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苞欲放的年代》以高中男生齐望为代表,充满年轻人的活力和对祖国的热爱,认为自己是个标准的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面对不意袭来的爱情吸引,他仿效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中的革命者“我没有权利恋爱,我还有更远大的目标等待去实现”,但在他已被保送神秘的哈军工时,却因为所谓出身的变化而做出了超乎常人想象的选择。来自农村的孩子范大越,是个烈士子弟,痛苦地爱上了同班的大学教授的女儿,自认为是保尔和冬妮亚的无望;远征军的孩子萧博,从小勤工俭学挣学费,经历了曲折的历程,最终和班集体一起成长。还有千姿百态的女生们,如文艺委员秦小力,教授女儿邢还,军人女儿王明明,都怀着各自的理想,共同经历了团结、友谊、情感、金钱、出身、党团等种种考验,在渐渐复杂起来的社会环境中,在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下,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含苞欲放的年代》不只是一所中学的故事,也是那个时代的中学生的故事。 作者简介: 老健,本名胡健,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工人日报》文艺部主任,《北京纪事》执行主编。 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恋神》、《粉身碎骨》、《刀下留人》、《老大不小》《乱世不成家》及中篇小说集《心里有事》、短篇小说集《白墙》、散文集《在忍耐中成长》;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奖;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曾出任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等多家电视台节目主持人。 一、1965年那年春天,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一部大型声乐组曲《长征组歌》在文艺界内部小范围地演出,成为首都中学生文艺爱好者口中时髦话题,组曲中的独唱、合唱、表演唱令他们趋之若鹜,每一首歌曲的旋律,都是他们心口相传的美妙天籁。一零一中学高三三班的于大兴恰在此时得意地请同班女生秦小力去看一场《长征组歌》的内部排练。秦小力是学校文艺活动的骨干,她当然不会拒绝。可是,当他们傍晚一同骑车返校的时候,在学校大门口恰巧遇上了步行回学校的班上的团支部书记齐望。这是秦小力始料不及却真正担心的事。齐望的步伐很大,腰板挺拔,令人从背后就能感到他的沉稳与严肃。一见到齐望,秦小力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隐隐的自责。齐望听见于大兴叫他,回过头来,有些意外,问:“哎?你们俩怎么……”于大兴大大咧咧地说:“我们看演出去了。”齐望明显地一愣,冷冷地看看秦小力,意味深长地说:“哦。”于大兴强调说:“是《长征组歌》!秦小力老早就想看了。我给她找的票……”齐望脸色黑下来,说:“你觉得特别光荣是不是?”于大兴没心没肺地说:“当然……来,齐望,坐上来吧。”齐望侧身跳上于大兴的后座,冲着秦小力狠狠地扫了一眼。秦小力回瞪着他。她了解他的目光,他肯定生气了,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如今,秦小力的脑海里生生跳出的一个词,肯定也是他此时心里想的那个词:庸俗。学校的大门与校园由一条两百米长的白杨树林荫道连接。传达室就在林荫道的校园一端。传达室旁边有个很大的存车处,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不允许把自行车骑进校园。存车处由传达室的翟大爷管理。存车处最里边,是住校生存车的地方。几道金色的夕阳斜照中,秦小力和于大兴各自把自行车存好。齐望在外面等他们。其实他没必要等他们俩,他完全可以直接去教室的。秦小力明白他是因为好心,他不希望他们俩双双对对地出现在其他同学面前引起误会。秦小力心情忐忑地跟在齐望和于大兴身后亦步亦趋地上了教学楼的二层,进了高三三班教室。晚自习还没开始,教室里已经有几个早到的同学。齐望走在前头,刚一进门,腿就碰上了一把椅子,膝盖被撞得生疼,连跟在后面的秦小力都听到了沉闷的砰的一声。这一下,齐望怒从心生,一抬脚就把椅子踢飞了,嘁里哐啷!秦小力跟在他身后,吓了一跳。她明白,齐望是真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当然,他气的不是椅子。秦小力冷静地问他:“齐望,你干吗?损坏公物啊!”于大兴斜着眼看看齐望,又看看秦小力,说:“是那椅子自己撞枪口上了呗!”这时,班上的劳动委员范大越跑进门,看到椅子歪歪斜斜的惨状,问:“椅子怎么你了?”