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火御寒》语言简洁,文笔优美,说理透彻,警句迭出。流沙河学识渊博且通晓人情世故,对谈及的问题均有发人深省的独到见解。从他的随笔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富有生活情趣和自强不息的流沙河。 作者简介: 流沙河先生,汉族,蒙古裔,诗人,编辑,学者。原名余勋坦,四川金堂人,生于一九三一年,幼习古文,做文言文,十七岁发表新文学作品。毕业于四川大学农业化学系,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因《草木篇》被毛泽东点名而落草,“劳动改造”二十年。一九七九年调回四川省文联,任《星星》诗刊编辑。一九八五年起专职写作,先后出版了《窗》《锯齿啮痕录》《文字侦探》《Y语录》《流沙河诗话》等著作多种。 目录: 回望流年 这家伙 回望流年 二战我修飞机场 不亦乐乎二十四 有过这样的考场 锯齿啮痕录(选) 晚窗偷得读书灯 文人拉车记 千呼读书乐 笔与人 蟋蟀国 悲亡树 为成都人叫魂 问路于翁回望流年 这家伙 回望流年 二战我修飞机场 不亦乐乎二十四 有过这样的考场 锯齿啮痕录(选) 晚窗偷得读书灯 文人拉车记 千呼读书乐 笔与人 蟋蟀国 悲亡树 为成都人叫魂 问路于翁 让座于老 成都人的味道 蜀人吃茶十五谈 风流人物 故乡异人录 文学同窗四友 皮先生的二十二小时 虎洞喝茶看云飞 云从哪里来 可怕的曾国藩 弱肉强食 弱肉强食 祸延羽族 错投主人 多情自误 东食西宿 东坡剽诸葛 掩卷深思 人如其字 七夕灯下散记 想象力的贫乏 孩子们想当啥 猫和蜘蛛 瞎编故事 三首鹳雀楼诗 心斋与拍马术 少年读《水浒传》 《湖广填四川》读后 画火御寒 一部红楼饭碗多 双面碑 郊原愿闻四声鹃 写字卖钱三种 小挑金庸 浴火的凤 白雁诗解说 你见过飞蓬吗 书人杂说 假的 比饿功 螺旋之惑 旅游三香 工匠的自尊 以梦境喻人生 内德充实之美 智有四大害处 感伤的红蜻蜓 天籁没有声音 时间的乡愁 夜蝉与雪蕉 城市命名谈 华人喜悦之词 以失为得说坐忘 铜钱的两面 林间日影筛金 道家茶的妄说 土洋两迷信 银河悬挂门外 吹不尽的蒲公英 说书艺术写新篇 乐山话里有学问 这家伙 这家伙瘦得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别可怜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黄,废话特多。他那鸟嘴一九五七年就惹过祸了,至今不肯噤闭。自我表现嘛,不到黄河心不死! 说他是诗人,我表示怀疑。 第一,据我观察,他几乎不读诗。每天他溜下楼一两次,到街上去逛报刊亭。诗歌刊物啦别的文学刊物啦他一本都不买,倒去买些莫名其妙的印刷品,而且期期必买,诸如《化石》《海洋》《科学画报》《自然之谜》《飞碟探索》《天文爱好者》《知识就是力量》《环球》《世界之窗》《世界博览》《东西南北》《现代世界警察》《新华文摘》《读者文摘》《青年文摘》《台港与海外文摘》。这类玩艺对写诗有个屁用,他倒夜夜狂读不已,好比吸毒上瘾一般。此外他还嗜好侦破小说——低级趣味! 第二,据我了解,前几年他确实写过诗,近两年几乎不再写诗了。江郎才尽,所以他才去写些莫名其妙的文章,骗稿费嘛。几乎不写诗了,还算什么诗人! 最可笑的是,第三,他根本谈不出写诗经验。有那些写诗的年轻人在会上诚心诚意向他取经,他却惊惊诧诧支支吾吾啥都谈不出来。