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我们之间最严重的一次冷战了吧,爸爸。在我离家之前,从你脸上我看不到任何试图扭转的迹象。当然,我知道你无法原谅的是,这回我又一次狠心地跟你提到了死。 那是我的气话,却也是真心话。有好几年,我一直希望让你知道,过人们眼中那种风光的,然而被定义为好的生活,毫无意义。那种日子与死无异,在我看来,甚至并不好过死。你总是愤怒我偏要沾染这个话题,以为这是消极懦弱的表现。而事实上,这个话题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它连通着一切生命的意旨所在,坦诚地面对它,你才会思索究竟该如何把握生命。我还一直希望让你知道,你的女儿她很敏感,可是并不脆弱,她一直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是什么,不会轻易就这样选择放弃。知道吗爸爸,为了爱你们,同时也被你们爱,她真的是沉默着吞咽了许多心中的苦楚,微笑着走到今天来。她甘愿自此品尽人间的甘苦,承受生之虚无。而你能那样气愤,那样硬生生地向我抛出那样的话来,终究是太不了解我了。你真不该怪我叛逆,怪我要不分轻重地伤你的心。当发现你一点都不了解我的时候,我必须得让你看到,我的伤心分毫都不亚于你。 学历、人脉、钱,你总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偏念,以为有了它们人就能成功,就能快乐。你一直自诩思想超前,爸爸,其实却在最该洒脱的隘口上,犯了保守的错误。真希望能第一百零一次地告诉你,我不能过你为我畅想好的那种生活。我没有对你说过,其实这颗心里有多少坑洞都是你带来的。还记不记得上次心情好的时候,我向你提起过小时候的那只铅笔盒。粉红色、单层、极普通的一只,本来也不是什么心爱之物,可它就是那样崭新且毫无缘由地被醉酒的你摔碎了。第二天你后悔了,买回一只特别高档的 三层铅笔盒,独特的藏青色,偷偷藏在我的书包里。我很高兴,我的同学之中还没有人的铅笔盒像这只那样独特,身为一个多少有点虚荣的孩子,我终于可以骄傲地拿出去炫耀了。可是爸爸,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许多次,你不知道,分明有什么东西连同那铅笔盒被你一起摔碎了。此后多年,无论我如何尝试去做你的乖乖女、尝试向你撒娇,都已经无法逾越那一堵心墙。 我也始终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你沉迷于街边的象棋游戏。每天晚饭后就要离家外出下象棋,彻夜不归。那时我当然还不明白“彻夜不归”的概念,只是每每你前脚一踏出门,我就跟在后面号啕大哭。你总是在掩上门后,骑自行车到附近的零食部买上三袋爆米花,再跑回来从门缝里塞给我。我止住眼泪心满意足地吃着爆米花的时候,你就骑上车悄悄 走了。那时的你简直是一个顽劣未改的孩子,最厌烦任何来自家庭的管束,你在心理上显然仍未做好成为一个好父亲的准备。回想起这一幕,我就常常心疼你,同时也感到痛心。我还一直想给你讲有关一扇门的故事、一只小鱼的故事、一次旅游的故事,以及一场电视晚会的故事。就是这些故事,叫我这么深刻的爱你、明白你,却又已经开始不再喜欢你。 爸爸,你曾经年轻而缺少为父经验,心性善良却又脾气暴烈,这些我都可以理解。算起来,我们也有几年的时间没有吵过架了。你说这些年生活几乎将你的雄心彻底磨平了,而如今我已长大,甚至比你还懂事许多,所以你不该再训我。提起小时候带给我的那些创痛的回忆,你也曾懊悔得落泪过。可是如今我却终于证实,在你的内心深处,其实几乎 一点儿都没变宽容、变成熟、变勤劳、变善解人意。你一点都没变,痛苦和享乐既没多一点儿 ,也没少一分。你还在用固有的一套活着,独独伤害自己和最亲的人,却又浑然不知。 尽管我依然爱你、明白你。有时候正是因为太明白你、疼惜你,不忍心再揭穿你的那些缺点,不忍心再历数你的性格带给我们的伤害。我知道正是人性的肮脏逼迫你成这样,毕竟你原来也是嗜书成癖、内心宽善的人。这些年,我见识过太多自称朋友的人从你身上揩油而后离开,又在背后嘲笑你的痴傻,而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真正不会保护和掩饰自己的人。你不懂以牙还牙、滥耍心计,便唯有以愤怒的自我伤害回击生活的欺骗与误判,这些,我都懂。高中时我视你为偶像,以为此生你是我唯一情愿付出生命去保护的人,却也终于为保护自己而学会了冷硬。就像《寻找林昭的灵魂》里说:“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再掉眼泪了,因为这一切已经把我们变得很硬。”真的爸爸,除了为你,我几乎再难掉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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