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增订本)》的访谈中,艾恺以专业研究者的身份提出精当的问题,梁漱溟悉心作答,内容涉及儒家、佛家、道家的文化特点及代表人物,也包括梁漱溟与诸多政治文化名人的交往经历,以及他与20世纪中国历史紧密关联的一生。本书初版于2006年出版,曾入围第三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推荐图书,荣获“2006年十大好书”,二版于2011年出版,两版均加印多次。2015年8月,艾恺教授荣获第九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三联书店此次对原书做了全新增订,不仅订正错讹,还增补了若干珍贵插图和注释,艾恺教授亦为新版重新作序。本书简介: 《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增订本)》是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艾恺在写作《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一书后,为印证事实,于1980年8月来华专访梁漱溟先生的访谈记录。谈话中,梁漱溟论述了儒家、佛家、道家的文化特点及代表人物,也谈及与诸多政治文化名人,包括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康有为、章太炎、胡适、冯友兰等的交往经历,并回顾了他一生的重要活动——任教北大、从事乡建运动、创建民主同盟等。书中内容丰富,可作为了解与研究梁漱溟思想与活动及近代中国社会生活的重要参考,对读者修身处世亦不乏启迪。 作者简介: 梁漱溟(1893—1988),原名焕鼎,字寿铭,又字漱冥,后以漱溟行世。祖籍广西桂林,生于北京,顺天中学堂毕业,其后自学。中国现代思想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1917—1924年执教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30—1937年从事乡村建设活动。20世纪40年代抗日战争期间,为国事奔走,谋求国内团结。1949年后屡受批判而不改初衷,宣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其主要著作包括:《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理论》《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等。 艾恺(GuyS.Alitto),1975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现任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教授。著有《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南京十年的乡村建设》《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等。 目录: 新版序言:本书是如何完成的?艾恺 初版序言艾恺 一我的思想的根本 儒家跟佛家 什么是佛 二从中国文化的精神说起 为何我还乐观 人与人相处的问题 情理与物理 什么是戒、定、慧 我做记者的时候 陈独秀、李大钊和我 当代儒家代表人物还有谁 熊十力和唯识 三中国的道路新版序言:本书是如何完成的?