那副窘态就别提了。其实写诗经验很容易谈。谁请我谈,我就大谈特谈,而且随时谈。传帮带嘛,有责任嘛。他谈不出来,证明他肚子里没有货。没有货就不谈,也算实事求是。可是他忸怩了老半天,嗨,居然谈起来了。他发言说(表情非常诚恳):“我有一条宝贵经验,就是字迹清清楚楚,不要草得龙飞凤舞,稿面干干净净,不要改得乌猫皂狗。多年来我一贯这样做,所以我的投稿,编辑看了,首先印象不错,相信我是认真写的。我有半分好处,编辑也能发现。这条宝贵意见使我获益不浅。此外便没有任何经验了。”他的这条所谓经验引起哄堂大笑,有喝倒彩的,有鼓反掌的。这老傻瓜,他还洋洋得意,站起身来频频鞠躬。我真替他脸红! 试问,他算什么诗人? 说实在话,这家伙缺乏诗人的气质。看见一树花,他不去联想青春啦爱情啦,倒去细看花蕊,研究什么雌雄同花异花。看见一只鸟,他不去联想蓝天啦自由啦,倒去调查它的古名和洋名。某处风景绝佳,大家都醉了醉了,他一点也不醉,倒去观察山林的滥伐和水质的污染。游泳,他只觉得好玩,一点也联想不到风浪与拼搏。爬山,他只觉得太累,一点也联想不到崎岖与攀登。诗人的气质嘛,就是疯疯傻傻,如梦如醉。他缺乏的正是这个。 看这家伙怎样写诗,实在有趣。他在一张废纸上面涂涂抹抹,一句句地慢慢拼凑,一字字地缓缓雕琢,真是老牛拉破车呢,嘴里还要嘟嘟哝哝,就像和尚念经,看了叫人心烦。又常常停下笔查字典,一点也不爽快。这样磨磨蹭蹭,冷冷静静,斤斤计较,还有屁的灵感!我的经验乃是写诗必须铲除理智,消灭逻辑思维,只用形象思维,昂扬主观战斗精神,进入狂迷状态,一气呵成,势如长江大河,直泻千里,绝对不能拖拖拉拉,误了灵感。尤其不能改来改去,损了灵气。用字妥不妥,造句通不通,又不是中学生写作文,管它做啥! 总而言之,这家伙不是写诗的材料。 最讨厌的是这家伙写诗写文念念不忘一九五七年,死死揪住“文化大革命”不放。我认为他是在“配合政治”。诗嘛,能给读者以美感享受就行了,何必去说政治。什么叫美感享受呢?就是读了心头觉得舒服,好比夏天吃冰糕,冬天吃狗肉。对,诗就是冰糕,诗就是狗肉。诗不是火,更不是剑,连辣椒都不是。诗不能伤任何人的感情和胃口,必须是PUREPOETRY(纯诗),离政治愈远愈有生命力。他写的那些诗老是纠缠旧账,还夹杂着个人怨气,不但毫无美感享受可言,而且在方向上大成问题。这是向后看呀,不好! 何况忧国忧民根本不是诗人的事。忧患意识乃是闭锁性的落后意识。多讲艺术吧,少谈政治吧,宁效李白之飘逸,勿学杜甫之沉郁。你看人家李商隐的无题诸篇,多妙! 说到诗风,这家伙极顽固。人家都在更新观念,纷纷地“现代”了,他还在弄传统,讲求形式节奏之美和音韵平仄之美,要求易懂,要求琅琅上口,真他妈的见鬼!我相信年轻人决不愿意读他的诗。历史将淘汰他,无情地! 这家伙最怕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躲入镜子,和我对骂,就是不敢出来。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三日 在成都 回望流年 六十年前,我三岁,住在成都市北打金街良医巷(晾衣巷)。一日悄悄溜出大门,跑到巷口,呆看街边挑着担子卖糖果的,舔手指,流唾液,不知不觉跟着糖果担子往前走,愈走愈远,涎而忘返,害得家中母亲惊惶,领人四处追寻,跑遍十几条街巷,以为我长相乖,被拐子偷走了。最后,谢天谢地,终于在东大街找到我,还在呆看着糖果担子,舔手指,流唾液。 五十年前,我十三岁,住在金堂县城槐树街,读初中一年级。