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独家赠送蒋勋金刚经书法书签2枚蒋勋老师全新散文,台湾诚品、金石堂在榜畅销长达一年,继《孤独六讲》之后再讲人生,以金刚经和佛学智慧解读生命、自然、文学、艺术。不管是走到京都、清迈、巴黎、花莲,还是读到苏东坡的诗句,赏到邹复雷的梅花、杨维祯的书法,都让作者怀历史之思,慨生命之叹,感受自然之美,思考生命的无由因果与甚深缘份。 书中收录蒋勋老师书法、摄影、画作,超值赠送蒋勋念诵《金刚经》CD。《金刚经》是蒋勋老师为朋友祈福而读诵,也为父母手抄,深具祝福意味。 相关推荐:写给大家的西方美术史:蒋勋荣获金鼎奖经典之作(当当独家定制版)蒋勋的“大美”套装(全二册):随机赠畅销书一本吴哥之美:台湾美学大师蒋勋14次游历吴哥,写就关于吴哥优美的文字,台湾畅销百万册美的沉思:全新修订彩色珍藏版,席慕蓉、王跃文、阎真倾情推荐!随书附赠敦煌彩塑菩萨藏书票。舍得,舍不得:带着《金刚经》旅行(套装) 本书简介: 京都永观堂、清迈无梦寺、加拿大奈恩瀑布……蒋勋带着《金刚经》,读经、抄经,旅行十方,在心的寺院里一殿一殿地拜去,在洪荒自然里看见生命的不同修行,在文学艺术里照见生命的不同可能,与一切有情众生,领会人生中的舍得与难舍…… 作者简介: 蒋勋,福建长乐人,1947年生于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联合文学》社社长。 蒋勋先生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 著有《美的沉思》《写给大家的西方美术史》《吴哥之美》《蒋勋说红楼梦》《孤独六讲》《生活十讲》《汉字书法之美》《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等书。 目录: 卷一回头 回头 灭烛,怜光满 星垂平野阔 画眉深浅——一首诗的两种读法 天涯何处——东坡词的生命意境 多情应笑我 卷二肉眼 肉眼 春消息 美学的失智 痴绝——非美学的出走 贪看白鹭横秋浦 爆破西湖 莫奈的眼睛卷一回头 回头 灭烛,怜光满 星垂平野阔 画眉深浅——一首诗的两种读法 天涯何处——东坡词的生命意境 多情应笑我 卷二肉眼 肉眼 春消息 美学的失智 痴绝——非美学的出走 贪看白鹭横秋浦 爆破西湖 莫奈的眼睛 幸福,雷诺阿 肉身故事与神话世界 卷三无梦 无梦 微笑——吴哥之美 流浪者之歌 池上之优 城市的记忆 写给春分 编后记带着《金刚经》的旅行许悔之 前言我有两方印,印石很普通,是黄褐色寿山石。两方都是长方形,一样大小,零点八厘米宽,二点四厘米长。一方上刻“舍得”,一方刻“舍不得”。“舍得”两字凸起,阳朱文。“舍不得”三个字凹下,阴文。 两方印一组,一朱文,一白文。 当初这样设计,大概是因为有许多舍不得吧——许多东西舍不得,许多地方舍不得,许多时间舍不得,许多人舍不得。 有时候也厌烦自己这么多舍不得,过了中年,读一读佛经,知道一切难舍,最终还是都要舍得;即使多么舍不得,还是留不住,也一定要舍得。 刻印的时候在大学任教,美术系大一开一门课教篆刻。篆刻有许多作业,学生临摹印谱,学习古篆字,学习刀法,也就会借此机会练习,替我刻一些闲章。询问我说:想刻什么样的印? 我对文人雅士模式化的老旧篆刻兴趣不大,要看宁可看上古秦汉肖形印,天真浑朴,有民间百姓的拙趣。 学生学篆刻,练基本功,把明、清、民国名家印谱上的字摹拓下来,画在印石上,照样下刀刻出形来。这样的印,大多没有创作成分在内,没有个性,也没有想法,只是练我有两方印,印石很普通,是黄褐色寿山石。两方都是长方形,一样大小,零点八厘米宽,二点四厘米长。一方上刻“舍得”,一方刻“舍不得”。