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力,芷兰斋主人,著名藏书家,故宫博物院兼职研究员。浸淫古书三十年,专精版本目录之学,私家藏书当世无两,致力于藏书与藏书家研究。著有《芷兰斋书跋初集》《芷兰斋书跋续集》《失书记 得书记》《古书之爱》等。 序 言 谁是中国的第一位旧书商,历史资料未见记载,而关于中国最早的旧书店,褚树青在《民国杭州旧书业》一文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书肆业,古已有之。据文献记载,汉时就已萌芽,至宋元而备盛。” 可惜这样的记载没有点出第一家旧书店的名称,然后褚树青在文中跨过宋元直接讲到了明代,举出的例子则是明末的汲古阁主人毛晋,他认为正是毛晋张贴布告征集宋版书,由此而将中国的书业作出了两分法:“高额的利润,使得以营利为目的的书贾队伍,旋即分化成两种经营方式:一为重营当代刻本者,一为专贩宋元旧椠者。后一种书贾经营即成为现代意义的古旧书业了。” 是否将中国新旧书业的分水岭定在明末,这样的说法值得商榷。但从明中期开始,古旧书业确实兴旺了起来,然而此行业的经营跟新书的区别较大,经营新书者无非就是低买高卖,在其他方面用不着费太多的心思,而经营古旧书业者则不同,从业者需具有丰富的目录版本学知识才能在此业中讨生活。正是这个行业的特殊性,使得一些旧书业店主成为了目录版本学界的行家。张祖翼在《海王村人物》一文中举出了这样的例子:“至书肆主人,于目录之学,尤终身习之者也。光绪初,宝森堂之李雨亭,善成堂之饶某,其后又有李兰甫、谈笃生诸人,言及各朝书版、书式、著者、刻者,历历如数家珍,士大夫万不能及焉。” 经过多年的修炼,一些书商在目录版本学方面的水准超过了许多读书人,以至于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在其名著《文史通义》中说过这样一段话:“老贾善于贩书,旧家富于藏书,好事勇于刻书,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也。礼失求野,其闻见亦颇有可以补博雅名流所不及者,固君子之所必访也。然其人不过琴工碑匠,艺业之得接于文雅者耳。……横通之人可少乎?不可少也。用其所通之‘横’,以佐君子之‘纵’也,君子亦不没其所资之‘横’也。……” 正是由于古旧书业的特殊性,产生了多位书商中的目录版本名家。北京的琉璃厂乃是中国古旧书业最著名的集散地,在民国年间,文禄堂主人王晋卿、通学斋主人孙耀卿及邃雅斋主人董会卿是这方面的佼佼者。因为这三位的字号中都带一个卿字,故被业界尊称为琉璃厂“三卿”。这其中的孙耀卿就是《贩书偶记》的作者孙殿起,而他所编纂的这部书直到今天都是业界研究清代出版物的必备书。对于旧书店主在这方面的勤奋好学,郭子升在《琉璃厂的古旧书店》一文中写道:“古书店的主人多是学徒出身,尽管读书不多,但由于经常与书打交道,用心钻研,大都精于版本目录学。有的还博学多才,著书立说。不仅与专家、教授有共同语言,很多还是要好的朋友。书店的经营作风多数是规矩的,对待客人是诚恳的,利润也是合理的,这是琉璃厂的一种好风气。” 虽然古旧书业有如此的特殊性,但毕竟贩书也是一种商业经营,其经营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而书是特殊的商品,购书之人大多是学者文人,书商赚取这些人的钱显然会令这些人不满。比如周越然在《余之购书经验》一文中称:“余之老练,余之谨慎,终不能敌书估之刁顽,终不能防书估之虚伪也。” “书估”即是书贾,将书商称为书估究竟是褒是贬,周越然在文中解释了他的观念:“‘书估’者,售书人也,恶名也,另有美名曰‘书友’。黄荛圃题识中两名并用,但有辨别。得意时呼以美名,爱之也;失意之时,则以恶名称之,贱之也。本篇通用‘书估’,以括全体,无尊之之意,亦无恨之之心。篇中有骗书、骗钱、打骂顾客、旧书‘典当’等等故事,想阅众皆未之前闻也。” 在周越然的观念中,书估是句骂人话,但他也说,大藏书家黄丕烈遇到好的书商就会将其称为书友,遇到坏的书商就会将其称为书估。由此可以品出这样的概念:其实书商跟任何行业的经营者一样,都是有好人有坏人。正如黄丕烈,他既是藏书家又是一位书商,如果他把书商都视作坏人,那他将如何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所以,黄裳在《访书琐忆》中并不认为黄丕烈经营书就变成了坏人:“黄荛圃先是买书、刻书,后来又卖书,还开设了滂喜园书店,商人当然要重视广告,在黄荛圃那个时代,还没有近代流行的种种广告手段,于是有人就说他的题跋也就是广告。