学术思想,是技术,是组织力。无论是个人在国家社会中,或是民族在国际社会中,有了这些本领,才能和人竞争,也才能和人互助,否则你纵想苟且偷生,也必终归淘汰,自然铁律是毫不留情的。二、国家民族现在地位的认识——我国数千年来闭关自守。固有的文化可以自给自足,而且四围诸国家民族的文化学术水准都比我们的低,不曾感到很严重的外来的威胁。从十九世纪以来,海禁大开,中国变成国际集团中的一分子,局面就陡然大变。我们现在遇到两重极严重的难关。第一,我们固有的文化学术不够应付现时代的环境。我们起初慑于西方科学与物质文明的威力,把固有的文化看得一文不值,主张全盘接受欧化;到现在所接受的还只是皮毛,毫不济事,情境不同,移植的树常不能开花结果,而且从两次大战与社会不安的状况看来,物质文明的误用也很危险,于是又有些人提倡固有文化,以为我们原来固有的全是对的。比较合理的大概是兼收并蓄,就中西两方成就截长补短,建设一种新的文化学术。但是文化学术须有长期的培养,不是像酵母菌可以一朝一夕制造出来的。我们从事于文化学术的人们能力都还太幼稚薄弱,还不配说建设。总之,我们旧的已去,新的未来,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和其他民族竞争或互助,几乎没有一套武器或工具在手里。这是一个极严重的局势。其次,我们现在以全副精力抗战建国。这两重工作中抗战是急需,是临时的;建国是根本,是长久的。多谢贤明领袖的指导与英勇将士的努力,多谢国际局面的转变,我们的抗战已逼近最后的胜利。这是我们的空前的一个好机会,从此我们可以在国际社会中做一个光荣的分子,从此我们可以在历史上开一个新局面。但是这“可以”只是“可能”而不是“必然”,由“可能”变为“必然”,还需要比抗战更艰苦的努力。抗战后还有成千成万的问题亟待解决,有许多恶习积弊要洗清,有许多文化事业和生产事业要建设。我们试问,我们的人才准备能否很有效率地担负这些重大的工作呢?要不然,我们的好机会将一纵即逝,我们的许多光明希望将终成泡影。我们的青年对此须有清晰的认识,须急起直追,抓住好时机不让放过。三、个人对于国家民族的关系的认识——世界处在这个剧烈竞争的时代,国家民族处在这个一发千钧的关头,我们青年人所处的地位何如呢?有两个重要的前提我们必须认识清楚:第一,国家民族如果没有出路,个人就绝不会有出路;要替个人谋出路,必须先替国家民族谋出路。第二,个人在社会中如果不能成为有力的分子,则个人无出路,国家民族也无出路。要个人在社会中成为有力的分子,必须有德有学有才,而德行学问才具都须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可以得到。以往我们青年的错误就在于对这两个前提毫无认识。大家都只为个人打计算,全不替国家民族着想。我们忙着贪图个人生活的安定和舒适,不下工夫培养造福社会的能力,不能把自己所应该做的事做好,一味苟且敷衍,甚至用种种不正当的手段去求个人安富尊荣,钻营、欺诈、贪污,无所不至,这样一来,把社会弄得日渐腐败,国家弄得日渐贫弱。这是一条不能再走的死路,我已一再警告过。我们必须痛改前非,把一切自私的动机痛痛快快地斩除干净,好好地在国家民族的大前提上做工夫。我们须知道,我们事事不如人,归根究竟,还是我们的人不如人。现在要抬高国家民族的地位,我们每个人必须培养健全的身体、优良的品格、高深的学术和熟练的技能,把自己造成社会中一个有力的分子。这是三个最基本的认识。我们必须有这些认识,再加以艰苦卓绝的精神去循序实行,到死不懈,我们个人,我们国家民族,才能踏上光明的大道。最后,我还须着重地说,我们需要彻底的觉悟。“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在讨论艺术的创造与欣赏。在这一节中,我提议约略说明艺术和人生的关系。我在开章明义时就着重美感态度和实用态度的分别,以及艺术和实际人生之间所应有的距离,如果话说到这里为止,你也许误解我把艺术和人生看成漠不相关的两件事。我的意思并不如此。人生是多方面而却相互和谐的整体,把它分析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活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起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而却不是互相冲突的。“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狭窄。一般人的错误在把它们认为相等,以为艺术对于“实际人生”既是隔着一层,它在整个人生中也就没有什么价值。有些人为维护艺术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纳到“实际人生”的小范围里去。这般人不但是误解艺术,而且也没有认识人生。我们把实际生活看作整个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时,并非肯定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犹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本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把“见”字误印为“望”字,原文的自然与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丧失。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错过这一个小节,便失其为陶渊明。下狱不肯脱逃,临刑时还叮咛嘱咐还邻人一只鸡的债,是苏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否则他便失其为苏格拉底。这种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作一幅图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其次,“修辞立其诚”是文章的要诀,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也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每人在某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每种景物在某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断不容与另一人在另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颦眉,这是自然地流露,所以愈增其美。东施没有心病,强学捧心颦眉的姿态,只能引人嫌恶。在西施是创作,在东施便是滥调。滥调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虚伪的表现。“虚伪的表现”就是“丑”,克罗齐已经说过。“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样的人,感到怎样情趣,便现出怎样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其谐和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俗语说得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间有两种人的生活最不艺术,一种是俗人,一种是伪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伪君子”则竭力遮盖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伪君子”则于这种“俗人”的资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俩。他们的特点不仅见于道德上的虚伪,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谁知道风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几多行尸走肉?无论是“俗人”或是“伪君子”,他们都是生活中的“苟且者”,都缺乏艺术家在创造时所应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说的,他们都是“生命的机械化”,只能作喜剧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剧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艺术的。