“舍得”两字凸起,阳朱文。“舍不得”三个字凹下,阴文。 两方印一组,一朱文,一白文。 当初这样设计,大概是因为有许多舍不得吧——许多东西舍不得,许多地方舍不得,许多时间舍不得,许多人舍不得。 有时候也厌烦自己这么多舍不得,过了中年,读一读佛经,知道一切难舍,最终还是都要舍得;即使多么舍不得,还是留不住,也一定要舍得。 刻印的时候在大学任教,美术系大一开一门课教篆刻。篆刻有许多作业,学生临摹印谱,学习古篆字,学习刀法,也就会借此机会练习,替我刻一些闲章。询问我说:想刻什么样的印? 我对文人雅士模式化的老旧篆刻兴趣不大,要看宁可看上古秦汉肖形印,天真浑朴,有民间百姓的拙趣。 学生学篆刻,练基本功,把明、清、民国名家印谱上的字摹拓下来,画在印石上,照样下刀刻出形来。这样的印,大多没有创作成分在内,没有个性,也没有想法,只是练习作业吧,看的人也自然不会有太多感觉。 有一些初学的学生,不按印谱窠臼临摹,用自己的体会,排出字来,没有师承流派,却自有一种朴实稚拙,有自己的个性,很耐看,像这一对“舍得”“舍不得”,就是我极喜爱的作品。 刻印的学生姓董,同学叫他Nick(尼克),或昵称他的小名阿内。 替我刻这两方印时,阿内大一,师大附中美术班毕业,素描底子极好。他画随便一个小物件、自己的手、钥匙,蹲在校园,素描一朵花,可以专心安静,没有旁骛,像打坐修行一样。作品笔触也就传达出静定平和,没有一点浮躁。 在创作领域久了,知道人人都想表现自我,生怕不被看见。但是艺术创作,其实像修行,能够安静下来,专注在面前一个小物件,忘了别人,或连自己都忘了,大概才有修行艺术这一条路的缘分吧。 阿内当时十八岁,书法不是他专攻,偶然写泰山《金刚经》刻石,朴拙安静,不露锋芒,不沾火气,在那一年的系展里拿书法首奖。评审以为他勤练书法,我却知道,还是因为他专注安静,不计较门派书体,不夸张自我,横平竖直,规矩谦逊,因此能大方宽阔,清明而没有杂念。 艺术创作,还是在人的品质吧。没有人品,只计较技术表现,夸张喧哗,距离美也就还远。弘一大师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也就是这意思吧。 阿内学篆刻,有他自己的趣味,像他凝视一朵花一样,专注在字里,一撇一捺,像花蕊宛转,刀锋游走于虚空,浑然忘我。 他篆刻有了一点心得,说要给我刻闲章,我刚好有两方一样大小的平常印石,也刚好在想舍得、舍不得的矛盾两难,觉得许多事都在舍得、舍不得之间,就说:好吧,刻两方印,一个“舍得”,阳朱文;一个“舍不得”,用阴文,白文。心里想,“舍得”如果是实,“舍不得”就存于虚空吧,虚实之间,还是有很多相互的牵连纠缠吧。 这两方印刻好了,有阿内作品一贯的安静知足和喜悦,他很喜欢,我也很喜欢。 以后书画引首,我常用“舍得”这一方印。“舍不得”,却没有用过一次。 有些朋友注意到了,就询问我:“怎么只有‘舍得’,没有用‘舍不得’?” 我回答不出来,自己也纳闷,为什么两方印,只用了“舍得”,没有用“舍不得”。 阿内后来专攻金属工艺,毕业制作做大型的铜雕地景,锤打锻敲过的铜片,组织成像蛹、像蚕茧,又像远古生物化石遗骸的造型,攀爬蛰伏在山丘旷野、草地石砾中,使人想起生之艰难,也想起死之艰难。 大学毕业,当完兵,阿内去俄勒冈专攻金属艺术,毕业以后在旧金山有工作室,专心创作,也定期在各画廊展览。 二○一二年,他忽然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入选了美国国家画廊甄选的“40under40”——美国境内四十位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艺术家,要在华盛顿国家画廊展出作品。 阿内很开心,觉得默默做自己的事,不需要张扬,不需要填麻烦的表格申请,就会被有心人注意到。 