这很丢了读书人的面子,遭到讥笑是当然的。” 黄丕烈给后世留下的最大遗产就是他写的那些书跋,他的书跋被后世搜集在一起编成了《荛圃藏书题识》一书。因为黄丕烈在生前并未将他所写之跋留底,故后世只能从各种书中将他的跋语摘录下来。黄丕烈的跋语书写方式别有生面,对于这些书跋的价值,傅增湘在《思适斋书跋序言》中给出了如下的高评价:“荛圃当乾嘉极盛之时,居吴越图籍之府,收藏宏富,交友广远,于古书板刻先后异同及传授源流,靡不赅贯。其题识所及,闻见博而鉴别详,巍然为书林一大宗,举世推挹之,宜矣。” 看重黄跋者绝非傅增湘一位,黄跋的搜集也逐渐成为了一场运动。大约在光绪二年,潘祖荫就搜集到了80篇黄跋。到了光绪十年,缪荃孙继潘祖荫所辑之后,又从各处抄得黄跋两百余篇,刻为《士礼居藏书题跋记》,此即初刻352篇,署名为潘祖荫辑。此后缪荃孙继续搜集,将所得录为两册,江标借去其中一册,在湖南刻成《士礼居藏书题跋续记二卷》,其中收得黄跋70余篇。因为江标借书时并不知道缪荃孙还有一册,故缪荃孙又将江标未刊的那一册于民国元年以铅字排印方式刊于《古学汇刊》第一集目录类,收得黄跋50篇,命名为《士礼居藏书题跋再续记二卷》。到了民国八年,缪荃孙复从乌程张氏、刘氏、松江韩氏、海盐张氏抄得若干,章钰、吴昌绶又补辑若干,再加上之前三次刊刻,共录得黄跋622篇,编成《荛圃藏书题识》十卷,且附《荛圃刻书题识》。后来王大隆又辑刊《续录》四卷,收得黄跋117篇,以及《再续录》三卷,收74篇。而几乎同一时期,又有李文所辑《补录》28篇。可见,黄丕烈的跋语在书界极受重视。 然而有人却说,黄丕烈在书中写这些跋语,其目的乃是为卖书作准备,这不过是一种广告行为。在这个问题上,黄裳秉持相反的立场:“不过我觉得这种指摘并不公平。黄荛圃在题跋中总是直白地记下了书价,书籍的抄刻先后,是否善本,是全本还是残帙这些细节,而这作为广告是不合适的。因此我怀疑他在买书的时候,是否就先已算计着出卖、获利。” 黄裳先生的所言甚有道理,因为黄跋中有不少记录了买书时的价格,以及他所得到的该书有如何的缺点等问题,这显然违反了广告业的规则。反过来说,如果黄丕烈写书跋是为了给卖书作准备,那当然要把该书写得全是亮点,即便该书有明显的缺憾,那也应当像鲁迅在《人生论》中的所言:“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既然并非如此,那么把黄跋视为广告的这种说法,显然有小人心和君子腹之辩。 既然黄跋不是售书广告,那么跋语是否能够兼顾这样的作用呢?至少黄裳认为这种猜测能够成立,他在《访书琐忆》中直言:“真的把题跋、目录作为广告手段的是缪荃孙。”这句话指名道姓地点出恰恰是汇编黄跋的缪荃孙做过这样的事,对于其具体做法,黄裳在文中说:“缪荃孙的办法是刻书目,每当他聚积到一批书以后就急急地刻《艺风堂藏书目》,在每种书后面附加的版本说明,就大有广告气味,夸张的语句是经常出现的。从许多实物看,这种说明常常有错误;但并不是缪荃孙的鉴别力特别低下,只是他千方百计地想把这些书说成不可多得的宝贝而已。他的藏书目录一刻再刻,以至三续,这就给书坊开了先例,纷纷印发书目,变木刻为石印,出版更为迅速,成为不折不扣的广告了。” 晚清民国间,有些旧书店开始印刷售书目录,而后寄给潜在的买家。黄裳认为,开此先河的人物是缪荃孙。这种说法是否属实暂且不论,但古旧书业原本就是一门生意,既然是商业行为,做广告不但不是错,反而是一种正常的营销手段。到如今,广告公司遍地,然绝无人指责做广告是不光彩的一件事。虽然中国一向有重文轻商的传统,但古人做广告似乎也并未受到社会的非议。而缪荃孙的这种行为受到非议的原因,依我的看法,并不是因为他给自己的书做广告,而是他在遮掩,这种不坦荡让人颇感不快。 在一般人眼中,古旧书业乃属暴利行业,正是因为这个缘由,使得很多爱书人对书商有不满之词。但陈乃乾在《上海书林梦忆录》中则说:“或谓业旧书者以贱值收进而昂价出售,一转手间,获利十倍,远非他业所可企及;但事实则不然。”为什么给出这样的论断呢?陈乃乾在文中解释道:“惟旧书业之进货,必从向有藏书之旧家;此种旧家,虽因中落或他故而售及藏书,而旧家之气焰依然仍在,故其态度常在可卖与不卖、似卖与非卖之间,若不运用手腕,便无成交之望;且旧家不常有,非若工厂之日夜造货也。此旧书业进货之难,不同于他业也。” 新书行业与旧书行业迥然不同,因为新书可以按市场需求来定产量,如果某书畅销则可以大印特印,但古旧书行业则不同,即使社会上对某一类书需求大增,旧书商却无法收到大量同类之书来迎合市场,这正是古旧书业的特殊性所在。