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编著的《当时明月当时人》文字之独异可溯湘江而上,直抵前辈沈从文的故乡凤凰边城。一条美江水,两代真文人,字字珠玑,说的是他……作为名家随笔系列丛书之一的《当时明月当时人》由地震出版社出版发行。 作者简介: 何立伟,1954年生于长沙,现供职长沙市文联,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创作,已出版小说、散文及文人漫画集20余种,代表作有《白色鸟》、《大号叫人民》、《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等。 目录: 过眼人如烟 矮哥 常浩 迟教授 邓武 杜鹃 葛向阳 顾小月 光脑壳 郭大师 猴子 黄中苏 姜小丹 景哥 九哥过眼人如烟 矮哥 常浩 迟教授 邓武 杜鹃 葛向阳 顾小月 光脑壳 郭大师 猴子 黄中苏 姜小丹 景哥 九哥 旷国兴 老兵 老秦 老五 老金 李倩倩 栗保罗 廖中捷 瞿猛子 鲁红 陆继青 罗妹子 马琳琳 聂子 三伢子 孙熹 王牛皮 魏世民 细武 细张 小陈 小庞 小芳子 薛细妹 易姐 易永生 易志中 应红飞 游家里 玉姐 郁子 张广 赵四 赵忆萍 钟克冷热寸心知 海南 上海 北京 纪念史铁生 怀想汪先生 几时饭菜几时人 父与子 赐闲湖 胆结石 风筝 父女 火宫殿 长沙的酱园 开佛寺腊梅 凉开水 某夜 二到南京 南岳山记 青少年宫 室友 同学少年 图画课 西湖的感动 学游泳 远方一定在远方 走在时间的前面滋味在寻常 平静是叫热闹打破的 三人行,未必有师 湘水亲亲 湘江河上 心底秘密无人知 蔡皋 凑热闹 蛋炒饭 过年的意思 “快快”是什么意思 辣字当头 干荔枝 山水不可不亲近 少来夫妻老来伴 调口味 戏迷 巷子 小胡师傅 性别待考 日月盐水豆 奄忽而至 燕子岭 遗传 幽默 与怀旧无关 雨天的快活 雨天的心情或诗 月亮粑粑 岳麓山 在K9064上 至美一刻灯下多呓语 我爱岳阳楼 当时文学如皓月 读书之乐 一本影响我的书 长沙妹子 长沙的春天 长沙人的时尚 清明之思 我来读冯唐 你不爱诗爱什么 他一个人两支笔 聂鑫森行状 写写贺晓彤 速写几则 嗨,毕加索 文化如光 不如信运气 闲要闲得像诗一样 《当时明月当时人》选读之一矮哥我头一台台式电脑就是在矮哥手里头买的。那是1994年,当时流行的PC机是286,矮哥跟我攒的是386。我记得硬盘是新加坡的,现在想来小得可笑,才40兆。我坐在矮哥的小店里看着他东拼西攒。“40兆的硬盘是么子概念呢?”他一边装机一边跟我扫盲,“你不是写文章啵?就是说,你再发狠,晚上连觉都不困,一辈子也写它不满!”跟我装了金山软件,装了王码五笔,还装了几个小游戏。还动员我买了一个WPS不间断电源,“你写文章,写着写着突然断电,那家伙,么子都会丢掉,哭都哭不回来!”到后结账,给九千找了我两百,说兼容机就是便宜,要买品牌的呵,贵死你!第二天咬咬牙,还是到他店里配了台针式打印机。“是的啰,我讲哒你要配这个的,想明白了吧。不买点A4纸嗳?”他收了钱,递根红塔山的烟给我。那年头,吃红塔山是蛮客气的。矮哥的店就开在袁家岭新华书店的侧边,卖电脑配件、耗材,同时拼攒兼容机。那地方人流大,加上PC成了人类的巨大需求,他又一副赚了你的钱还像是在学雷锋的模样,故他生意不火得可以炼钢就没有道理。我每回走他店子过身都要进去坐一坐,顺便买点色带呵打印纸呵之类。他那里手忙脚乱,“烟在柜台上你自己拿着抽呵。”一边把货拿出去,一边把钱收进来。我心里打着算盘,跟他说,你这个店子虽然不大,一年赚个二三十万应当不成问题吧?他笑得一脸谦虚,但不作答,又叫我在柜台上拿红塔山抽。他的钱都装在一只“文革”时期红卫兵们喜欢挎的黄书包里,那包又脏又旧,早失了原色。只要离开小店,那黄包就不离他的身,斜斜地挎着,包的那头不在身后,在胸前。人笑他赚这么多钱,背个这样的包像么子话。他又笑得谦虚,说哎,这你就不晓得,这样的包,贼老倌就不会盯着噻!