艾恺 初版序言艾恺 一我的思想的根本 儒家跟佛家 什么是佛 二从中国文化的精神说起 为何我还乐观 人与人相处的问题 情理与物理 什么是戒、定、慧 我做记者的时候 陈独秀、李大钊和我 当代儒家代表人物还有谁 熊十力和唯识 三中国的道路 美国人和台湾问题 毛主席这个人 四我是怎样一个人 凡夫 素食 说说自己的身体 独立思考,表里如一 与毛泽东的分歧 我不是一个学者 我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五我受到的影响 东西文化的调和 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 我最佩服的中国人 得力于佛学 希望跟着王阳明走 生活中对我有影响的人 六生活之学 自主自如的生活 看戏和看书 “文革”中的故事 七发展总是好的 我的期望 人类怎样才能减少斗争 我是一个乐天派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 八我的社会交往(上) 与晏阳初等人的交往★我认为就算再过一百年,梁先生仍会在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不单单因为他独特的思想,而且因为他表里如一的人格。与许多20世纪的儒家信徒相比较,他更接近传统的儒者,确实地在生活中实践他的思想,而非仅仅在学院中高谈。梁先生以自己的生命去实现对儒家和中国文化的理想,就这点而言,他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 ——艾恺 ★梁先生的人生有点像个圣人,圣人悲悯持世,进而止不住要救世,总想把自己的思想付诸行动,来改善这个社会。一般的读书人安于书斋,只满足于笔下风云,多徘徊于砚中风韵。从这个意义来讲,梁先生有些类似于甘地这样的圣者,通过自己的不断奔走感化大地,于改造人生与社会中践履一己的感悟。 ——许章润独立思考表里如一 梁:我还可以说,自从解放后,毛主席提倡大家要学习。学习嘛,大概这些年来都有五个组,五个组人数不相等,一个组也许二十几个人,多则四十多个人。不是有一些个民主党派?像是民盟、民革—民革就是从前的国民党,还有一个民进—进步的“进”,还有九三学社,还有工商联、民主建国会民建,还有不在这些里的无党无派,也把它合起来,叫作“政协直属组”,直属于政协。刚才我说的话就是在直属组,我虽然是发起成立民盟的人,可是后来我离开了,所以我后来都一直算是无党无派,刚才说的就是我在无党无派小组会上的那个事情、那个情况。他们要围攻我,所以呢,五个组,就是说九三学社是一组,民革是一组,民盟一组,一共五个组,开一个联组会,在联组会上批判我。 艾:联组会它是1973、1974年的时候,还是…… 梁:1974年那个时候,在1974年、1975年都有。联组会就人多,五个组成百了。有人就上台去发表言论批判我,先后大概有十多个人批判我,我就静听,不发言。不发言也不好,……不发言这个会也就过去了。批判我的会过去了,可是我自己本组那个小组会上,他们还有人问我说:“在联组上大家批判你,你听得怎么样呀?”我就回答,我说古书上—其实就是《论语》上—《论语》上有一句话(写):“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笑)我就是引了这个话,答复了大家,我不说别的话了。 艾:原来讲的是跟您身体特别好的关系,就是…… 梁:就是从那引起来说的话。自己很稳定。我当时也说了这么一句话,表明我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八个字,中文是八个字,头四个字是“独立思考”,“表里如一”,表面跟里头一样的。“独立思考”就是不是人云亦云,人家说什么跟着说,不是那么样。“表里如一”,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表面跟里头是一样的,不隐瞒。一般地说,大家都还对我还好。我跟毛主席坐下来,从容地谈话,最后一次好像是1973年9月,后来就没有再谈话了。那一次不是跟毛主席语言冲突了吗? 艾:那是1953年,不是1973年。 梁:对,1953年,我说错了,1953年9月。 艾:1977年报纸上有记者访问您,您是这么说的,就是1953年9月份公开的冲突,跟毛主席冲突以后呢,就不再有这种私人的讨论。 梁:嗯,就没有从容的谈话了。因为在以前他都派车来接我,接我接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谈。他不来车接了,我就去不了了。 自主自如的生活 梁:……在生活上能够“自主自如”。比如我,特别是我从前的时候,我很早的时候,举个例吧,我三十六岁的时候,我同两个朋友,一个姓王,一个姓黄,我们三个人去看伍先生。这时候伍先生正在负一个很重要的责任,负一个什么责任呢?