春季同本班同学由教师领队去广汉县三水镇修筑飞机场半个月,喜见盟军B29重型轰炸机雁序蓝天,远炸日寇东京去也。秋季突闻国军血战衡阳,牺牲惨痛,不得不大撤退,致使日寇追到贵州独山,陪都重庆震动。虽人儿小我亦深切感受亡国灭种之威胁,遂读文天祥《正气歌》而很快能背诵。 四十年前,我二十三岁,住在成都市布后街省文联,做《四川群众》月刊编辑。写些短篇小说,读契诃夫,读马克?吐温,读莫泊桑,唱苏联歌曲,看苏联电影,崇拜斯大林,学《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到新繁县禾登乡新民社“深入生活”,赞美农业集体化,协助基层强迫农民卖粮食给国家,梦见共产主义明天,要好“左”有好左。 三十年前,我三十三岁,住在成都市北郊省文联农场。戴右派铁帽子已有八年,恶名远播,人避我如瘟疫,我避人如芒刺。昼则炊饭养猪,按季节种油菜植棉花,夜则深钻《说文解字》兼读天文学的初级著作。闲适便抄《声律启蒙》自娱,观星辰,伴猫狗。看报刊而惊心,逢棍棒而丧胆,畏闻“五类分子”之提法,怕见四清运动之批斗。犹记农场场长赠我良言有云:“不要读你那些古书,争取早日摘帽要紧!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三啊!” 二十年前,我四十三岁,押回故乡金堂县城拉锯钉箱已有九年。家抄了又抄,人跪了又跪,做不完的无偿劳役,写不尽的有罪自谴。想起昔年农场,好像梦回天堂;落到今日绝境,便是身陷地狱。 十年前,我五十三岁,回到省文联《星星》编辑部做反右派运动前我做过的那个工作,已有五年。得了奖,出了国,张了脸,翘了尾,说些捧场话,写些帮腔诗。拼命积极,改革就像是我家事务;抱病工作,胃病似乎是他人溃疡。著文随抛新名词,发言乱骂老棍子。可笑可笑,该挨该挨。 今年,我六十三岁,住在省作协宿舍楼。身衰杞柳,诗散云烟。壮志已全消,往事眼前过电影;痴心将半冷,旧交头上起霜花。淡淡的悲伤,淡淡的惆怅,演《南华经》成现代版,仿东方朔著Y先生。提篮去买菜,写字来卖钱。 每一个前十年都想不到后十年我会演变成何等模样,可知人生无常,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必然。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左或右或高或低,无非环境造就,皆是时势促成。 所以我要劝人:你可以自得,但不应自傲;你可以自守,但不应自卑;你可以自爱,但不应自恋;你可以自伤,但不应自弃。 甲戌年清明节 在成都 二战我修飞机场 金堂县政府铁塔上摇响了警报器一长声,全城惶悚奔走。一长声是空袭警报,本县还是初次听到。以前多次止于插黄旗的预行警报,那是敌机轰炸川东。这次不同,发了预行警报,不久又发空袭警报,显然敌机越过川东,要炸我们川西坝子,即将飞到本县上空来了。县城东街中心小学赶快提前放学,我和妹妹弟弟背着书包跑回槐树街余家大院子。时在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才十岁,读小学八册班。 警报器一长声很快变成凄厉的短促声,这是紧急警报,大难临头。果然,站在大院坝中,很快听见隆隆声若沉雷从东方来,旋即看见轰炸机群,三架一个小队,九架一个中队,二十七架一个大队,正好一个大队,排成三角形的阵列,缓缓飞来。飞到头顶,变成一字形的横列,向西飞去。几分钟后,持续的砰磅声若擂鼓从西方来,惊起我家古槐上的鸦群,绕树回翔,哇哇啼叫。