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文质说”是中国古典文论中重要的基本命题,也是如今文论研究尚未澄清的重大问题之一。“文质说”是中国古典文论中重要的基本命题,也是如今文论研究尚未澄清的重大问题之一。《古典诗教中的文质说探源》通过探源“文质说”的本义,尝试廓清中国古典文论中“文质”问题的基本面目。 “文质”一词以及对“文”、“质”关系的直接讨论,首先见于《论语》。如今的“文质说”研究面临的诸多争议,源于缺乏对“文质说”原初涵义的深入理解,“文质说”的本来面目已经蔽而不明。在古典诗教传统中,质是政制之原,文是政教之原。“文质彬彬”,讨论的其实是“人性”与“政制”的关系。古之道术的实质,是对人间良好政制的认识。如此一来,探讨文质关系,当然不单单涉及人的德性修养问题,同时也涉及理想政制的问题。 作者简介: 吴小锋,四川成都人,中山大学哲学硕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现任上海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讲师,侧重研究中国古典思想,讲授《老子》、《论语》、《史记》等课程。著有《古典诗教中的文质说探源》、《西游记前十五回阅读笔记》。编译《希罗多德的王霸之辩》研究译文集一部,译文若干。在《古典研究》、《经典与解释》、《儒学与古典学评论》、《中国图书评论》、《跨文化对话》等期刊上发表论文多篇。 目录: 引言:《文心雕龙》与文质之辨/1 第一章天文与人文/9 一、文王之德/9 二、天之历数/21 三、从天文到人文/27 第二章《论语》中的文与质/31 一、《论语》中的文章与文学/31 二、《论语》中的文质关系/40 第三章质性与古代政治/52 一、性情与心术/52 二、性相近习相远/60 三、性分与道术/68引言:《文心雕龙》与文质之辨/1 第一章天文与人文/9 一、文王之德/9 二、天之历数/21 三、从天文到人文/27 第二章《论语》中的文与质/31 一、《论语》中的文章与文学/31 二、《论语》中的文质关系/40 第三章质性与古代政治/52 一、性情与心术/52 二、性相近习相远/60 三、性分与道术/68 四、道心之微/76 五、圣人不得见/85 六、得见君子/93 第四章文章与古典诗教/99 一、文不在兹乎/99 二、诗言志/106 三、思无邪/113 四、过错与学习/117 第五章文质与政制品质/128 一、道德仁义礼/128 二、性善与仁政/137 三、性恶与积文学/143 四、息文学而明法度/150 五、为政以德/161 六、道术、方术与政制/173 余论:《论语·雍也》中的南面之术与文质之道/202前言引言:《文心雕龙》与文质之辨 文质说,是中国古典思想中一个重大而隐深的论题,在文论中也极为重要。如今的相关文论研究,却并未澄清这一重大论题的来龙去脉。如何理解文质说,学界大概迄今尚未取得共识,尽管没有人否认文质说对中国古典文论、政论乃至文明论的重要性。 本世纪初,胡经之主编的《中国古典文艺学丛编》(共三册)出版,是书以文论范畴为题,蒐集中国古典文艺学资料。第二分册(作品分册)列有“文质”一目,辑录从孔子到王国维历代数家对“文质”问题的相关说法。两千年来,关于文质关系的论说绵延未绝。一气读罢二十页篇幅的历代文质论说后,仍然感到困惑,“文质说”究竟在谈什么问题。编者在开头提要: 文质是中国古典文艺学中的一对基本范畴。文,即作品的表现形式;质,即作品的思想内容。文质的关系是文艺作品内容与形式的对立统一关系。引言:《文心雕龙》与文质之辨 文质说,是中国古典思想中一个重大而隐深的论题,在文论中也极为重要。如今的相关文论研究,却并未澄清这一重大论题的来龙去脉。如何理解文质说,学界大概迄今尚未取得共识,尽管没有人否认文质说对中国古典文论、政论乃至文明论的重要性。 本世纪初,胡经之主编的《中国古典文艺学丛编》(共三册)出版,是书以文论范畴为题,蒐集中国古典文艺学资料。第二分册(作品分册)列有“文质”一目,辑录从孔子到王国维历代数家对“文质”问题的相关说法。