矮哥当过知青,所以吃得苦,到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生意来了高潮,到底还是请了个帮手。这帮手是个乡里妹子,圆脸,腰身丰满,青春飞扬。矮哥叫她小妹。他女儿虹虹在袁家岭附近的八一路小学念书了,中午就到他店里来吃小妹做的饭。矮哥叫虹虹唤小妹做姐姐。热天气,豆芽菜一般瘦小的虹虹在凳子上做作业,小妹就跟她打扇,拉开柜台的门,到街边上买冰激凌来给她吃。矮哥的老婆是他下乡插队时的插友,回城后当了邮递员,是个劳模,一天到晚忙得不见人影子。一晃二十多年过去。这其间我换了六台电脑。二台台机,四台笔记本。那个40兆的硬盘虽然写不满,但不知扔到了哪个爪哇国。袁家岭如今也大变样,书店侧边过去的一溜门面早已拆掉。矮哥的门面是上世纪末拆的,之前有回我到他店里去,他就说好日子过完了,如今装单机做配件没钱赚了,要想办法转行了。烟当然还是红塔山,只是已算不得客气了。笑当然也还笑,只是也没有了那种谦虚。过了一阵我再从那边过,只见矮哥的门面已拉下了卷闸门。灰灰铁皮上红漆画了个大圆,中间是一个字:拆。我惆怅了一下。之后好些年都没见过矮哥。去年我一位朋友从美国回来,恰好逢着他的生日,遂邀了些旧友相聚,在一家海鲜楼里庆生,我终于又见到了矮哥。居然,他从门外走进来,胸前还是那个旧书包。只是头发花了,面皮皱了,但身形显得结实了。我们呵呀呵呀招呼半天,别来皆无恙。我说怕有十多年没见过面啦?他眼珠一翻,“那怕冇有。你还好吧?”我说好咧好咧。又拍拍他的书包,问,这里头都是钱?他又开始笑得谦虚,且不作答。我又问他如今在哪里发财。“在张家界,发么子财啰,开个小店,混点搅用。”后来吃饭,矮哥坐到另一桌。我这一桌有个叫志哥的是矮哥同学,就说起了矮哥。原来矮哥的袁家岭小店拆掉不久他就同劳模离了婚。离婚不到一个月又结了婚,对象就是他先前店里的小妹。小妹是张家界乡下的,他遂拿钱在张家界开了家卖旅游产品的小店。他妹子虹虹判给了他,她叫小妹不叫姐姐了,也不叫妈,只叫姨,或者“哎”。虹虹后来学打网球,不得了,当年的豆芽菜如今竟然打出了全国的好名次。矮哥有时候去张家界,大部分时间却是陪妹子打比赛。“矮哥现在打网球都是一把好手了。陪妹子练球练的。”志哥说。难怪,我看着矮哥怎么变得那么结实了啰。正说话间,矮哥过这一桌来敬酒。同我干杯的时候我说矮哥呵祝贺你培养了一个好妹子呵。他一愣,说,你在电视里看了她打比赛?我说电视倒没看,但是听说了,听说了。矮哥遂笑得很谦虚,说,彭帅晓得吧?彭帅跟我虹虹原来在一起练过球的。来,我先干了呵! 《当时明月当时人》选读之二 纪念史铁生 这个人走了,我不相信。就像他曾经说过的,死亡是一个谣言。 我相信这是谣言,关于一个好人的、关于高贵的文学的谣言。但这是一个有着谣言性质的事实,无法更改和删除的事实——我们的朋友、兄长和永远在精神的高度遥望我们的史铁生,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因脑出血在北京宣武医院去世了。 虽然对于自青年时代起就与疾病顽强缠斗并且超脱到视死如归的铁生的离去朋友们都早有心理准备,但悲伤仍然具有足够震撼心魂的爆炸的力量。我回头北望,在长沙冬日的寒风中默然伫立,半天无语。 长沙本土的媒体朋友第一时间发来短信,约我写一篇纪念铁生的文章。好几天了,我一直也没有回他的信,因为我不能确定能不能动笔写他,敢不敢写他。在元旦那天久久读书网我朋友陈村主持的“小众菜园”上,在他前一天发布的讣告上,我留了如下几行字的跟帖: 昨天,我们长沙当地的媒体要约我写写铁生。我没答应。我不敢写,一写会很难过。铁生给我的漫画集《失眠的星光》写过序,我也给他的随笔集《病隙碎笔》画过插图。1987年我们到海南参加笔会,居然把他连同轮椅一起抬到登陆艇上出海。我带我太太曾到雍和宫他的老屋去看他,那时他父亲还在,后来我去过几回水碓子他的新家。再后来我在北京待了一年时光,不敢再去看他,因那时他每隔一天就要做全身血液透析,相当疲乏,我怕打搅他。想起这些往事,悲凉入骨。文章我是不敢写的,真的不敢写,就像他睡着了,不敢唤醒他。 