这是成都初次被炸,牺牲惨重。外南倒桑树街我外爷家,后门临南河,河心落一炸弹,好险。第二次炸成都在这年寒冬的一个夜晚,来了四个大队共一百零八架。当时母亲领着我和妹妹弟弟跑警报出西门,躲在一家院落旁边的坟地里,目睹西方,成都天空飘悬着照明弹七八颗,耀眼若煤气灯,四十公里外我们的面部都被照亮了。天黑,不见飞机在哪,但闻砰磅声,地都震动了。很快看见西天映红,成都在燃烧,愈烧火愈猛。火光倒照冬水田里,仿佛大火就在前头两三里外。母亲领着我们念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保佑”,喉嗓吓得打颤。捱到半夜解除警报,妹妹弟弟草垛上睡着了。这次大轰炸,成都市民伤亡数百,盐市口一带炸成废墟,街上血肉横飞,电线杆上挂着残肢烂肉。传说黄包车夫跑累了放下车,回头才看见乘客已无头。此后两年间炸过多少次,记忆已模糊。想得起的是金堂县城内新添歇后语“两口子上床——警报(紧抱)”。还有就是谁向你说“日本飞机来了”,你莫问他“来了几架”,因为他会笑答“来了你妈二架(嫁)”。县城太小,侥幸躲脱敌弹,蚩氓作壁上观,乃有是说传播。 接着是两年后一九四四年修筑广汉机场。绵阳专署所属各县民工数万,麇聚在广汉县城外到三水关镇外六公里长的工地上,昼夜赶工,铁定六月份内完成。到五月初,工程紧急,中学生也叫去工地支援。那时我读金堂私立崇正初中一期,十三岁,由本校罗致和老师带队,去修了半个月。我和同学们编成队,身着黄布童军服,脚穿草鞋,腰悬搪瓷饭碗,一路叮叮当当,出了金堂北门,走到三水关来,住在黑神庙内。黑神塑像高大威严,端坐正殿,脸色漆黑。传说实有其人,是个孝子,家贫,偷窃财物供养母亲。某夜偷锅一口,受到母亲责骂:“失主也穷,你不能让人家断炊呀!”吩咐快拿去还。孝子顶锅出门,看见天色快要大亮,踟蹰不前。为难之际,感应上天,天色忽转黑暗,赶快跑去还锅原主。锅还了,天色也大亮了。孝子死后封神。以其脸黑,尊称黑神。善男信女说:“从那以后,每日天亮之前,总要黑暗片刻。”信不信由你了。可惊的是黑神香火旺盛,年年还办庙会。不晓得那些窃贼会不会也去烧香,待查。黑神炯炯目光之下,殿上摆了许多方桌,每桌挤睡两位同学。我怕睡方桌上,便移到方桌底下去,避开黑神的瞪视,躺在四柱桌腿之间,可以随意翻身滚动,亦甚好玩。可恼的是时届孟夏,蚊子叮咬,扰人安眠。点些药蚊烟,呛得人咳嗽。翌日黎明即起,收了草席被盖,围桌快吃早饭。饭后集合,排队出发,同学们高唱着《童子军歌》,步伐整齐,穿过街道,走出三水关镇外,到工地去。平野一望,地阔天低,民工如蚁,为童年之所未见。 此时广汉机场工程已近收尾。我看见远远近近停放许多C17运输机和B29重型轰炸机,映日闪光。跑道边上码砌炸弹和空油桶,如山字墙。敞篷吉普车在机场内跑来跑去,车上飘着黄旗,为起降的飞机引路。还看见一架运输机正在卸货,腹舱打开,开出来一辆辆十轮大卡车,还有坦克,令我惊奇难忘。这个广汉机场乃是二战盟军在四川最大的一个轰炸机场,是那时世界上最巨型的飞机B29的基地,在国际电讯中被称为观音堂空军基地,为欧美报刊读者所熟稔。B29的B是BOMB(轰炸)的字头,29是型号。B29俗名SUPERFORTRESS(超级空中堡垒),雄伟瘦长, 四个螺旋桨,背腹皆有炮塔,头尾皆有机枪,能续航二十小时。从成都平原飞日本本土,单程四小时,来回八小时。B29有充足的能力从成都平原直接飞去轰炸日本本土。这就是为什么要昼夜赶修广汉机场,鸠工数万,旁及学童的我辈了。 我和同学们被领到金堂县民工总队。总队部设在施工现场的一间草棚里。