我听了有点感伤,不知道阿内这样不张扬的个性,如果留在台湾,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机会被发现。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是感伤地问:阿内,你快四十了吗? 啊,我记得的还是那个十八岁蹲在校园树下素描一个蝉蛹的青年啊。 所以也许我们只能跟自己说“舍得”吧! 我们如此眷恋,放不了手;青春岁月,欢爱温暖,许许多多舍不得,原来,都必须舍得;舍不得,终究只是妄想而已。 无论甘心,或不甘心,无论多么舍不得,我们最终都要学会舍得。 舍不得 一位朋友丧偶,伤痛不能自持,我抄经给她,希望有一点安慰。她看到引首“舍得”这一方印,摇着头,泪眼婆娑,万般无奈,哀痛叫道:“就是舍不得啊!” 我才知道自己对人的帮助其实这么小,每个人“舍不得”的时候,我究竟能做什么? 多年来,习惯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先盘坐读一遍《金刚经》。 有人问我:为什么是《金刚经》? 我其实不十分清楚,只是觉得读了心安吧,就读下去了。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使自己心安的办法。方法不同,能心安就好,未必一定是《金刚经》吧。 《金刚经》我读惯了,随手带在身边,没事的时候就读一段。一次一次读,觉得意思读懂了,但是一有事情发生,又觉得其实没有懂。 像经文里说的“不惊、不怖、不畏”,文字简单,初读很容易懂。不惊吓、不恐惧、不害怕,读了这几个字,懂了,觉得心安,好像就做到了。 但是,离开经文,回到生活,有一点风吹草动、东西遗失、亲人生病、病疫流行、飞机遇到乱流、狂暴风雨、打雷、闪电、地震……还是有这么多事让我害怕、恐惧、惊慌。 我因此知道:读懂经文很容易,能在生活里切实做到,原来这么困难。 我因此知道,原来要一次一次读,不是要读懂意思,是时时提醒自己。 像我丧偶的朋友一样,该舍得的时候舍不得,我也一样惊慌、害怕、伤痛。 “不惊、不怖、不畏”,她做不到,我也一样都做不到。 “不惊、不怖、不畏”,还有这么多惊吓慌张,还有这么多舍不得,害怕失去,害怕痛,害怕苦,害怕受辱,害怕得不到,害怕分离,害怕灾难,害怕无常。因为还有这么多害怕,这么多惊恐怖惧,每次读到同样一句“不惊、不怖、不畏”,每一次听到、看到一个人因为“舍不得”受苦,就热泪盈眶。 王玠 最早读《金刚经》其实跟父亲有关。大学时候,他就送过我一卷影印的敦煌唐刻本的《金刚经》卷子,我当时没有太在意,也还没有读经的习惯。 父亲在加拿大病危,我接到电话,人在高雄讲课,匆匆赶回台北,临上机场前,心里慌,从书架上随手抓了那一卷一搁三十年的《金刚经》。十多个小时飞行,忐忑不安,就靠这一卷经安心。 忽然想到这一卷《金刚经》是大学时父亲送我的,却没有好好仔细看过。 原木盒子,盒盖上贴一红色签条,签条上是于右任的字,写着:影印敦煌莫高窟大唐初刻金刚经卷子。 三十年过去,我一直没有好好读这一卷经,打开过,前面有赵恒惕的诗堂引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几个隶书,隔水后就是著名的咸通九年佛陀法会木刻版画。这个卷子后来流传到欧洲,许多学者认为是世界最古老的木版印刷,在印刷的历史上是重要文件。我大概知道这一卷唐代木版刊印佛经的重要性,但没有一字一字读下去,不知道卷末有发愿刊刻的人王玠的跋尾题记。 在飞机上读着读着,心如此忐忑不安,一次一次读到“不惊、不怖、不畏”,试图安心,“云何降伏其心”,原来如此难。 