两千年来,关于文质关系的论说绵延未绝。一气读罢二十页篇幅的历代文质论说后,仍然感到困惑,“文质说”究竟在谈什么问题。编者在开头提要: 文质是中国古典文艺学中的一对基本范畴。文,即作品的表现形式;质,即作品的思想内容。文质的关系是文艺作品内容与形式的对立统一关系。 文质,是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如果真是这样,文质关系倒容易理解。翻检近三十年文质说研究,尤其是文论方面的文质说研究,可以见到,将文质关系等同于形式与内容,基本成了古典文论研究领域的一个主流意见。从古典文献上看,文质说的渊源在《论语》,不过,《论语》中的文质说与文学无甚关联。最初将文质说引入文学领域的,是西汉的扬雄。真正将文质说与文学论述糅合在一起并臻于成熟的,是南北朝时期写下《文心雕龙》的刘勰。对于从文论角度探讨文质关系的现代论者而言,《文心雕龙》可谓文质说的渊源所在。 《文心雕龙》号称中国文论“元典”,“体大而虑周”(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5。围绕《文心雕龙》展开的研究,如今已然成了一门响当当的学问,“龙学”。即便刘勰并未在《文心雕龙》中以“文质”名篇,现代研究刘勰“文质说”的论文数量仍不在少数,只是其中大部分都将文质关系等同于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形式与内容真能将《文心雕龙》中的文质关系解释得通?《文心雕龙》未专辟“文质”一篇,通读《文心雕龙》,尤其是下半部分,可以清楚看到刘勰对文质说的领悟与重视。为何不设专篇讨论,值得考虑。 《文心雕龙》讨论文质,相对集中在《情采》与《时序》。《时序》开篇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要将古今变化背后的情理说出来,那就是“质文代变”。《时序》结尾赞曰:“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旷焉如面。”《时序》开头与结尾谈论文质,中间部分历叙唐、禹、夏、商、周、汉、魏、晋、宋、齐十代政教与文风的流变。就其结构而言,首尾的文质说框住中间政教文学的流变,无异于说,理解政教文学的变化,应该从文质关系入手。《时序》不仅让读者看到政教与文学的变迁,也意在让读者看到变迁中不变的东西,见到“枢中所动,环流无倦”的东西。政教与文学,从变易的角度看,实为质文代变,从不易的角度看,则是文质相复。基于此,刘勰才说:“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一旦抓住“质文相复”这一时代变迁的核心,自然“终古虽远,旷焉如面”。《时序》谈论文质说背后的精神意蕴,指向的是政教和文学的变化实质,这似乎难与“形式和内容”扯上干系。 《时序》摆明文质说的精神指向,《情采》侧重文质说的内涵。“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文章之所以为文章,在于文章之“采”。标题“情采”的“采”,实指“文章”。“情采”的情”,谈的是“性情”,属文章的“质”。《情采》言“文附质”、“质待文”,背后是在讨论性情与文章的关系,这才是刘勰文质说的真正所指。理解“情采”与文质的关系,才能理解《情采》在《文心雕龙》下半部分(下文称“下编”)中的位置。 在《序志》中,刘勰谈及《文心雕龙》篇章结构的安排。关于《文心雕龙》下编的编排,刘勰说: 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概括)条贯,摛(表现)《神》、《性》,图(论述)《风》、《势》,苞(包)《会》、《通》,阅(考察)《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正直)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纲领)显矣。