这就是我真实的心情。今天起床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还是写一篇文章吧,这个人真的是应当纪念的。 在铁生去世的当天,韩少功给我发来了铁生的一张照片和一组诗,还有蒋子丹多年前写的一篇关于铁生的印象记。他什么话也没说,我想他的心情也是到了不知说什么才好的地步,只能无声胜有声吧。我其实20多年前也写过铁生,主要是记那次海南笔会上铁生给我的印象。那次到海南时海南尚未建省,还很原生态。去的作家不少,有李陀、林斤澜、陈建功、戴晴、谭甫成、韩少功、苏童、储福金以及后来到法国去了的高行健等。最令人欣喜和意外的是苏童(那时他还是《钟山》的编辑)和范小天居然把轮椅上的铁生抬上飞机飞到了海南,而且后来我们坐南海舰队的登陆艇出海,铁生也被朋友们弄上了船。大家把紧铁生的轮椅,让他迎着海风看蓝色的大海和白色的波涛。韩少功后来有次跟我一起回忆这么些年来参加过的笔会,都觉得那次海南之行令人印象最深(这次海南之行,也是他后来移居海南的动因之一)。我想,这个印象之深,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了铁生。这可能也是铁生一生中唯一一次远行的笔会。铁生的气质在所有的作家中是最深沉凝重的,我们在海水中嬉戏的时候不经意回头一瞥,铁生坐着轮椅,在沙滩上抬头凝望,像一尊佛的剪影。在这天之涯,海之角,他看什么,他想什么?那剪影让我心头一颤。我觉得我们是用脚在大地上行走,而铁生是用思想在大地上行走。他走得比我们都远。我们在海军大院的一间大房间里抽烟、争论文学,铁生总显得沉默,偶然插上一句话,却是相当的精辟。他说的都是经过深思的话,令人回味再三。但铁生也喜欢笑,他笑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无邪。没有赤子之心的人,是无法笑得那么透明的。在海南那次,我们都争着给铁生推轮椅,都想跟铁生多待在一起,也喜欢跟铁生待在一起。我阅中国当代作家可谓无数,唯觉得铁生有很特别的气场。你挨近他,就会觉得自己脱离了低级趣味,会觉得自己有向上的欲望,会在一瞬间追求崇高和美,真的是相当奇怪。他身上有种电磁会传递给你,让你当场忘了俗念。我后来想,这就是人格的感染力。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对生命作终极思考的人,大概没有谁能超过铁生。正因为了透了生命,铁生的人格才淬了火,达于真正的宽厚和仁慈,达于一种对众生的神性的大爱。于是他的生命的境界,传达到他的文字,无不显出了文学的高贵、深沉和温暖,同时也显出了他的人格上的伟岸和力量。在中国的作家中只要见到他的文字我就会去读的,实话说,只有很少的几位。他们要么在文化上有厚度,要么在思想上有锐度,要么在情感上有深度,要么在视野上有宽度,要么在艺术上有纯度,铁生永远是排第一位的。他走得最远,达于哲学、宗教和文学的遥遥的极地。在后来的某个重大的国内的文学奖项(我就不点名了)中,竟然都没有铁生的名字,这是中国的文学奖的悲哀,也是中国的文学奖的堕落。好在明白的人还有不少,都清楚铁生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分量和价值。铁生是寂寞的,热闹和鲜花和市场畅销从来没有簇拥过他,但他在我心中仍然是中国文学的精神标高。他是那些出镜率曝光率居高的明星作家们不能望其项背的。我还可以说,铁生是当代中国赢得最广泛尊敬和爱戴的作家。 我的漫画集《失眠的星光》出版的时候,铁生给我写下温暖的序言。他一直喜欢我的涂鸦,跟许多朋友都说过。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常给他写文图并茂的信,他拿给到他家里来玩的朋友们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最早发表的漫画就是他拿给朱伟在《东方纪事》上刊出的给他的漫画信。