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人生、社会都是些大谜语。我在信和疑之间翻腾,在热和冷之间动荡过了70多年。像蚕丝作茧使自己僵化并将自己埋葬一样,我也是倾吐衷肠使自己僵冷。——金克木 本书简介: 感悟生命真谛,道尽世事沧桑,文化大师金克木的倾心之作 作者简介: 金克木(1912-2000),字止默,笔名辛竹,安徽寿县人,著名文学家、翻译家、学者,和季羡林、张中行、邓广铭并称为“未名四老”。历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我国梵学研究、印度文化研究专家,学贯东西,通晓英语、法语、德语、梵语、巴利语、印地语、乌尔都语等多种外国语言文字,对东西方文化很多领域都有广泛研究。他的著作《梵语文学史》《天竺诗文》《梵佛探》《无文探隐》《文化猎疑》《比较文化论集》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佛学、美学、比较文学、翻译等方面多有涉猎,为中国学术事业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 目录: 第一辑找寻生活中的诗意 人苦不自知 说“边” “犊子”和“老骥” “嚼饭喂人” 寂寞 看音乐 “闲”“书”二话 读书断想 闲话电视 无声的惊雷 不悔少作 读书·读人·读物 用艺术眼光看世界 短篇十则第一辑找寻生活中的诗意人苦不自知说“边”“犊子”和“老骥”“嚼饭喂人”寂寞看音乐“闲”“书”二话读书断想闲话电视无声的惊雷不悔少作读书·读人·读物用艺术眼光看世界短篇十则第二辑记忆中的一抹岁月收藏信息废品学英文学拳学读书学说话译匠天缘教师应考一九三六年春,杭州,新诗一点经历,一点希望忆昔流星雨时间联话我的“偷袭”第三辑士大夫的精神坐标刘教授文典陈寅恪遗札后记俞楼春仍在——敬悼俞平伯先生雪灯——悼吴组缃教授忘了的名人似花还似非花——纪念诗人沈祖棻北大图书馆长谱珞珈山下四人行叹逝三笑记诗人徐迟记少年徐迟吴公子保初第四辑人生的自嘲与觉解沉默的空杯老来乐茶毗前谈自撰火化铭与自挽联逍遥游遗憾告别辞第五辑故友间的交往点滴代沟的底层泪记徐祖正记一颗人世流星——侯硕之由石刻引起的交谊——纪念向达先生送俞敏教授何容教授悼子冈文丐生涯遥寄莫愁湖送指路人殉名记第六辑文化的光环与坐标谈社会心理学正名说“梦”晒网论眼睛的位置四维空间表情语言学八旗女儿心和尚将军两个月亮风义兼师友第七辑来自远方的陌生人四十三年前鸟巢禅师孟加拉香客西藏朝圣者鹿苑三少年德里一比丘“欧亚型”女郎沉默之塔第一辑找寻生活中的诗意人苦不自知近来耳目日益不灵,看书报如在雾中,听谈话经常打岔。有人拿来一本“鸳鸯蝴蝶派”作品的选本给我看,使我大吃一惊。什么是“鸳鸯蝴蝶派”?不是早已随着“桐城谬种”和“选学妖孽”一同不知去向了吗?旧帽子怎么翻新了?言情、社会、武侠、侦探,大约一直到张恨水,甚至林语堂,都加入了这一派。如此声势浩大的文学流派而我竟然不知,可见糊涂。我不知眼前,倒记得过去。该记的记不住,该忘的又忘不掉。回想初入小学时,家中读过的“国文”在学校中忽然变成了“国语”。过几年,看到了《新青年》合订本,厚厚的几册,才知道欧洲大战爆发后,中国发生了新文化。“曳四十二‘生的’之大炮为之前驱”的就是这《新青年》,从文言转入白话的也是这份杂志。从“不谈政治”到“大谈政治”的也是它。小孩子爱追踪,不料再追下去,它成为共产党的理论刊物,进入地下了。从此以后,我对“孔家店”的种种货色以及《礼拜六》《紫罗兰》《红玫瑰》直到旧戏曲全避而远之。但对外来语“德先生、赛先生”和“布尔什维主义”并不明白。