(引按:引文或正文中括号内的楷体字,系笔者酌情添加的文中夹注。) 刘勰论述《文心雕龙》下篇的结构与布局,为何以“情采”打头。“剖情析采,笼圈条贯”,似乎是说情采关系笼罩并贯穿整个下编的论述。通读《文心雕龙》下编,的确会发现,各篇都隐隐有“文章与性情”的线索在。《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各篇,与讨论人的性情相关,属“剖情”。《熔裁》到《指瑕》诸篇,具体讲文章做法,属“析采”。其间的关键连接在《情采》,《情采》统合起前面谈论性情心术的部分与后面谈论文章文术的部分。从“文之发”的《神思》,到“文之成”的《指瑕》,“剖情析采”论述文章的整个写作过程。紧接着三篇似乎是小结:《养气》教人葆养性情,总“剖情”;《附会》讲文章布局,总“析采”;《总术》最后作结,“剖情”才能“析采”,“析采”需要“剖情”,文术的前提是心术,或说文术的背后是心术。随后五篇,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总结下编,也可以说是对全书的总结:《时序》和《物色》说文章可能因社会和自然的变化而变化,《才略》和《知音》谈论如何判读文章的变化,最后是《程器》,主题上升到作家的性情与政治德行。换句话说,作家应该对社会和自然的变化、以及由此带来的政教与文学的变化,保持政治敏感,并用文章经国的气度来判断文章品质的优劣。可以说,“情采”或“性情与文章”的关系,也就是刘勰所理解的文质关系,支配着对《文心雕龙》下编甚至整部《文心雕龙》的理解。如果单单用“形式与内容”的命题取代文质说,取代性情与文章的关系,恐怕难以触及刘勰论文的深度。“文心雕龙”,文心,“言为文之用心”,讲的是心术;“雕龙”,讲的是文术。《文心雕龙》表面讲文术,背后隐隐在讲心术。 一部讲述文术的书,为何如此注重心术,刘勰的《文心雕龙》到底是一部什么性质的书。齐梁之际,笼罩在魏晋四百余年的玄谈遗风影响之下,文人“为文造情”、“言与志反”,文风绮靡,文胜其质。要正文人文风,先正文人性情。《文心雕龙》上编重在谈论文章样式,下编重在讨论文章作法,文章出于作家的艺术构思,故下编以《神思》开头。作家“神思”基于自身性情,性情优劣决定神思品质,关乎文章的风格与品相。由此理解《体性》,《体性》谈的正是作家性情与文章品质最内在的关系,可谓下编“剖情”的核心。从《体性》到《风骨》,是从正性情到正文风,《体性》的深意,可在《风骨》中体会。如果再拉长视野,《风骨》中的文风问题在《时序》中得到充分发挥,《时序》之后又接讨论性情的《才略》,最后上升到《程器》,开始讲文人的政治德性,回归并提升《体性》的主题。 不过,《体性》一篇,须在“文之德”的前提下才能得到最高理解。《序志》开篇言,“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作文需用心,用心须修性。《文心雕龙》是一部写给后世有志于成为文人之人的书,其根本的意图在于,通过重新表彰“文之德”,让舞文弄墨的人明白,写作文章其实是极其郑重且高贵的事,必须慎之又慎。要写好文章,必先“雅制”,陶铸文人自家性情。如果把《体性》放在《文心雕龙》中看,《体性》带起的是性情与文章、德行与文学的关系。德行与文学的关系如何摆,从《论语》中“孔门四科”的先后次第亦可见出。魏晋以来,儒学衰微,文风轻靡,在刘勰看来,实在是“近代词人”德性未修。《文心雕龙》开篇谈“文之德”,结尾处已在大谈“人之德”。《才略》非议汉到魏晋之间十六位文人的德行,《程器》更进一步:“安有大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文心雕龙》通过剖情析采,带出的是“修辞”与“修身”的关系问题。修身是“人之文”,修辞是“言之文”,“文质彬彬”说的不单是君子,也指文章。 成书齐、梁之际的《文心雕龙》,表面上纠弹齐、梁文弊,实际着力扭转魏晋玄学掀起的文学潮流,正是这股潮流拉开了文学与政教的关系。《文心雕龙》上编以文德开头,“文之为德也大矣”。