国民党啊,叫作国民革命军,国民革命军有总司令部,总司令是蒋介石,总参谋长是李济深,蒋作为总司令就出师北伐,从广东出来军队要北伐,李济深就作为总参谋长留守广东。伍先生跟李济深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差不多李济深都把他当老师。这个时候,他担任留守后方的职务的时候,他就请伍先生给他做总参议办公厅主任,负一个很重要的责任。我同两个朋友,……我们三个人,那时候我三十六岁,去广东,主要是看李济深,也是看伍先生。伍先生正在那负责做总参议办公厅主任,我们三个人就到他办公的地方同他谈话,到了中午了,他留我们吃饭,吃完饭,他就对我们三个人说:你们随便坐,随便谈话,我要休息,我睡十五分钟。他就坐在一个椅子上,闭起眼睛来就睡着了,睡了十五分钟就醒了。我非常的佩服,非常的惊讶,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候我经常闹失眠,失眠的人想睡睡不着,不想睡的时候又(笑)……他说睡就睡了,说醒,十五分钟说醒就醒。哎呀,我真是惊讶、佩服!这就是表明他生活自主自如。他是真正能够把他的身体、精神很统一,很能够自主,很能够自如,这个是很了不起。 艾:我也很佩服这种人(笑)。那说到影响,林先生跟伍先生这两位是怎样影响您的生活,或者影响您的思想的? 梁:林先生是我很佩服的了,尽管我很佩服,可是给我的影响不如伍先生。如果说我愿意学,那我愿意学伍先生。 艾:那就是说影响是,伍先生当过您的榜样,是这个意思吧? 梁:对。我补充一句话,这个伍先生是一个地道的军人。清朝末年开始模仿外国练新式军队,他是练新军里头的人。练新军带兵,然后参加辛亥革命,然后又到陆军大学,在陆军大学毕业,毕业之后留在陆军大学做教官,他原来是学生,因为成绩好做教官。他力行两句中国的古话(梁先生写给艾)(据《伍庸伯先生传略》,这两句古话应是“言忠信,行笃敬”。—整理者)。他在陆军大学毕业了,他就到那个时候的参谋本部第三局做一个科长。赶上袁世凯要做皇帝,北京各官府,从长官到下属,都迎合袁世凯,上书“劝进”,劝袁世凯做皇帝,表示拥护,各衙门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要签名。他这个时候不是做参谋本部第三局的科长吗?要他签名,不肯签名,他说:“我一定要认为我签的是对的,我才能签名。我现在考虑我应不应该签名,我还没有决定,还没有点头认为这是应该签的,所以我不能签名”。大家说人人都签名,你不签名,这个事情怕危险吧?不好吧?那也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后来也没有事。 ………… 他提得起,放得下,普通人提不起,放不下(笑)。他是真正能够在他的生命上自主自如。这个学问(笑)不是书本上的学问,不是随便讲一讲、说一说的学问,这就是孔子的生活之学。 我不是常常讲,孔子所谓“十有五而志于学”,那个学是什么学呢?底下他说“三十而立”,三十而立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怎么一个立法啊?一层一层地都是在说他的生命、生活,没有说到外头去。他所最欣赏、最心爱的徒弟是颜子,颜子的长处是什么呢?一个是“不迁怒”,一个“不贰过”。怎么样“不迁怒”,怎么样“不贰过”,我们也不好乱猜,不过看得很清楚,他没有说旁的,他说的是他自己的生命、生活。所以伍先生的学问功夫是真正的、彻底的儒家,他把儒家的路子走得最正确,我没有看见第二个人这样。他不谈哲学。 “文革”中的故事 艾:那个时候有没有老朋友来看您? 梁:彼此不来往,谁跟谁都不来往,怕惹事,尽可能的不出门,像是出门买菜、买饮食啊,都不出去(艾:那怎么办?)。尽可能的在自己厨房里头还剩下什么东西都吃,十几天的都不出门,不出去,更不往来,朋友亲戚不往来。 艾:那您自己有没有亲戚和红卫兵小将的…… 梁:你已经看见过的,我一个大儿子,一个二儿子,他们也都没住在一起,他们来看我,完全没有办法,并且红卫兵说你们不要来(笑),平常也就走了。亲戚、朋友都不相往来了,各自都是自顾不暇(笑)。那是很少有的,很奇怪的那么一种。 艾:那当时这样的情况发生的时候,您心里在想什么呢? 梁:我开头就是受到这种冲击心里有点不愉快(艾:发生这种事情当然不愉快了。),可是很少的几天我就过去了,就没有什么不愉快了(艾:哦,是这样的。)