总队长由县长刘仲宣担任,下属十个大队。大队长由区长担任,下属若干中队。中队长由乡长担任,下属若干分队。分队长由保长担任,负责监工、收方,管理民工食宿。被谑呼为“泥巴官”的就是这些保长。我们学生承修机场最后一条跑道上的短短一段,石灰白线划定范围,任务之重,一如民工。我们先是填平地基,夯实,在地面上密砌卵石。卵石要用六市寸左右的,尖头必须向上,砌成一排排的,不得参差错落。然后铺土,灌黄泥浆,覆盖河沙。上面又密砌第二层卵石,又铺土,灌浆,盖沙。上面再密砌第三层卵石,再铺土,灌浆,盖沙。最后用石磙压。如此三层,厚一公尺,方能承受自重七十五吨的B29重型轰炸机之降落。每筑一层,“泥巴官”都要用竹尺比。厚度未达标的一律返工,毫不通融。我们分工,大个子同学挖土担石,我瘦小,砌卵石。戴着草帽,上午还不太热,下午穿腰太阳晒脱我一层皮,晒晕,晒起“火眼”,最后晒成烟熏腊肉。半个月完工后,回到家中,又黑又瘦,青狗认不出我,扑来吠咬。 就是砌卵石,也绝不轻松。先是蹲着砌,砌好,捶紧。蹲久了吃不消,膝头触地,干脆下跪。跪着移膝,膝头磨烂生疮。手握卵石,指头摩擦起泡,泡破,嫩肉露出,不能再握,便用掌捧。担石的大同学笑我说:“小鱼儿,条条蛇都咬人呀。”我姓余,诨名“小鱼儿”。我们还去伙着民工拉石磙,唱《大路歌》。歌词有“我们好比上火线,没有退后只向前”的金句,悲壮沉雄。有美国兵向我们翘拇指,我们回答“MISTER顶好”,也翘拇指。这是老师教我们的礼貌。 中午不回黑神庙去,在工地上蹲着吃饭。伙食同民工一个样,糙米饭有稻壳和稗子。米汤泛红,气味难闻。菜是盐渍萝卜丝或苤蓝丝,撒些辣椒粉,不见一星油。当时大家都苦,县长也在现场吃饭。县长太太脸麻,来尽义务,卖大头菜丝和豆腐乳,还卖盐。工地旁有摆摊的小贩卖锅盔、油糕、凉粉、米粑,可买吃以补充膳食之不足。唯民工皆农夫,大多无钱买吃,思之令人泪涌。也就是这样的蜀国农夫,没有任何机械化的施工设备,靠双手,靠两肩,靠夜以继日地实干,不到半年便修筑成当时地球上最大的机场,使我盟国空军能够从大后方直捣日寇老巢,摧得东洋樱花纷纷提前萎谢,为我民族扬声世界,跻身五强,立了大功。 在机场修筑过程中,敌机数次来袭,炸些坑坑。旋即填平,不足为患。一次目击盟军野马式战斗机升空迎战,打落敌机一架,落在金堂赵镇菜子坝。有同学去现场拾残片,归来送我碎铝一块,留作纪念。还有一次已是机场竣工之后,秋日黄昏又发空袭警报。我背起书包离校时,听见天上有低沉的噗噗声,抬头瞥见一架两个螺旋桨的双身飞机,状甚诡异,快速掠过。入夜,紧急警报,遥听轰炸机隆隆声,看见一串亮点若省略号飞过夜空,知道这是野马式战斗机在向敌机连射机枪。忽然天空亮起一团大火,向下坠落。翌日全县捷报,敌机被那双身怪机一举打落,落在金堂龙王场乡下,残骸燃烧一个通夜,现场菜园地里萝卜都烤熟了。找到敌尸四具,其一为女,乃专司无线电通讯者。随即长了见识,知道那双身怪机译名“黑寡妇”(BLACKWIDOW),或许应译名为“毒蜘蛛”吧,机头装有雷达,黑夜也能瞄准敌机。哈哈,打得好!记得此后成都平原再无敌机敢来空袭,空中形势大变,跑警报终成为蜀人的历史了。不修飞机场,哪有这好事! 更精彩的场面随即开始,B29机群远炸东京,为我终身难忘。那天早晨刚亮,枕上半醒,便听见载弹的B29连续不断地从空中飞过。若天上推石磨,轰轰闹了一个早晨,到早饭后方归沉寂,说少也有上百架从广汉机场起飞。远炸完成,下午飞回来时,七零八落,不成编队。我站在院坝中,目睹多架B29负伤飞奔回来,有一个螺旋桨打坏了不转的,有两个螺旋桨打坏了不转的,还有三个打坏,只剩一个螺旋桨飞奔回来的,还有翅膀打穿了孔,孔大如圆桌面的,令我肃然敬仰。