下编起首引古人语,“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以文人的政治关怀开头。下编所讲的驭文之术,是在文人领悟“文之德”的前提下讨论的,换句话说,驭文之术体现的是文人对“文之德”的领悟。这样,为文不仅是舞文弄墨,更是上升到为政的层次。下编行至倒数第二篇《程器》时,谈的就是文人的政治德行与抱负,“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接着,刘勰以《序志》煞尾,如此看来,《文心雕龙》的立意当然不单单是在做文学批评。刘勰最终将文学与政教勾连在一起,在今人看来实在过于政治化。其实,政治关怀本来就是古代“文学”的题中之义。刘勰苦心积虑想要《文心雕龙》显行于世,在不少人看来是为扬名天下,却不知刘勰孤旨在于挽救政治时局,垂教后世。 《文心雕龙》极重文质说,可是并未对“文质”这一概念以及文质说传统加以疏释。刘勰其对“文质”的把握与运用,直接来自于他对古典文质说及其传统的理解。因此,想要搞清楚古典文论中的“文质说”,就必须深入这一传统,直达这一传统的源头:《论语》。可是,《论语》本身并非现代研究者眼中的古典文论经典,诸多论者在文质问题上止步于《文心雕龙》,往往受制于其学科视野。若止步于《文心雕龙》,难以从根本上搞清楚“文质说”的内涵,甚至对《文心雕龙》本身的文质说也难以准确理解。在如今的古典文论研究中,少有论者会继续往前走,从汉儒一直追溯到孔子,追溯到《论语》。从汉儒上溯到孔子这一“文质说”源头,迄今涉猎者不多,主要原因在于,从现代文论的角度看,这一时期的文质说似乎并不属于“文论”。可是,我们值得反过来想想:为什么这一时期的文质说不属于“文论”。由此引出的问题是,古人如何理解“文学”。 现代学科的分化,导致许多传统命题的生命力被反复切割而急遽衰弱。分科带来的学问细化又使得新的概念不断增生,这些传统命题或是被淹没,或是被取代。比如“文质说”,就逐渐被“形式与内容”等命题取代。一旦文质说局限于“纯文学”问题,或被其他命题取代,文质说自然就丧失了生命力。如今重提“文质说”,不得不摆脱学术分科的局限,回到文史哲分家之前,以求获得整全的视野。因为文质说本身并不仅仅是文学问题,同样也是史学问题和哲学问题。将文质说单纯看作文学问题,是将问题简单化。文质说含有对文学性质的讨论,但其本身并非首先是个文学问题。研究文质说,必须回到问题源出的地方,必须回到《论语》以及《论语》所处的文化传统。搞懂《论语》中的文质说,对于历代有关“文质”关系的说法,若挈裘领。 “文质”一词以及对“文”“质”关系的直接讨论,首见于《论语》。如今“文质说”研究的聚讼,源于“文质说”的本义蔽而不明。不仅如此,“文学”一词,也同样首见于《论语》,且“文学”一词的本来涵义又与“文质说”有微妙而深切的关系。本书拟将对“文质”的理解,还原到《论语》本身的文本之中,通过探源“文质说”的本义,尝试廓清中国古典文论中“文质”问题的基本面目。“质”与“文”的涵义看似浅显,实际深邃,使用起来相当灵活,把握起来困难很大。当时“文”的涵义极为宽泛,《论语》中出现的“文学”、“文章”这些概念,其实都是“文”的派生词,是“文”的细化。从这一意义上讲,从“文学”层面讨论“文质”问题,仅仅触及文质说的一个侧面。不仅如此,《论语》中的“文学”概念比起现代的“文学”概念,涵义同样要深广得多。搞清楚这些概念的本来涵义,对理解文质说至关重要。同时,对“文学”品质的古今嬗变,也能做到心中有数。讨论《论语》中的文质问题,不仅需要澄清“文”、“质”本身及其相关文辞的概念,还需要对《论语》本身的结构与思想有全局的把握,仅仅将提到“文”、“质”的章节挑出来做一番考证梳理,恐怕远远不够。孔子为什么拈出文质问题来讨论,仅仅是为了培养“文质彬彬”的君子吗,培养君子为何要从文质关系入手。不搞清楚这些问题,难以想通文质关系背后的深刻意义。要回答这些问题,不仅要对《论语》全书的思想深入理解,对先秦思想的流变也要做足功课。