齐望什么也不说,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范大越刚刚给教室换完灯管,跳下椅子仅仅去扔灯管的工夫,齐望三人就进来了,还撞上了椅子。范大越把椅子扶正,搬回自己的位子,走到齐望身边,问他:“你怎么了?齐望!”齐望黑着脸,不说话。范大越回头看看秦小力。秦小力坐在自己靠墙的位子上,不动声色。就是于大兴显得兴趣盎然的,他冲范大越招招手,范大越就过去了。他小声道:“今天我带秦小力看演出去了……”他冲齐望努努嘴,并不降低声音,说:“不高兴了呗!唉,没办法呀,秦小力又不是他家的!”秦小力回他一句,说:“于大兴,你住嘴!”齐望和秦小力的关系经过高中两年的哭哭闹闹,分分合合,虽然迟迟没有修成正果,却早已千锤百炼。范大越对其中的周折也是有几分明细的。人家范大越是从农村的中学转来的,对男女同学之间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显然有着相当的判断力。加之他长期住在齐望家,所以在齐望和秦小力两人关系中的进进退退,也一清二楚,只是他从来不表示出他的明白。这时,刘胜利进了教室,径直就去了齐望身边。他小声说:“齐望,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齐望什么也没问,起身就出了门。他和刘胜利之间的默契,用不着任何多余的话。走廊里,刘胜利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中国的高炮部队已经秘密进入越南,打美帝去了!”齐望一听,立刻血脉贲张,他握紧拳头,连连说:“好啊!好啊!咱们这一代终于能和美帝国主义面对面打上一仗了!”刘胜利问:“咱们怎么办?”齐望说:“咱们要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看来,还考不考大学,都要重新考虑了!”刘胜利说:“是呀!”范大越跟出来,凑到他们面前,小声说:“齐望,秦小力哭了。”刘胜利问:“啊?又哭了?什么情况?”范大越看看齐望,没说话。刘胜利拍拍齐望的肩膀,说:“处理好大后方啊!”齐望勃然而怒,推了刘胜利一把,说:“庸俗!跟你说过不许开这种玩笑!……我们是谁?我们的肩上还有多少重任,你忘了吗?”回到教室,齐望本能地扫了秦小力一眼。秦小力趴在课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并无明显的抽泣动作。齐望回头瞪了范大越一眼。范大越用手指顺着脸颊往下划了一下,表示眼泪的方向。齐望走到秦小力旁边,说:“秦小力,你出来一下。”刘胜利和范大越对看一眼。秦小力起身就出了门,看也不看他。齐望跟出去。走廊里,在刚才和刘胜利说话的地方,齐望说秦小力:“一个班委,大庭广众之下,哭什么哭?”秦小力说:“没哭,我才不哭哪。”齐望说:“秦小力,你能不能不做那些出格的事情?列宁说过:‘我不信任那些把个人的风流事件同政治混淆起来的妇女在斗争中的可靠和耐性。也不信任那些追在女人裙子后面并给每个年轻妇女迷住的男子。……那是同革命格格不入的。’”秦小力一听就蒙了,反感地说:“什么妇女妇女的呀?谁有什么风流事啦?谁迷住什么人了?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齐望正色道:“是列宁说的。忠言逆耳利于行。难听是为了警醒你!……秦小力,你想想,你和于大兴一起单独去看什么演出。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前足球大门”于大兴在班里一直是比较散漫的,平时也特别喜欢和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掺和。齐望他们原先都认为他只是吊儿郎当而已。父母因为出使苏联不在国内,爷爷奶奶也管得不多,难免闹些小错。可是高一年级的寒假里,学校足球队集训期间,于大兴却因为和两个外校女生在圆明园废墟里彻夜长聊,夜不归宿,把学校和家里都急坏了。虽然班里的同学都相信他是无辜的,不会有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况且时间又是在寒假集训中,校规也不应该太严。但是主管社团活动的体育老师徐少白不这样认为,他要求学校各个社团的成员都必须是德、智、体各方面都优秀的学生,尤其不能有道德上的瑕疵。于大兴就这样被开除出足球队,退回班里。然而,受到处分的于大兴只是痛苦了一小会儿,没几天又故态复萌,嘻嘻哈哈地游走于女生中间了。秦小力和王明明是被班委会派去帮助于大兴的,后来王明明还与于大兴组成了“一帮一, 一对红”。但是,就算于大兴再不好,齐望他有什么权利生气? 是高中一年级开学前的一次偶然出游,奠定了齐望和秦小力之间绵延三年高中生活中的情感曲线。两年多以前,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学校体操队的女生王明明来找秦小力,说他们班的两个男生要去张家口,重走母校建校初期从张家口转移到晋察冀军区所在地河北阜平县的征途。王明明问她想不想去。秦小力还不认识齐望,但是她挺佩服这两个男生的想法,况且秦小力主演《校史联唱》已经演了三年,唱的就是1946年学校师生从张家口撤出,向冀中转移这段往事。