当时毕竟少年天真,竟未想过还有不少再也回不来的,葬身太平洋鲸腹之中了。事过多年,少年不复天真,头发已经花白,有幸于一九八七年访问菲律宾,在马尼拉南郊凭吊二战美军坟场,忽见壁绘作战图一幅,宽高丈余。图上绘我秋海棠叶,叶之内陆西部,牵出一条红箭头来,向东越海,直刺日本东京。不看英文说明,也能懂得那是表示从成都平原炸日本东京。红箭头的起点,察其地理位置,正是我修过的广汉机场! 半个世纪亦不过似白驹过隙,一晃而逝。此生回想多有愧怍,唯不愧少年修过飞机场,参加过二战。 一九九五年五月三十日 不亦乐乎二十四 炎夏中午,拉粪车过拱桥,江边树下小坐。此时风摇岸柳,摸钱买一大杯加冰泗瓜泗,噙麦秆细吸之,不亦乐乎? 雪夜读书,吩咐小儿灶下夹来烘笼一个,踏在脚下,觉得温暖透过脚心,上窜到踝,到胫,到膝,到股,到胯,到腹,到脐,到胸,到腋,到背,到颈,直到脑海深处,不亦乐乎? 牛棚半夜睡醒,独对窗前皓月,遥闻管教干部声声齁鼾,乃偷偷默诵《春江花月夜》,渐渐忘乎其境,竟至背出声来,不亦乐乎? 邻有泼妇,因厨馔被谁人偷吃了,怀疑我家小孩,便在院中指桑骂槐,语不堪听。忽查明偷嘴者乃其幺儿,当场丢丑,气得顿脚号哭。隔树阴倾听之,不亦乐乎? 早起散步林间,已有七分饥饿,遥闻林外儿女呼唤:“爸吃饭了!”不亦乐乎? 读《诗经》朱熹注有疑问,写批语于书眉反驳之。若干年后,发现早有前辈反驳过了,其说与我吻合,不亦乐乎? 食水蜜桃,随手埋核。多年后,重来游,见已开花结果,不亦乐乎? 旧作早已批臭,今又出版发行,不亦乐乎? 晚步长街,心头忧郁。忽遇髫年同窗,呼我小名“九娃”,拉去饮酒话旧,不亦乐乎? 谀美主人茶好。主人说:“还有更好的呢。”随即赠我一袋,不亦乐乎? 入座静听花花公子宣讲精神文明之重要性,不亦乐乎? 文友茶聚,七嘴八舌,古今中外,无所不谈,唯不话及升官发财一类事情,自午至暮,喧噪不已,直到肚子都饿响了,方才各自回家去也,不亦乐乎? 远游偏僻山村,忽见筒车笕水灌田,轮轴旋转,咿咿呀呀有声,仿佛回到半个世纪以前,不亦乐乎? 广场遇雨,躲到商店门前,愁看檐滴不断,十分无聊。忽见邻居女子擎大伞回家去,急往投靠,幸蒙嘉纳,不亦乐乎? 听大报告,躲入会场一隅,坐在“小广播”与“多嘴婆”之间,不亦乐乎? 入城办事,过街被撞,一把揪住骑飞车的黑汉,正欲问罪,那黑汉惶悚地叫一声“大表哥”,渐露笑容。乃放手逼视之,认出他是多年不见的小表弟。街边把臂话旧,立尽斜阳,不亦乐乎? 戒烟三年,偷照镜子,发现满嘴黑齿变白,不亦乐乎? 终于挨到退休,从此可以公然不去开会,免得再随大流表些假态,不亦乐乎? 胃痛疑是癌症,暗自嗟伤。大便出血,住院检查。医生塞软管入胃囊,目窥管端镜头许久,宣布说:“胃里干干净净,没有包包块块。”心中石头落地,不亦乐乎? 小猫抓挠床下杂物,衔出一张去年遗失的五十元大钞,正好拿去买葡萄酒切卤牛肉全家享受,不亦乐乎? 夜晚停电,忽觉环境寂静可爱,点燃鱼烛,闲翻《史记》,不亦乐乎? 访亲戚家,翻照相簿,目睹自己童年留影,不亦乐乎? 同院邻居有中学生持卷来问一道平面几何难题。当即作图,苦思良久,仍不得解,担心自己下不了台。后来试着添一条辅助线,终于迎刃而解,不亦乐乎? 旧年除夕洗脚,夫妻灯下互相帮助剪脚趾甲,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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