在资讯不发达的时代,某位学者需要某一类书,只能靠书商代为搜集。虽然说这种做法会让古旧书商赚取一定的利润,但如果没有这些书商的存在,单凭学者本人,可能要花费成倍的气力都难以搜集到那么多相应的资料。从这个角度而言,某些学者在学术上的研究成果也有古旧书商作出的贡献。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书籍产生之后也就有了书业的经营,而这种经营就产生了书商。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素,有些书在使用之后又进行了二次流通,因此又出现了旧书商。旧书商的存在则使得一部书籍能够被更多的读者传阅,因此说旧书商也是文化的传播者,而旧书店则是旧书商的经营场所。 对于书店的称呼,郭子升在《琉璃厂的古旧书店》一文中称:“书店古称‘书肆’、‘书坊’、‘书铺’、‘经籍铺’等。叫‘书店’、‘书局’、‘书馆’是以后的事。”从这些称呼可知,在历史长河中,旧书店虽有名称上的变化,但却能延续至今。虽然历史上有不少著名的旧书店,但能长盛不衰者却极其少。朱联保在《解放前上海书店、出版社印象记》一文中说:“扫叶山房,是旧中国历史最长的一家书店,有四百多年历史,创于明朝万历年间。” 一家书店能够经营四百多年,真可谓是奇迹,可惜这家书店在民国年间歇业了。余生也晚,我不仅没能赶上扫叶山房,甚至琉璃厂在民国年间的辉煌时期也未能目睹。 上世纪五十年代,经过公私合营运动,北京的一百多家旧书店均合并进了中国书店中。在十年浩劫时期,中国书店跟其他城市的古旧书店一样业务全部停顿。周岩在《北京市中国书店建店五十年记》中写道:“1966年6月—1976年12月。‘文化大革命’使北京古旧书业遭到了严重破坏。中国书店曾被诬陷为‘三家村’黑店,琉璃厂、隆福寺多处古旧书刊收售门市部被迫关门,收售业务全部停顿。企业大量亏损,职工人心涣散,等着‘斗、批、散’。1966年至1971年共亏损一百四十一万元,等于中国书店‘文革’前十三年全部上缴利润的总和。”直到“文革”后期,才有了有限的开放,古旧书的出售根据内容分为了六类,而每一类对应不同的购买群体。 改革开放后,中国古旧书业再次迎来了春天,在“文革”中抄家时被抄走的书大多数得以返还,而这些书因为各种原因又再次流入了市场。根据相应的政策,各地渐渐出现了一些旧书摊,若干年后,这些旧书摊有的变成了古旧书店。从1956年合营时消失的私人旧书店又再次出现在了大街小巷之中。 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再次兴起的私人古旧书店,如其他行业一般有起有落,这样的起落除了受正常的商业规律影响外,同时与网络的冲击有关。有不少的人喜欢网上购物,而不愿意再到旧书店去费力淘书。此外,阅读习惯的改变,使得一些年轻人喜欢电子阅读,这也对纸本书市场造成一定的冲击。 虽然如此,还是有不少的爱书人士喜欢看得到摸得着的纸本,而对有着历史痕迹的古旧书则更多深情的偏爱。以我的感觉,这样的偏爱并非仅仅出于怀旧心结,更多是因为纸本书尤其是古旧书能给爱书人心理上的愉悦。尽管网上购书带来了一些便利,但到实体店翻阅那些纸本所伴随的意外之喜,这是网络购书所不能给予的,想来这也正是旧书店存在的必要性。 有人把古旧书行业视为夕阳产业,我不想展开这样的讨论,毕竟社会处在巨变期,科技的加速度发展,使得很多历史经验不再值得借鉴。因此我也不知道旧书业的未来究竟在哪里,但我觉得人们对快乐的追求决不会改变,而古旧书店的存在乃是爱书人最主要的快乐源泉之一。从这个角度来论,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爱书人的存在,那就应当有古旧书店的一席之地。 近些年来,我陆续访问了一些既有特色又有影响力的古旧书店,而后我将所见所感写成了一篇篇的小文。如今,将这些文章汇为这本书。当然,我去过的旧书店毕竟是现实存在中的少数,因此我不能说这些旧书店代表了整个中国古旧书店业的整体状况,然而这些具有代表性的书店却足膺窥一斑而知全豹一说,它们至少代表了当下古旧书业的喜怒哀乐。而我的古旧书店之旅也并不会因本书的结集而止步,我还会继续地走下去,去探访更多有特色的私人书店,想以此来记录下社会转变时期的私人古旧书业实况。 韦力序于芷兰斋 2018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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