思无邪 《论语》全书涉及《诗》的地方大概有14处(参赵纪彬,《论语新探》,前揭,页201),其中,《为政》第二章孔子论《诗》尤其引人注目:“子曰:《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的涵义殊难把握,原因在于“思”与“无邪”的涵义难以确定,衍生出多种理解。据廖平观察: 旧说《诗》言志,今《诗》无“志”字,大抵以“思”代“志”,“思”即“志”。《诗》中“思”字数十百见,即以“思”为“诗”,“思无邪”即“《诗》无邪”。参廖平,《孔经哲学发微》,见李耀仙编,《廖平选集》,前揭,页306;比较廖平在《知圣续篇》中的说法:“‘《诗》言志’,《诗》无‘志’字,以‘思’代之”,见《廖平选集》,前揭,页274。 “诗”、“志”、“思”三者颇有相通之处,可以说,“思无邪”正是“诗言志”的具体说明。“诗言志”这个命题相对而言比较抽象,志的内容和方向并没有说明,“思无邪”刚好接续并解释“诗言志”的说法,“思无邪”就是“志无邪”。《诗》为言志之书,《诗》之言志,简单说,是为引导君子之“志”变得“无邪”。贾谊《新书·道术》云:“方直不曲谓之正,反正为邪。”“邪”就是不正,包咸注曰:“思无邪,归于正也”,皇侃引卫瓘云:“不曰思正,而曰思无邪,明正无所思邪,邪去则合于正”。“思无邪”或“志无邪”,描述的正是引导性情的过程或“培志”的过程,这一点,可以通过列于《诗经》之首的《关雎》一诗很清楚地看出来。 《关雎》一诗,两汉之际有很多讨论,比如在习《鲁诗》的司马迁看来,“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史记·儒林列传》),“幽厉之缺,始于衽席”(《史记·孔子世家》)。康王时期,本为周朝盛世,在《鲁诗》看来,由于某天康王耽于女色,竟误了早朝,于是诗人作《关雎》以刺康王。诗人透过这一事件,已经见出周道由盛转衰的迹象。不单《鲁诗》以《关雎》为刺康王诗,今文三家《诗》,皆作如是观。夫子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男女之间的情欲,是人性自然,天生就有。周康王的问题并不在于他对女人感兴趣,而在于他对女人的兴趣逐渐代替了身为帝王的他对政治的关怀。周康王因为与女子缠绵床第,好色而晏朝,康王已经分不清“志”于女人与“志”于政治的轻重,康王心之所之的方向出了问题。《关雎》点出康王的情欲问题,又因为康王的情欲缺乏节制而耽误政治,无疑更加凸显出情欲问题本身的政治品质。更何况在帝王那里,修身的问题直接与治国问题相关。如果诗人由康王好色晏朝这件事看出周道衰微,其实质就在于作为一国之君的“志”或“思”,已经偏离“正道”,思有邪。细读《关雎》会发现,《关雎》一诗正是对情欲的引导与调理,目的就是要引导情欲“归于正”,符合“礼义”。换句话说,《关雎》引导情欲归于正的过程,就是“思无邪”的过程。 晚近整理出来的《孔子诗论》中,有几条简文,比较明确地点出《关雎》引导情欲的这一过程。《孔子诗论》从第十简到第十四简,都含有《关雎》的主题,可以挑出其中相关的简文来看: [简十]《关雎》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知,《鹊巢》之归,《甘棠》之保,《绿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关雎》以色喻于礼……[简十一]《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简十二]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简十四]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钟鼓之乐…… 《孔子诗论》简十共提到七首诗,接着问:“曷曰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为什么这七首诗最后的结果比开初的时候要好?后面对《关雎》的分析,即在回答这个问题。因此,所谓“《关雎》之改”,明显有从开始的“不太好”“改”成后来的“好”。不过,“改”的具体内容是什么?