艺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对于一种言行常欢喜说它“好看”、“不好看”,这已有几分是拿艺术欣赏的标准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彻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们的“人格”观念太淡薄,所谓“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一般人常以为艺术家是一班最随便的人,其实在艺术范围之内,艺术家是最严肃不过的。在锻炼作品时常呕心呕肝,一笔一画也不肯苟且。王荆公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时,原来“绿”字是“到”字,后来由“到”字改为“过”字,由“过”字改为“入”字,由“入”字改为“满”字,改了十几次之后才定为“绿”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见艺术家的严肃了。善于生活者对于生活也是这样认真。曾子临死时记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门人把它换过才瞑目。吴季札心里已经暗许赠剑给徐君,没有实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郑重地把剑挂在徐君墓旁树上,以见“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风义。像这一类的言行看来虽似小节,而善于生活者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犹如诗人不肯轻易放过一字一句一样。小节如此,大节更不消说。董狐宁愿断头不肯掩盖史实,夷齐饿死不愿降周,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艺术家估定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也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著;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就是取舍恰到好处,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对于世间一切,也拿艺术的口胃去评判它,合于艺术口胃者毫毛可以变成泰山,不合于艺术口胃者泰山也可以变成毫毛。他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见到以为奇怪。他说:“甑已碎,顾之何益?”哲学家斯宾诺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怕妨碍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阴,有一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访他,刚到门口便把船划回去。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几件事彼此相差很远,却都可以见出艺术家的豁达。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晋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达而不知道严肃,宋朝理学又大半只知道严肃而不知道豁达。陶渊明和杜子美庶几算得恰到好处。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种作品,从伦理的观点看,它有善恶的分别,从艺术的观点看,它有美丑的分别。善恶与美丑的关系究竟如何呢?就狭义说,伦理的价值是实用的,美感的价值是超实用的;伦理的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美感的活动则是无所为而为。比如仁义忠信等等都是善,问它们何以为善,我们不能不着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为美,则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对于人群的效用(这并不是说它对于人群没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动,因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义可言。但是这个想象的孤零零的人还可以有艺术的活动,他还可以欣赏他所居的世界,他还可以创造作品。善有所赖而美无所赖,善的价值是“外在的”,美的价值是“内在的”。不过这种分别究竟是狭义的。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因为伦理的活动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赏与嫌恶。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讨论伦理问题时都以为善有等级,一般的善虽只有外在的价值,而“至高的善”则有内在的价值。这所谓“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本来是一走理想主义的极端,一走经验主义的极端,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意见却一致。他们都以为“至高的善”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disinterestedcontemplation)。这种见解在西方哲学思潮上影响极大,斯宾诺莎、黑格尔、叔本华的学说都可以参证。从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还是一种美,最高的伦理的活动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了。“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这个问题涉及西方哲人对于神的观念。从耶稣教盛行之后,神才是一个大慈大悲的道德家。在希腊哲人以及近代莱布尼兹、尼采、叔本华诸人的心目中,神却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创造这个宇宙出来,全是为着自己要创造,要欣赏。其实这种见解也并不减低神的身份。耶稣教的神只是一班穷叫花子中的一个肯施舍的财主佬,而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则是以宇宙为乐曲而要在这种乐曲之中见出和谐的音乐家。这两种观念究竟是哪一个伟大呢?在西方哲人想,神只是一片精灵,他的活动绝对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则为肉体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绝对自由。人愈能脱肉体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这番话似乎有些玄渺,在这里本来不应说及。不过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有许多思想却值得当作一个意象悬在心眼前来玩味玩味。我自己在闲暇时也欢喜看看哲学书籍。老实说,我对于许多哲学家的话都很怀疑,但是我觉得他们有趣。我以为穷到究竟,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作艺术作品去看。哲学和科学穷到极境,都是要满足求知的欲望。每个哲学家和科学家对于他自己所见到的一点真理(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觉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热忱去欣赏它。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了。“地球绕日运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类的科学事实,和《密罗斯爱神》或《第九交响曲》一样可以摄魂震魄。科学家去寻求这一类的事实,穷到究竟,也正因为它们可以摄魂震魄。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干枯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儿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字奉赠:“慢慢走,欣赏啊!” 光潜1932年夏,莱茵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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