长大了,才知道从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二一年中国文化大变化的中心是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游行反对巴黎和会及北洋政府,即五四运动。这历时几年的巨浪由语言而文学而道德而政治,由小而大,由隐而显,统称为新文化运动。从此我才认识了“文化”这个词,可惜只知道它包罗了这么多,却不知怎么给它作“界说”。“五四”现满七十岁,又该做寿了。中国人好做寿,尤其是整岁生日更不能放过。必得大收寿礼,大开寿宴,热热闹闹庆祝一番。庆的不是生日那一天,也不是出生时如何红光照室、第一声啼哭如何洪亮。只有九斤老太记得自己生下时的重量去和不肖子孙比。做寿序的也不大讲出生的光辉,而是讲寿星做过和未做过的好事,说过和未说过的好话。不过,阔人才做寿。穷苦受难的,如犹太人约伯倒霉时就会诅咒自己的生日。照中国说法就是生的八字不好,冲撞了什么星宿。“五四”好像只是个符号,起先算作新文化运动,包括前后几年。后来又定为青年运动,突出了政治。不知何时把不是那一天请来的外宾德、赛两先生当作扛大旗的,“五四”又成为民主与科学的代号。实际上这两位早就来了。《新青年》不过是正式发了一次请帖,德先生来要立宪,要共和,赛先生来要富,要强。修铁路、兴工业、办大学,中国人和外国人各为本身目的忙了几十年,都不怎么灵验。中国又穷又弱还要拼命打架,好像得了病。外来的大夫好治病。药方很多,一个一个试。开刀切除,又泻,又补。越着急,病好得越慢,不断反复。索性“凤凰涅槃”,一把火烧掉,从头再来。但“涅槃”本来是“寂灭”,火中凤凰是诗人的想象,怎么能当真照办呢?断肢可以再植,全部内脏都换新的只怕办不到。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闹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富了、强了,可是开门一比,还得赶超别人,还得开药方。药方不难找,一查《验方新编》就有。可是脉案难开,药不对症不灵。对症了,人的体质又不同,胖子一泻,好了,瘦子一泻,坏了。七十年以至一百多年以来,《皇朝经世文编》《富强斋丛书》《新民丛报》《民报》《新青年》都是病急乱投医,下药不辨症,又想服一味药就见效,包医百病,药到病除。可惜仙丹难得,所以时灵时不灵。做寿也是查历史。专查好的,说恭维话,专查坏的,一棍打死,都有危险。从历史公式推演事实,不如从历史事实归纳公式。先定好歹再找事实,不如先弄清事实再分好歹。人讲历史不免动感情,也有观察角度即立场,但事实还是可以查清的。热情可以由冷静理智约束并指导,历史已成过去。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怎样涂抹,它还是那样,不作声,也不改变。我们是讲历史的国家,曾花大力量去标点“钦定”官书二十四史。可是自从前清遗老编了《清史稿》以后,接着修了什么史?专史只照顾一面,通史大而化之。自从清朝一个小外交官黄遵宪编了《日本国志》以后,我们有多少不是翻译的外国史?“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要和外国打交道时,抓着什么算什么。但合我意就行,不管前言后语对不对得上。一个外国人和一个中国人到一起,一个口译,一个笔授,这样合作译出来的科学书比日本维新早。日本人翻印并学习了我们译的书,灵了。我们自己反而不见效。为什么?问题只怕不在药方而在脉案。讳疾忌医,乱服成药。而且,穷了就照富的学,弱了就照强的学,不一定都灵。轻量级和重量级同比,不上算,还有受伤危险。同样的气功,有人一练,祛病延年;有人一练,走火入魔。中国古人说:人苦不自知。外国古人说:要知道自己。不照镜子看不见自己,可是镜子里的像是左右相反的。我虽比“五四”还痴长几岁,但七十多年也没有了解自己。