铁生也给我回信,也寄他手绘的贺年卡,在贺卡上画下他的漫画。几年前他的《病隙碎笔》付梓前,他没我的手机号,特事托陈村嘱我为书稿插图。我感到非常荣幸。能够为铁生做一点事情,一生都会光荣。现在铁生走了,这本书还留在人间,封面上有“何立伟插图”五个字,应是永远的纪念吧。 我去过铁生家很多回。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我到北京总要去看看他。起先是雍和宫,后来是水碓子。铁生逝世后有许多人把铁生和朋友的合影贴到网上,其中一张是我和孙甘露、何顿、陈染一起去看他时的留影。我吃了一惊,我自己都没有这样的照片。真是感谢上传照片的朋友。有一回我去看铁生时遇到李陀、余华、朱伟,我们在水碓子附近一家餐馆吃饭,那次铁生和李陀为一个什么文学问题发生了争论,我才发现铁生真是有辩才,当然李陀也有,两个有辩才的人谁也不能说服谁,但他们都捍卫了自己的真诚的思想。那是一次水平很高的论争。后来铁生开始做透析了。我再去的时候看到他很疲惫,以后就再也不敢去打搅他了。但我很挂记他,希望他能康复,并多多写下中国真正需要的文字。 铁生的文字是最诚实也最勇敢的文字。他面对生活,面对生命,面对自己,都是最诚实最坦白的。我尤其敬服铁生面对死亡的人生态度。他直面它,思辨它,穿越它,最终获得圣徒般的勇敢和达观。也因此,他的文字可以照亮自己的和别人的人生。 在韩少功发来的铁生的诗里(我倒是很少看到铁生写诗),铁生写道:呵,节日已经来临 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 我已跳出喧嚣 谣言、谜语和幻影 最后的祈祷 是爱地重逢这是他生前的预言。铁生在他10多年前写下的著名的散文《我与地坛》中曾说过:“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在2011年元旦到来之前,跳出了喧嚣、谣言、谜语和幻影。他的前世今生已在爱地重逢。这是他的终于降临的节日。 铁生的遗嘱是捐出有用的器官和不开追悼会。但我1月3日在“小众菜园”上看到陈村贴出了一则启事:1月4号在上海复旦大学光华楼由王安忆主持,召开史铁生追思会,读者自由参加。我给陈村留了言:村座,如果可以献花,请帮我献一朵花吧,拜托! 1月6日晚8时,全国十几座城市同步举办“铁生之夜”烛光追思会。我也策动了在长沙的响应,通过晨报的朋友联系了一家咖啡馆,召来了与铁生有过交往或对铁生有敬意的作家朋友,以及铁生在长沙的读者。有一位在岳阳的铁生的读者得知消息已晚,不能赶来长沙,就在追思会上打来电话,朗诵自己献给铁生的诗。主持人把手机对着麦克风,放大着他的心声。朗诵毕,他失声痛哭,并一再说:谢谢你们!他谢谢我们给他提供了表达哀思的机会。如果没有机会表达,他会非常难过。还有一位企业家,也是铁生的读者,带了二胡来到会场,当场拉了一支悲凉的曲子表达心情,拉得满座戚然。 我想,这样的情形,在全国各地的追思会上,一定会有很多。铁生的去世,是中国文学的痛,也是中国读者的痛。我注意到,各地对铁生的追思活动,几乎没有官方举办的,都是民间和社会团体自发组织的。有许多参加追思活动的人的留言感人至深。 铁生走了,留下了他的作品。这些作品,只要是对生命存有敬畏的人读了,他的心灵都会被照亮,并感到温暖和明澈。 《当时明月当时人》选读之三怀想汪先生 我家书房里只挂了一幅斗方,是汪曾祺先生的芍药图,墨色不浓,花色亦淡,题识是“七月七日夜曾祺赠立伟”,画于一九八五年,我第一次去汪先生在蒲黄榆的家。那一回,也是我第一次去北京。 汪先生的画,如同汪先生的人,清淡,不浓烈,但内蕴极深,格调上有高士气,于爽性之中暗藏了一种倔。也是那一年,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小城无故事》,是汪先生作的序。他觉得我的小说有诗意,重感觉,且有哀愁,有些像废名。我到他家,聊天时他亦跟我谈起废名。但那时我还没有读过废名的书。