读到跋尾,有一行小字: 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为二亲敬造普施 王玠为亡故父母发愿,刊刻了这一卷《金刚经》,也祈愿普施一切众生。王玠,好像因为自己的舍不得,懂了一切众生的舍不得。 飞机落地,带着这一卷经,赶去医院,在弥留的父亲床前读诵,一遍一遍,一字一字,“不惊、不怖、不畏”,一直到父亲往生。 因为父亲往生,因为王玠的发愿,因为这一卷《金刚经》,仿佛开始懂一点什么是“一切难舍”。许许多多舍不得,有《金刚经》的句子陪伴,一次一次,度过许多“难舍”的时刻。 或许因为王玠的发愿,我也开始学习抄经,用手一个字一个字抄写。抄写,比阅读慢,好像可以比阅读更多一点刻骨铭心的感觉吧。 我看过许多手抄《金刚经》,明代董其昌,清代金农,近代弘一大师,都工整严谨。我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么好,无法做到那么恭谨,但很想开始试一试。 二〇一三年夏天去温哥华,过东京,在鸠居堂买纸,看到专为手卷制作的唐纸,两手指粗一卷,外面用红纸封着。价钱不低,我想数量应该不少,用来抄一卷《金刚经》或许够用。 到了温哥华,打开来看,发现一卷里只有两张,极古朴的纸,托墨而不喧哗。但是两张纸,抄写不到四分之一,纸已用完了。 我嘘一口气,觉得遗憾吧,没想到第一次发愿抄经,就阻隔在纸不够用,无法完成。 隔几天,读经读到“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哑然发笑,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执着挂碍。看到有类似的纸,不那么细致,但是本意原是为抄经,就不想许多,把纸裁成长卷,纸色不同,质地也不同,接在一起,好像也不称。但还是想为亡父母抄一次经,好像也不计较许多了。 每天抄一段,整卷经抄完,约八百厘米长。回到台湾,交给清水苏先生装裱,让他伤了脑筋,把纸色不一、质地不一的八张纸连接在一起,做成了一手卷。 舍得 第一卷《金刚经》抄写完,觉得很开心,我因此习惯了在旅途中抄经。 二〇一三年年底,从东南亚去巴黎、伦敦,再回曼谷,一路又抄了一卷《药师经》。因为要带在身上走,因此选择了可以在旅途中用的简便工具:一锭小墨,一片很薄的砚石,一支大阪制的小毛笔“五十余川”,都轻便不占空间。 多年前游黄山,在山脚下一青年工房看到一片歙砚,黑色,没有雕琢。 粗粗一块手掌心大的石片,稍经磨平,还留有石纹肌理,一端设一浅浅水盂。我喜欢这样没有雕饰的砚,仿佛随时回到溪涧,还是一块石头,等待溪水回荡。 制作的青年石工也喜欢,交给我时说:很轻,可以带在路上用。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带在路上用了。 通常,到一城市,进旅馆房间,习惯先烧一截艾草。焚香,坐下来,在砚石上滴水,磨墨,开始抄一段经。抄完经,会觉得原来陌生的房间不陌生了,原来无关的地方,空间、时间都有了缘分。像桌上那一方石砚,原来在溪涧里,却也随我去了天涯海角。 清迈屏河边有一小民宿,流水汤汤,一屋子都是婆娑树影,很宽大的露台。面对着河,大花紫薇和金急雨摇晃迷离,如天花乱坠,我就在花影中抄经。 无明 二〇一四年年初,因为画展,联络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我找她帮忙,不巧接到电话时,她刚从医院出来,刚被医师宣布眼疾,濒临失明,要动一个危险性极高的手术。电话另一端,她的声音喘息无助,旁边都是车子喇叭声。我知道此时无论怎么安慰,说多少次“不惊、不怖、不畏”,其实都无济于事。 那几天晨起诵经,心里就想,或许可以顺便录音,给这位有失去视觉恐惧的朋友听。