简十在这个问题之后,紧接着说“《关雎》以色喻于礼”,“喻”,即晓谕之义,“以色喻礼”,是用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来说明情欲与礼的关系。如此一来,《关雎》之改,可能说的是情欲之“改”,情欲如何“改”?《关雎》第一章讲君子看见并喜欢淑女,这是君子的自然情欲,第二章讲君子想得到淑女的炽烈情欲,第三章讲君子翻来覆去地想应该如何得到淑女。前三章重点在于对君子情欲的描写,后两章过渡到对君子情欲的引导。简十四说:“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关雎》第四章则将这一“改”的内容说得很清楚,君子想得到淑女,不能耍流氓手段,而是以“琴瑟友之”以及第五章的“钟鼓乐之”。“琴瑟”与“钟鼓”为古时乐器,在这里象征以合乎礼义的方式来赢得淑女芳心。“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君子的好色之心,凝止在“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这样一种合乎礼义的方式上。因此,《关雎》描述的情欲之“改”,就是简文十二所谓的“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也就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意思。《关雎》一诗,将前三章描述的炽烈情欲改化到后两章的礼乐之行,将好色之心“改”成了好礼之心。简十一云“《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思益”,就是“思无邪”。 《关雎》一诗,带出的是“好色”与“好德”的关系问题,《关雎》之“改”,展示了《诗》调教情欲的过程,也就是从“好色”到“好德”的过渡。不过,最后的“好德”并没有打消好色的自然情欲,而是对情欲加以恰当的引导,使得好色符合好德的标准。从这一层面上可以说,《关雎》当然不是在刺康王的情欲,而是在刺康王的情欲并没有凝止于“礼义”。今文三家诗都认为《关雎》是刺诗,后来却不断有人怀疑这一说法,因为《关雎》居“正风”之首,何况《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很难从中读出刺诗的味道。其实,《关雎》作为刺诗与作为“正风”之首并不矛盾,康王迷恋女色而晏朝,诗人由此见出周道衰微的苗头。不过,诗人作《关雎》,用心恰恰是在遏制这种苗头,通过引导帝王从好色走向好德,以达到振弊起衰的效果。 通过对《关雎》的分析,可以清楚看到“思无邪”归于正的过程。《诗》的功能在于以礼义的要求引导人的自然欲望,使得人的性情渐渐“改”成德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思无邪”与“克己复礼”相通。包咸注“思无邪”为“归于正”,何谓正?在《论语》中,“正”字凡25见,除开副词用法,其它意义均意味着符合“礼乐政教”。“归于正”,就是“反纳于礼”,合于“礼乐政教”。《礼记·礼器》云:“礼,释回增美质”,郑玄注:“释,犹去也;回,邪辟也;质犹性也”。意思是说,礼,能去除性情中邪僻的东西,从而让人的质性变得更好。换句话说,礼“释回增美质”的过程,正是“思无邪”的过程,也是“克己复礼”的过程。 “思无邪”,引导人的自然情欲归于“正”,“止乎礼义”,合乎“复礼”。据马融的理解,“克己,约身也”,相当于夫子所言的“约之以礼”(《雍也》),扬雄云“胜己之私之谓克”(《法言·问神》)。克己复礼,是说能约束自己的私己欲望,使得性情的外发符合礼义的要求,视、听、言、动皆合于礼,《关雎》五章诗所描绘的正是“克己复礼”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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