我后来在三峡的船上读废名,只觉得文风极独特,清峻奇拙如夔门吹来的风,用笔极简,又字字句句有讲究,氤氲了一脉天真同一脉淡淡的惘然。他的小说同文章如古字画,只合慢慢把玩。但他那种小说中散文化的诗意构成及他的那种文字之美,恰是我那一时节的文学追梦。汪先生在序里还夸赞我的作品像唐人绝句,聊天时他亦聊起唐人绝句的好,让我觉得高兴,亦觉得不安。汪先生对年轻作家寄予厚望,让人感到他的善良同慈爱。他谈起阿城,谈起贾平凹,谈起那一时涌现出来的许多新生代作家,觉得年轻人起点高,来势猛,前途不可限量。其实他谈起的好些人,包括我,都受过他的美学趣味的影响,但他不倚老卖老,但开风气不为师,在年轻人跟前表现出辽阔的谦逊同襟怀。 聊得兴起时,汪先生铺纸展墨,为我画了这幅斗方。三下两下,逸笔草草,而画风瘦劲高古。我家里来过几拨画家,我给他们看汪先生的芍药,他们说,这不是一般的手笔,大器得很! 但汪先生的好我以为不在他的画,而在他的文字。他的文字才真是有韵味,比乃师沈从文公更白,更现代,更畅达,但同样的,有着从几千年传统和从自己个性里生发出来的文字神韵。汪先生的文字魅力,于当时,于现在,我以为尚无出其右者。他的白话之白,是非常讲究的白,行云流水的白,有着真正的文字的贵气。常人可追他的白,却追不及他的贵气。 他的文字的贵气渊源有自,因他是传统文化的薪火传人,在文脉上是没有断过气的。故汪先生写小说,写散文小品,文字虽白得不能再白,却字里行间释放得有一泓古人性情文章里才有的文气、雅气、书香才子气,仿佛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好东西藏在底里。凡汪先生的小说文章,我见之必读,读之必爱不释手。我喜欢他文章里有而别人文章里无的那样一种调子,那样一种气场,及那样一种温度。 汪先生的《受戒》《异秉》,出现在以模仿海明威、福克纳诸西方大师为时髦的80年代初期,其实应当算作当年的文学事件。它让人意识到小说的作法,除了西洋的可以好,中国的同样可以好,且可以好得特别。当其时,有许多青年作家受汪先生小说的启发,从本土文化传统资源里寻找新的路径,以期达到当时人们意识到的文学高度。汪先生当时的文风,可以说是开了一代新风。那新风其实不新,但久违熟悉的笛音出现在一片铜管噪声中时,它便是新。小说还可以这样来写,这是当时许多文学青年读了汪先生小说时的第一反应。 但汪先生的小说自成风格,学是学不来的。你没有他的阅历,没有他的学养,没有他盎然诗意的性情,你如何来学?汪先生给当时盲从西方现代派的文学青年点燃了另一盏灯,照亮了另一条路。这便是汪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出现时的意义。 汪先生的文学,是真正的高品,然即使是当时,亦很边缘,欣赏者有,盖不多也。我有时揣想,汪先生若果活到如今,他的作品会有几个人来读呢?真正的好东西是流行不起来的。黄钟喑哑,瓦缶雷鸣,现实便是如此无情,亦是如此可笑。然星光即使遥远,也总是有人抬起望眼。汪先生不热闹,但也决不寂寞。生前生后皆如此,因他是活在了时间中。 汪先生1986年来湘,我到宾馆去看他。可能是贪了杯,他红光满面,说话极多,然憨态如儿童。他真的是个老小孩。谈起湖南的吃食,谈起湘西的山水,继而又谈起各地的吃食同山水。他的记忆力非常好,又识见极不凡。听汪先生聊天是一种大享受。 过了几年,北京城里开青年作代会,我带了叶兆言等一干人去看汪先生。他还是住在蒲黄榆,很小的居室。拿现在的话来讲,去看汪先生的皆是他的“粉丝”。汪先生那时刚好出了本散文集,兆言拍拍我,轻声怂恿道:跟汪先生讨书呵。那一回汪先生极高兴,谈笑风生,还聊起了兆言的父亲同祖父。后来汪先生文章里还写了:何立伟领一帮青年作家来,如何如何。 90年代初又见过两回汪先生,都是在北京。头发花了许多,老了,但精神仍是好,笑,而且喝酒。有回就是在席宴上见到的,众人皆散了席,他还同两个人边喝酒边聊天。我走过去跟他招呼,他拉住我,说坐坐坐,来一杯?我不善饮,我记得我没有喝,但是坐了下来,就是陪一陪汪先生。 我不知道我没有机会再陪他坐了。 1997年我在北京住了半年,有天我在的士上,广播里说,汪先生去世了。