如果失去视觉,我们还可以听吧。 我找云门郭远仙,他是弄大舞台的,替我在家里装设简便录音器材,我可以自己操作。如此就连着几天,录了五六个清晨的读诵,交给有鹿文化的朋友剪辑整理。 我当时担心我的声音不够清明安静,想到京都永观堂的钟声,曾经远远传来,让我在吵闹街头匆忙间忽然停下来,仿佛心里有声音呼唤,可以暂时放下身边许多“舍不得”的焦虑。也刚好悔之有日本友人热心,就帮忙录了永观堂钟声来,剪辑进去。听的时候,有一声声的钟声回荡,提醒我“舍得——”“舍得——”。 《金刚经》录好,原要把原声带交一份给为失明恐惧的朋友,她却说,手术意外成功,奇迹似的好了。我想,有这奇特因缘,心中有祈愿,也就发行,普施给需要的人吧。 《金刚经》抄写、读诵,都有我不知道的因缘。 有鹿文化的煜帏费心帮忙很多,他去法鼓山找师父查证,我读诵的《金刚经》是古高丽版本。 “啊,是吗?高丽版本?” 我才想起,是啊,那一册黑色封面古朴木刻刊印的《金刚经》,是多年前郝明义所赠,他与韩国是有渊源的。 我每次读到刊刻人的名字崔瑀,有上将军、上柱国的爵位,封晋阳侯,却没有细想,原来是相当中国南宋末、元初的高丽史上重要的权臣。 查了一下资料,崔瑀似乎杀人无数,在政治斗争里,他连手足亲人也不放过。然而刊刻《金刚经》发愿,他的愿望是“破诸有相,共识真空”。 我读《金刚经》,抄《金刚经》,漫漫长途,有多人护持,可知或不可知,都让我一路走来,时时省思因果。 含笑 一路校稿,仿佛又再一次去了清迈无梦寺,再一次去了秋天枫林迷离璀璨的永观堂。 然而这次是草津了,在一大片落羽杉林间徘徊,即将白露,树木梢头、草丛间,都一片银光迷蒙,细看是针尖大的露珠,连成一片,让我想到“白露为霜”的句子。但日出之后,处暑艳阳,白露也就一一消逝了。 许多诗句也都是季节的不舍吧,舍得,舍不得。 从草津回东京,只在上野停一晚,一清早到法隆寺宝物馆看思维菩萨,看金铜敲锻镂空的顶幡,看了多次,还是舍不得。 上野美术馆正举办台北“故宫”的国宝展,贴在大门口的海报,有汝窑温酒的莲花碗,有《寒食帖》。我相望一笑,想到四十年前跟庄严老师上课,可以一下午只看这一件书法,只看这一只碗,好奢侈;但也觉得:看过了,也都可以舍得。 走进东洋馆,展示柜里一卷《潇湘卧游图卷》,这是近代跟《寒食帖》一起流到日本的南宋名作,当时归菊池惺堂收藏。 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菊池在危难中从火场抢出两卷书画,一是《寒食帖》,另一件就是《潇湘卧游图卷》。 《寒食帖》后来回归台北“故宫”,《潇湘卧游图卷》留在日本,被定为国宝。 这是近代书画史上著名的传奇故事。这次《寒食帖》从台北去东京展出,被定为国宝的《潇湘卧游图卷》也因此展出,仿佛它们缘分未了,也是对惺堂先生舍命传奇的纪念吧。 整个展场没有太多人。我在《潇湘卧游图卷》前徘徊流连,想到《金刚经》的句子:“不可思议”。山水可以如此无碍,虚实牵连不断;墨色可以如此淡如烟岚,若有若无;留白可以如此洁净空明,不着痕迹。小如孑蚁的人,小如粟米的房舍,细如发丝的一线桥梁,我一一看过,也随看随忘,仿佛没有看过。还是《金刚经》说的:“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 惺堂先生当年舍命抢救的一卷画作,就在面前了。第一次与这件名作相见,许多老师当年的叙述讲解都忘了,许多看过的资料考证都忘了,许多高画素的精细局部复制都忘了。原来《潇湘卧游》可以好到忘了一切琐碎,不可考证,不可复制,就只有一卷,是要这样素面相见。 没有舍得,没有舍不得。 走出美术馆,宽永寺的钟声响起,不忍池里夏末荷花摇曳,花瓣张开,露出巨硕莲蓬,一粒一粒莲子掉落池中,下一个春末还会生根抽芽吧。 高大银杏树丛里有寒蝉凄切的声音。