。过去了我就开始写东西,写文章。这时候没有参考书,书都毁了,但是我就凭我脑子里有的东西写,我现在那个稿子还有,写的是《儒佛异同论》,儒家、佛家异同论。 艾:那您真是沉得住气啊(笑)。 梁:其实是很没有什么。 ……(此处声音不清) 艾:……当前的时候,您想您生活最大的是哪一方面的…… 梁:毕竟我们都听说这个事情发动是毛主席发动的,红卫兵小将都有一个臂章,毛穿起了和红卫兵一样的服装,也挂上臂章(笑),并且在天安门检阅红卫兵。 蒋介石最大的贡献 梁:……马歇尔元帅不是来中国吗?极力要促成中国国内的和平。我跟马帅有多次见面,他还到我住的地方来过一次,我住南京兰家庄的时候,民盟的总部,来过一次。当然我其他那个时候都……我不会讲英语了,都由一个朋友姓叶的叶笃义,替我做翻译。我对于马帅,我觉得他这个人是很好。他是一个信仰宗教信得很真的人。他很为蒋介石所苦,蒋介石他躲到庐山上去,天气并不一定很热,庐山固然凉快,可是他不是为凉快去庐山,他是躲人,他要躲马帅。那么这个样子马帅就辛苦了,他一趟上庐山,再一趟上庐山(笑)(艾:对,您这个我的书里边没有,就是描写……),他九上庐山。 艾:说到蒋介石躲人啊,依您看哪,他是抗战结束以后啊,他好像……现在看他当年这个行为,好像很笨啊,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而终于下场也很惨(笑)。依您看呢,是因为他估计共产党的力量估计得太低的关系呢,还是因为他人就是很笨呢? 梁:笨是不笨,如果说笨呢,他就是太自私。 艾:自私?基本的问题是他自私? 梁:他不信任人,从来说话…… 艾:都不算话。 梁:对啊。他自己以为(笑)这样最得计,其实是弄得众叛亲离。 艾:那您看他是,就是说抗战结束以后,假如他比较认真地和共产党、和第三方面的人讲理,那说不定会组成一个联合政府。那么会不会就是因为他要保存他这个独裁的权力啊?而结果……可以说是拒绝讲理(笑)。(梁:对。)因为他想,我这个军队多啊,武装也好啊(梁:有美国做后盾。),空军是有的,他们没有空军,无论怎么样,我们比他们强得多(梁:很多的条件都强啊。),就是因为这个,他就拒绝……(梁:轻视共产党。)轻视共产党,比如到了民国二十七年(1938),共产党尤其在华北、在东北很明显地是力量不小,他为什么不看情况不妙而让步,或者起码比较认真地和谈呢? 梁:他在和谈上采取的方针、策略,就是他多占一分便宜就多占一分便宜。有一次,周恩来代表共产党让步了,让步了以为可以满足他了,他说还有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又让步了,还有一点,如此,就是这样。他就是老是逼人,共产党也自己知道自己没有他那样大的力量了,没有像他还有国际的……国际承认他是中国,美国的帮助啊,所以中国这个老话,老话讲军事上啊,“哀兵”—“悲哀”的“哀”,“哀兵必胜,骄兵必败”,你骄傲,刚好就是共产党是哀兵,受逼迫的。 艾:那这个谈判过程中,您也许有机会很诚恳地劝蒋介石,要他认真一点吧? 梁:我们很难见到他呀。 艾:很难见到他? 梁:很难见他。不但我们很难见到他,就是国民党的政府负责的人,见他都不容易。马帅很头疼,很恨他,回到美国之后不是担任国务卿吗?(艾:是。)那个时候(笑),他完全不想帮助蒋介石。 艾:有很多住中国住得久的人,例如谢伟思,他是在重庆,他也看了我这个,就是因为他看了这个稿子,他劝我就不要再改啊,立刻出版,在这里写了几个字,就说这本书不错什么的。谢伟思是一位,还有戴维斯,中文名字我不记得,姓戴维斯,连费正清啊(梁:费正清。),他们都说蒋介石是错的,而且政府是腐败的,没有用处。美国很怕共产党,尤其怕的是苏联,以为中国共产党就是苏联的这个走狗啊,或者它的猫手,猫爪。您觉得蒋介石对中国、对中国革命有没有什么贡献呢?我们已经谈到了他,尤其在抗战以后啊,实在不行,不过就是说他的整个的事业了,会不会对中国有什么贡献? 梁:他最大的贡献哪(笑),最大的贡献是给机会让共产党……他造成了共产党的成功(艾笑)。如果他这个人还有一点信用,人格还好一点,共产党打不过他啊。所以他最大的贡献(笑),就是造成共产党的成功(艾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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