我当时心里一紧,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我想起汪先生写过一篇纪念他的老师沈从文公的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心》。他说他参加沈先生的遗体告别式,看着沈先生,面色如新,他说这么一个人,就这么样地走了,他哭了。这也正是我听到噩耗传来时的情状。 我极冲动,想去汪先生家,但我终于没有去。这么一个人,就这么样地走了,我会在心底纪念他。仪式不重要,记住这个人,才是重要。 有些人你是不会忘记的,也不应当忘记。 《当时明月当时人》选读之四岳麓山 我的老朋友马原到长沙来给湖南卫视录节目,录完了,打电话给我,说你带我在长沙逛逛吧。我不假思索,开车接他直接飙到了岳麓山上。秋天的阳光甚好,站在山顶,可以鸟瞰这里那里闪闪亮亮的长沙全城。马原八年前来过长沙,现在,他说,长沙变得蛮漂亮哦。又说,来的那天,他和接待他的卫视的一位湘妹子聊天,说到他喜欢香港,因为有山还有水。那湘妹子说,我们长沙也是呵。他一拍脑壳,可不是吗?以他喜欢一个城市的标准,那他就应当喜欢长沙。 长沙就因为有一条湘江,有一座岳麓山,使一座古城显得钟灵毓秀,显得独特而有韵致。 而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岳麓山。 山上的名胜甚多。我小的时候,每年学校春游秋游,十之六七要选择登岳麓。我记得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爬五轮塔。塔不是很高,但很难爬。因为没有梯子,只是内墙上这里那里有突出物,攀援时有几分惊险,上不易,下更难。我们几个调皮点的男学生猴子样爬来爬去时,下头仰起脑壳张开嘴巴的女同学往往发出凄厉的尖叫。那时候山顶上,靠现在的雷达站附近的地方,绿树丛中,有栋败弃的瓦屋,走进去里头有尿骚味,粉墙斑斑驳驳,上头尽是些炭末的涂鸦,画的是仙女和玉皇,还有些骂人的粗话。有一回,我和两个男同学拱了进去,拾起一截炭末,各各在上头写了谁谁谁到此一游。拍拍手,豪迈地说,多少年之后,我们还会看到自己的名字。“文革”中,五轮塔遭毁,那栋弃屋也不见了。江山依旧,然而有些东西已不复得存,包括莫名其妙的豪迈。 我念大学时住在麓山下,几乎每天晚饭后都同一位要好的同学沿山脚的小路漫步,去得多的地方是抗日战争时国民党七十三军阵亡将士的公墓。那里少有游人,极是冥静。松风吹来,落叶瑟瑟,让人感觉到苍凉诡谲。坐在冰凉的石级上,聊起天来,多是少年夸口,漫无际涯。其实在这样的地方,三尺之上有神明,横竖要有点虔敬才是。 有时也到山上头去,沿着古麓山寺的红墙走,上到云麓宫,月亮升起来,像有一层银粉洒遍山林,四处荧荧地闪烁,若是夏日,有萤虫从眼前飞过,如同图画老师拿黄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美丽的弧线。天很低,人很高,但世界很静。只是随便散步,胡乱地走走,却拾回了一种澄明的心情。 今年的中秋,我和一对朋友夫妻上山赏月,从四医院旁边的山门上去,车多得不得了。从没见过有如此之多的人开着车上山,有警察指挥,疏通粥样蠕动的车流。山顶上,凡有空地,皆站满仰头望月的人。月在中天,人声啸闹,而山脚下,河对岸,长沙城灯火如炬,一派繁华。 过了几天,我再上山,人却极少。岳麓山是长沙的风水宝地,应当天天游人如织才是。但我总觉得它人气远远不够,不知是何道理。这样的名山,若是在外省外地,不知要被炒出怎样沸反盈天的热闹来。 马原也觉出了这一点,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游人不多呵? 我怎么回答呢? 《当时明月当时人》选读之五 一本影响我的书 实话说,有很多的书都对我产生过影响。人生的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书可能影响人的性情、心绪、生活态度或是价值取向。