高亢的嘶叫,到了尾音,总是哀婉如泣如诉,声音拖得长长的,那么多不舍,那么多舍不得。 回台北之后,已过中秋,还是炎热。 我走到知本,乐山旁有清觉寺,大殿楹联还是源自《金刚经》的句子: 清净即菩提,须知菩提本来净 觉心原无住,应从无住更生心 清晨礼佛毕,在庭院散步。中庭有几株高大含笑,都有近百年树龄。日出前后,含笑都还含苞,庙中老师父手持长竿,在浓密树丛间找花。她年岁太高,眼睛不好,我就指给她看,“这里——”“那里——”,她把含笑一一带枝叶钩下,用盘盛装,供在佛前。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二日蒋勋于台东知本清觉寺 回头 生命如果不是从一点点小小的欢喜赞叹开始,大概最后总要堕入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无明痛苦之中吧。 时光 秋天赏枫的季节,好几次在京都。几星期,一个月,好像忘了时间。好像春天才刚来过,同样的山,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寺院,同样的水声,同样的废弃铁道,同样的水波上的浮沫,同样的一座一座走过的桥,桥栏上的青苔,回首看去,那桥栏,不是刚才还铺满落花吗?然而只是一回头,落花都已一无踪迹,已经是满山的红叶了。水渠清流里也都是重重叠叠的红枫落叶,随波光云影逝去。每一次回头因此都踟蹰犹疑,害怕一回头一切繁华都已逝去。 已经是秋深了吗? 一个地方去的次数多了,常常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再去。一去再去,像是解脱不开的一世一世的轮回转世吗? “无明所系,爱缘不断,又复受身。”常常说给朋友听的源自《阿含经》的句子,或许是提醒自己于此肉身始终没有彻底了悟吧。 为什么还要有这一世的肉身?为什么肉身还要一次一次再重来这世间?为什么还要一次一次再与这么多好像已经认识过的肉身相见? “爱缘不断”吗?总是切不断的牵挂爱恨,像一次一次地回头。回头时看到漫天花瓣如雪花飞舞;回头时,水渠里满满都是飘落的樱花;回头时,樱花落在风中、水中、尘泥中,化乌有而去。残枫红艳如血,触目惊心,也只是肉身又来了一次吧。不堪回首,仿佛回首时,只剩斑驳漫漶、沉沉墨色里一方令人心中一惊的朱红印记,还如此鲜明。 一个地方,来的次数多了,来的时候好像没有特意想看什么,不想做什么,不想赶景点行程,随意信步走走。有时候就在寺町通一家叫Smart的咖啡店坐一下午,白头发的老板慢悠悠地煮着一杯咖啡。 我来过,在这个角落坐过,看着一个青鬓白皙的青年这样慢条斯理地调理咖啡,留声机还是那一首歌。 可以这样坐着,把时光坐到老去吗? 那年轻侍者把咖啡恭敬放在桌上,说了一句我没有听懂的话。 “无明所系……”啊,是因为不懂,所以要一次一次重来吗?看不懂,听不懂,无法思维;以为懂了,并没有懂,只是在巨大的无明中,要一次一次重来,做没有做完的功课。 禅林寺 上一个秋天,有一个月的时间在京都,正是红叶最盛的时候,游客满坑满谷。我想还是避开所有人多的景点,不如往郊外人少的地方去。但是有一位朋友年中突染重病,昏迷了十二天,亲人从国外赶回来,也都不能唤醒。十二天后却奇迹似的好了。清醒以后,虽然虚弱,却也头脑清楚,没有什么后遗症。医师也觉得是万幸,不可思议。 这位朋友知道我去日本,就顺口要我替她到佛前一拜,也没有指定哪一所寺庙。我当下想到京都禅林寺永观堂的回头阿弥陀佛那一尊像,供奉在释迦堂瑞紫殿的这尊像七十七厘米高,与一般佛像不同,不做正面,而是由左肩回头,向后看。以前去过好几次,对这一件作品印象很深。 《阿弥陀经》说,“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那是遥远到我无法思议的空间啊。