现在看不清外界了,往往把旧识当新知又把新知当旧识,这才想到应当知道自己。那种看别人眼色下笔的交代和检讨并不是认识自己的好办法。我是老人,“五四”也不年轻。但国家、民族还不算老,青年、少年更加不老,如果多一点自知之明,至少可以少服错药而健康成长更快些吧! 说“边”现在的人喜欢讲中心,不大讲边。其实边上大有文章可做,没有边,何来中心?中心是从边上量出来的。有空间的边,例如边疆。我国陆上的边境有很多民族,各有各的文化,自有文学。也有汉人写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学作品。各族自己的文学要发展,各族互相写的也要开拓。怎么写?先要理解。理解的前提是尊重,不是成见,要平等相待。海上的边境有重要的城市和港口,古时交通要道口有泉州、登州等,近代、现代就更多了。写这些工商业城市的作品至今量多而好作品少,没有写出特色。这些地方是中外文化接触的前哨,也是出现并传播新文化的枢纽,有特殊气息。从这一角度着眼的作品并不多,猎奇、叫苦、挑战还不足以说明矛盾冲突,并不是用地名和方言就可以显示地方色彩。究竟上海、天津、广州人的活动中有没有不同味道?在哪里?见一个人,听音辨貌便可以察其特点,为什么写不出来呢?还有香港、澳门,也属于中国,难道只能当作旅游观光点吗?没有文学吗?有时间的边,那是新旧交替的边缘,个人和群体都有,抓得住这一点的好作品不多。平面铺叙,直线述说,定点抒发,还不够。写下多少万字好比写论文堆积资料,怎么那么费劲呢?画龙而忘点睛不行,花多少笔墨只描一只眼也不行。写少要不能多,写多要不能少。几十万字仍可以有余味,几千字也可以是啰嗦。总之,“时变”的边上锋芒写得不够,所以缺警策之笔,少活蹦乱跳之人。不仅文字,电视电影中也是影子太多,好像一张张剪纸。要抓住边,特点往往是在边上显出来的。范进中举而疯,这是边,严监生临死不忘省灯油,这也是边。个人的小边之外有时代的大边。边上有缝隙,那是通风的口,窥见内层的窗。就创作说,怎么抓中心?抓边。中心是由边显出来的。怎么抓边?抓全局、整体。《阿Q正传》只写了几个点,都在边上。阿Q和赵太爷、和假洋鬼子、和小尼姑的冲突都在交界处。不见交界就是没见到全体。搜集资料,“体验”生活,选择主题,布置情节,安排人物,琢磨词句,等等,不过是颜料和画布,还不是画。中国画讲究线条,那就是边。以上的话只说了边的一半,是老生常谈,另一半也许更重要,也更难讲。那是现象和意义之间的边,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边,演员和观众之间的边。看起来这是评论者的事,实际也是创作者的事。创作时离不开自己评论,要删,要改,要重写,就是自己当读者、评论者。评论也是创作,也许是更高一层的创作。作品是对时代、地域、人物、事件的评论。评论是经历这些评论即创作过程以后的再创作。署笔名“巴人”的《阿Q正传》在北京还未发表完,署笔名“郎损”的沈雁冰在上海就说那是中国的《奥勃罗摩夫》了。他在阅读时心中也创作。所以知得深,评得切,只用一句话就说出了全局。从这一点说,读诗者也必定是诗人。演员自己同时是观众之一,又是自己的导演,既在角色之内,又在角色之外。生活中的真人不是艺术中的活人,反过来也一样。这里边有个交界处,也就是边。抓住这个艺术和真实之间的边大概就可以无往而不利。 “犊子”和“老骥”第三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赛中,十四岁的李昌镐大败前两届冠军武宫正树。在这以前,据说他还击败过老师——第一届“应氏杯”世界围棋赛冠军曹熏铉。这一次他以天元区(棋盘中心区)一子突破武宫正树的“宇宙流”中腹大形势,好像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这令人想起少年吴清源东渡日本后十九岁时和“名人”本因坊秀哉的不朽名局,吴曾以天元一子突破常规震惊棋坛。