有些影响是短暂的,有些影响却恒久存在。我静静地回想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沈从文的《边城》应当是对我影响最深远的一本书。我读它的时候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那时的文学和现在一样,概念繁荣,价值芜乱,各种口号热烈而浅薄,却能赢得莫名其妙的掌声。人们几乎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学,却知道什么是热闹的文学。 我爱文学,但也同样感到迷惑。因为当时那些风头出尽的作品,我很少有读得下去的。我觉得我应当仰望的文学的永恒价值的星辉,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作品中闪烁。它们喧嚣,但将短命。但是我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个时代也只能产生这样的文学。因为人们有太多的被压抑的政治热情和积怨需要通过文学的样式来宣泄。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时的文学的确成了时代的传声筒。它依然是积极的,并且是革命的。这也是它为什么赢得那么多喝彩的原因。 但文学就是文学,它不是政治学,也不是社会学,它是人学,属于人的心灵,属于深邃的情感和灵魂的悸动。这是我读《边城》之后的一种感悟。那时这部名著被收在一本供内部阅读的印刷粗糙的书里,和它在一起还有《塔里的女人》和《爱情的故事》,以及戴望舒和徐志摩的诗,都是些相当不错的作品,而我最喜欢的还是《边城》。它的故事穿越时空,宛若浮现在眼前,生动、鲜活,同时兼有生活和梦的质感。它离我很近,但又非常遥远。作为湘人,我想我对沈从文的那种一往情深的叙述有着更为亲切的体会。它深入了我的骨髓,并引发我的无尽的遐想。我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部《边城》仍然具有如此强烈的魅力呢?任何人,只要读到它,都会受到深深的感染,并且唏嘘不已。那种文学之美,人性之美,还有人的至情至性之美,在沈从文的娓娓的叙述中始终如流水一般地淙淙淌过读者的心灵。有一种永恒的美在字里行间闪烁,让人朦朦胧胧地明白了文学能够抵达的方向。 读《边城》时我在一所中学教书,一个月之后,迎来了暑假,我立即邀了两位朋友去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寻找那个渡口,寻找那个白塔,寻找并不存在但又真实逼人的翠翠。黄昏的时候,我们站在水边,看着人们仍然用溜索摆船过渡,看着像二佬一样的年轻后生消失在夕照的余晖中,听着翠翠一样的声音在炊烟起处锐声叫唤。我似乎感觉到,那其实是沈先生的一个白日梦。他爱他的桑梓之地,爱那里古朴的民风民俗,爱那里的山水才能产生的男情女爱,所以他才如此深情地描述此地的一切。那是他内心深处的一团幻觉、一个记忆和一种寄托。同时,也是他对人生的一种最真挚的向往。我想,一个人只有从内心出发,才能抵达文学之美,抵达真正的意境。为文的道理,我是从《边城》里读到的、感受的、领悟的。 许多年以后,我再到湘西,来到沈先生的故乡,我看到黄永玉为沈先生立的一块墓,黄永玉的碑文是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一个士兵不是战死在战场,就是回到家乡。 黄永玉是理解他的从文表叔的。家乡不只是沈先生的桑梓之地,也是他的梦的起点和归宿。没有梦,就没有《边城》。 直到今天,我对文学的最深的理解,都是来自《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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