不可思维、不可议论的国度。“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那是在遥远不可思议的地方享有一切安乐的国度吧。然而,为什么已经到那样国度的阿弥陀佛竟然都回头了?我心里想,如果连阿弥陀佛都回头了,是可以安慰这病苦劫难中重新回来的朋友的吧。私下心里发愿,这次京都一行,替她去永观堂佛前一拜,带一张回头的阿弥陀佛像给她。 许愿时没有特别想到永观堂是观赏枫叶的首选,这个季节去永观堂,会有多少游客挤在山门前,会有多少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排长龙等待买票拜观。 我先去了高野山,在旧识的清静心院投宿两晚。下了山一到京都就直接去了永观堂。 永观堂前果然人山人海,长长一条排队买拜观券的游客队伍,找了很久,才找到尾巴。我一度想放弃了。真要在雨中排一两小时的队伍吗?刚一动念,随即发现自己许的愿,原来也如此轻率。只是雨,只是一两小时的等待,许的愿就可以轻易放弃,自己许愿的力量如此脆弱啊。想起《阿弥陀经》的句子:“舍利弗,若有人已发愿、今发愿、当发愿,欲生阿弥陀佛国者,是诸人等,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我想要退转了吗? 排队等候的时候,人声嘈杂沸沸扬扬。起初心乱,细听却也都是在赞美秋光、赞美红叶、赞美雨声。不同声音的欢喜赞叹,像一片和声。有的大概初次来京都赏枫,当然狂喜惊叫,赞叹连连,语言仿佛不足以表达心中兴奋激动。来过次数多的,或许就较安静,沉默微笑,看着不断惊叹的游客、用相机东拍西拍的初来者,也多还是点头微笑,仿佛赞赏地说——啊,真好,你也看到了。 生命如果不是从一点点小小的欢喜赞叹开始,大概最后总要堕入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无明痛苦之中吧。什么都不对,什么都骂,结果世界并没有好转的机会,自己也没有好转的机会,只是一起向毁灭的深渊沉沦吧。 原以为这样挤在一堆游客间排队是苦差事,却意外看到很美的秋天:秋天的淅淅沥沥的雨,秋天雨中的枫叶,青绿、赭黄、金红,一片秋光,灿烂迷离如烟霞云雾。众人仰面赞美啧叹,初听嘈杂的声音,形成和声,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因为心中都是欢喜赞叹,便有了冥冥中的呼应吧,仿佛十万亿佛土的梵音。 因为下雨,进了禅林寺,在入口大玄关脱鞋,把鞋放进塑料袋中,撑着伞,弯腰解鞋带,都是艰难事。游客因此相互扶持遮雨,认识与不认识,都在玄关处进进出出,有了短暂擦肩而过的缘分。 禅林寺依山而建,最早是日本文人藤原关雄的私人邸所。藤原去世,这一处雅致的庄院就由五十六代清和天皇敕赐为禅林寺。藤原是平安时代日本权力核心的世族,清和天皇的皇后藤原高子就出身于这一家族。清和天皇死后,阳成天皇即位,也由天皇的舅父藤原基经摄政。权倾天下的世家,豪门的富贵,加上关雄文人雅士的向往,为这一所宅院建立了优雅的基础。 清和天皇贞观五年(八六三年),敕赐禅林院题额,使这一所寺院成为镇护国家的重要道场,全名是“圣众来迎山无量寿院禅林寺”。 永观 这所历经天皇敕封的护国禅寺,一直到第七世住持永观律师,做了几件对大众有深远影响的事,才被世俗大众通称为永观堂,成为家喻户晓的著名寺院。 永观律师据说身体孱弱,自己长年病痛,因此特别能体会为疾病所苦的大众吧。他在一〇九七年于禅林寺中设立了药王院,以汤药济度众生。 或许因为如此,使一所由天皇赐额、原来很皇家贵族气派的寺院,转变成了贩夫走卒平民百姓都可以来此求药拜佛还愿的寺庙。