这又使人想到一百多年前日本天才棋圣秀策十八岁时战胜老将幻庵,他也是用了天元区的一招窘住幻庵。虽说大约三百年前汪汉年就曾以天元一子开局,但那时布局和现在不同,作用也不大一样。以上这些都说明艺无止境。少年超过老将推动艺术前进是正常的,老人知道不仅后继有人而且后辈会胜过前辈也是心生欢喜的。当然,不服老的如坂田荣男,年过“古稀”仍然要和小将一较高低,能下出妙手燕棋,也是难得。不过总是要后胜于前,人类才有希望。武宫正树,照我们习惯说还不到中年,未能“三连冠”,虽是憾事,也无不满,因为他的“宇宙流”依然是独一无二、名垂青史的。我们常说“初生犊子不畏虎”,泛指勇敢少年。这话用久了,用多了,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稍微想一下,这不过是出于无知的无畏。犊子初生,乍见老虎,不知道它能吃自己,因而不怕,这不算勇敢。若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很有豪气,但也可能是莽撞。武松过景阳岗打虎,还是仗了三分酒意,若没有“三碗不过岗”的烈酒,他未必会不想想自己和老虎的强弱就去闯。胆大并不等于勇敢。小将要有勇气胜过老师,但勇气一定是从充分估计了对方实力也就是学透了对方的能耐以后产生出来的,知己知彼才能胜算在握,勇气倍增,即使输了,也能明白是怎么输的。照这样来形容小将的常用语,我一时想不出来,“初出茅庐”的青年诸葛亮是“胸有成竹”才能“指挥若定”使“天下三分”的。可是现在“初出茅庐”是指“处女作”,并不着重指勇气和才能,所以也不贴切。常说小将是“初生犊子”,不大准确。又常说老将是“老骥伏枥”,稍微想想,也不大对,显不出廉颇和黄忠的英雄气概。“老骥”虽然“志在千里”,终究只能“伏枥”,不能和千里马一同奔驰于荒漠大野。下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是说“心有余而力不足”,曹操的这几句诗是抒发感慨的。他的另一首诗开头便说“人生几何”,又何尝不是鼓气?这不会是预知赤壁之战将败才作出的诗,只怕是他和诸葛亮一样,料定天下一时难以统一,因而必须“挟天子”才能“令诸侯”,儿子曹丕、曹植有文才未必有武略能完成大业,于是感慨起来了。诗的末句“天下归心”明明标出这是一首宴会上唱的政治抒情诗歌。当年曹操南下惫在取刘表的荆州,灭吴是下一步,因此东吴才可能有主战和两派,结果是曹操和周瑜、孙权都低估了诸葛亮、刘备。没想到孙曹相斗被刘备捡了便宜,所以水战一败,曹操即刻回师。他陆上力量尚强,不怕追兵北上,不妨退下让孙、刘两家互斗。同时,诸葛亮看出靠荆州敌不住东吴,便西去益州,总是让刘备夺取本家的地盘,道德上差一点,道理上却站得住。可说这是皇族的家务事,外人不得过问,曹、孙、刘三家相争完全像下围棋,彼此互猜心思。下棋正是锻炼头脑。“体育”这个词很好,难道是一个身体可以没有头脑吗?所以将下棋归入体育是当然之理。话说回来,李昌镐这次的棋,先固边地再取中原,算计好时机,用一子打人中腹,使对方左右为难,这一子的效率之高几乎等于全局。这是少年锐气,又是老谋深算,定而后动,不失时机。这一盘棋是电视转播中临时的加码。华以刚论年岁还算不上中年,在棋坛已称老将,看到绝妙棋谱传来,禁不住要插此一曲,加上引人入胜甚至入迷的讲解,这使我大开眼界,也忍不住要插上几句外行话。不料由此想到的是“犊子”和“老骥”,说的话仍旧脱离不了文字,可见积习难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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