禅林寺的名字逐渐被淡忘,大家都以永观师父的名字来称呼这所寺院了。 永观律师最出名的传奇故事,是他在阿弥陀堂上念诵,或许一时心不专一,就看到阿弥陀佛显身,回头向他说:永观,你迟了。 这一流传久远的故事,使禅林寺因此创作了世间唯一一尊回头的阿弥陀佛像,以为纪念。 这一尊像与一般阿弥陀佛像并无太大不同,右手手掌向上向外扬起,食指与大拇指圈成法轮形状,持无畏说法手印。左手手掌向下,持施与说法印。佛身褒衣广袖,赤袒胸腹。身后有头光背光,背光有火焰流云纹,火焰流云中有飞天供养。阿弥陀佛像唯一特殊的是头部不做正面,而是向左肩身后转头探望。 以佛教教义而言,菩萨于世间有情,牵连挂念众生,因此常回世间。唐代敦煌帛画也常画引路菩萨,是丧礼中悬挂招亡者之魂的条幡,上画亡者肖像,前有菩萨引路,也是频频回首,仿佛担心挂念往生的漫漫长途上,跟随者步履艰难,跟不上进度。 佛与菩萨不同,已入涅槃,不受后有,因此应该是不会回头的了。 然而永观堂的阿弥陀佛意外回头了,成为传世唯一一尊回头的佛像。 永观律师因为自己的身体疾病,同体大悲,创建了药王院,可以济度众生肉身之苦。永观律师修行中一时的分心,也让阿弥陀佛在永世的寂灭超然中动心动念,又回了一次头。 众生对永观律师的身体病苦之痛,对永观偶尔的分心涣散、不够精进,仿佛都没有嘲讽恶念;对他人的不幸,有许多感念原谅。我们是借着自己或他人的不完美,才给了自己更宽容的修行机会吧。 永观,你迟了。佛的声音如此督促鼓励。 在漫长的修行路上,或快或慢,或早或迟,其实都是修行,也都可以被包容顾念吧。 我挤在众多的游客间一殿一殿拜去,心里不急,也就不计较快慢迟早。 禅林寺在上千年间一直整建,建筑园林的布局空间依循自然山丘脉络走势,不像一般禅院那样规矩平板。走累了,可以停在水琴窟静坐一会儿,聆听若有若无的细细水声穿流过石窟孔洞。水流缓、急、快、慢,力度轻重变化,都在幽微石窟里构成仿佛琴音的水声。但当然是自己静下来了,才听得到这么幽静在有无之间的水声。台北“故宫”有南宋马麟的名作《静听松风》,风穿过松叶,静静震动松针,不是静到一清如水,是听不到这样细微的声音的。东方美学多不停留满足在人为的艺术层次上,人为的声响音乐,人为的色彩绚烂涂抹,最终只是领悟大自然的过渡与媒介,像《指月录》里说手指指月亮,手指的重要性太被夸张,可能看不见手指指向的月光,也忘了真正要看的不是手指,而是皓月当空。 水琴窟在日本许多寺庙都有,比叡山延历寺释迦堂前也有极幽微动听的水琴窟,水声说法,来的人或听到或无闻无明,各自有各自领悟的因果。 十六世纪初禅林寺修建了卧龙廊,把前方的释迦堂、瑞紫殿、御影堂,和后方的多宝塔、开山堂、阿弥陀堂,用长廊连接起来。长廊复道,有时凌空飞起,没有阻挡,也是眺望俯瞰山景寺院全局的最好景点。许多游客从此高处,看到整片飞红的秋枫,层林尽染,更是赞叹不止。 《阿弥陀经》说五浊恶世——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然而正是要在五浊中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离此烦恼浊世,并没有修行,也没有真正的领悟。 永观律师的身体疾病,永观律师的分心,因此才如此为后来众生纪念吧。 我在出玄关前为朋友求了一张回头阿弥陀佛的像,在她大病初愈的案前,或许可以更让她安心吧。 永观堂钟声极出名,悠悠荡荡,东山一带,远近都可以听到。如果有缘,刚好遇到钟声回荡,许多路上行人都会回头张望,寻找钟声。永观堂钟楼虽远,其实最后回头寻找的人也都发现:钟声就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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