“住着老乡的小土房,自习坐在油灯旁,上山打柴生起火,柔软的山草铺成床。土墩、石块是小凳,膝盖就把桌子当。白天敌机来捣乱,树林、防空洞就变成了我们的课堂……”(王伯英老师词)当然去!秦小力便向家里要钱,妈妈好半天才掏出二十块来,说:“就知道费钱。”爸爸说:“孩子难得银质奖章保送,直升高中,就算是奖励吧。”然后就认识了齐望他们。齐望那时的个子还没蹿起来,只有一米七左右,但是眉眼间已经显出了大人般的严肃。在前门火车站售票口,王明明拉着秦小力对他们说:“这是秦小力,认识吧?话剧队、广播站、舞蹈队的大明星……”齐望和刘胜利显得非常不乐意有女生同行。但是他们与秦小力不熟,只好批评王明明。“王明明,你想干什么你?”刘胜利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不能去!你们回去吧!不行!不行!”王明明说:“我们已经和家里说了,家里都同意了!”刘胜利说:“同意了也可以回去嘛……”齐望说:“我们这次去,是去准备吃苦的,要走学校当年从张家口撤出来的路,是很长的路,跋山涉水,从张家口经过山西走到河北阜平县……非常艰苦,基本上就是一次长征。真的,你们不行。”秦小力毫不示弱,说:“哟,咱们都一样大,个子也不矮,你们能走,我们就不能走了?”齐望夸张地打量着她的花裙子,咧咧嘴,似笑非笑,不再说话。刘胜利还拖着长腔,故作耐心地说:“一般来说,打仗的时候,部队上前线,那些家属、辎重都是先期转移,或者是后期跟上的,从不拖部队的后腿……”王明明叫起来:“谁是你家属呀?”说着,他们俩就直接进站了,根本没等她们。这是第一次和齐望打交道,秦小力没想到,像自己这样全校的明星人物,竟然在他们面前没添一点儿分量,他们甚至都没正眼看她一眼。她有些气馁,问王明明:“咱们还去吗?”王明明是那种特像男孩子的女生,在体操队专门跟男生练双杠,练爬绳,处得跟亲兄弟似的。她说:“哪能不去呀?咱们要是不去了,他们肯定就在火车上笑话咱们,想都想得出来,他们那个得意劲儿,尤其是刘胜利……不能不去!走!一定去!”秦小力只好鼓起勇气,跟上王明明。隐隐地,她觉得自己对刘胜利根本就没戏,而对齐望可能还会有点儿吸引力。秦小力的感觉尽管有些自恋,但是敏感的天性,使得她些微添了力量。齐望这个人,她不是没印象,在初中时,他一连三年都是二班的班长,永远是严肃的,一副小官的样子,在班级会操、比赛、集会的时候,他都是站在第一排。就这么点印象,不好也不坏。上了火车,王明明带着秦小力挨着车厢找。车上人不多,每节车厢都有空座。她们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找到他们。王明明一屁股就坐在了他们对面。秦小力不熟,暂时站在一边。齐望抬头看看她,指了一下,示意她坐,她才坐下了。刘胜利又老调重弹,说:“你们到底干什么来了?”齐望说:“她们要是实在想去,决心特别大,就去呗。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但是要准备吃苦。”王明明抢着说:“时刻准备着!”齐望又说:“这次可真的得跋山涉水呀!……刘胜利,你跟他们说说吧!”刘胜利找出地图,铺在小桌上。他是学校军乐队的小号手,比齐望矮一点儿,身体也相当结实。他一手叉起腰,一手在地图上划拉着,学着电影里列宁的姿势,拿腔拿调地说:“是这样的,咱们学校当年转移,走了两个月,我们这次时间肯定不够,所以我建议,到张家口以后,就从旧怀安,直插阳春,避过北京的南口等四地,再从阳春,直插孙家庄……途中会辗转多次攀越太行山和燕山山脉,较大的河流三条,跨三个省市……”秦小力一听,脑袋里锣鼓声声,这真是自讨苦吃,心里就怨起了王明明。本来暑假里可以好好玩一玩,上午看看书,下午游游泳,晚上在树下纳纳凉,吃吃今年新出的各种冰棍,奶油的、小豆的、红果的、绿豆的、豆沙的、菠萝的,三分的、五分的。一毛五的鸳鸯冰棍最好吃,她可以连着几天不吃冰棍,攒钱吃一次鸳鸯。可惜这种快乐现在才觉得宝贵。火车早上四点就到了张家口。交谈中,秦小力发现,四个人里,只有自己是第一次坐火车。她思量片刻,立即找到了自己与他们三个的不同之处,他们三个都是干部子女,只有自己是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是医生。齐望父母是地方干部,家里占着一个院子;刘胜利住在军队大院,爸爸官也不小;连王明明的爸爸也是军人,只不过在外地驻防。刘胜利说:“秦小力,你不算知识分子家庭,你算职员家庭。”齐望说:“应该算自由职业者。”王明明说:“医生当然是知识分子,没知识,敢给你看病吗?”秦小力说:“我也不知道算什么,反正是医生。”在一零一中学,谈论出身是很平常的事情,同学们在这种谈论中找到同类。虽然这种现象在初中年级并不明显,但是高中里就可以说是十分明确。连在各种考试中,都有着阶级竞赛的火药味道。学校是新中国成立后从晋察冀军区所在的河北阜平县进入北京的,在圆明园废墟的一个角落里,师生们一起动手,建起了新校舍。在一段时间里,学校一直保持着特殊的招生原则,被人们广泛认为是革命干部和革命军人的子弟学校。学校与被称为新北京的复兴路同属海淀区,那里有解放军几大总部聚集,因此军人和干部的孩子很多。军人出身的干部阶层有个习惯,孩子生下来就交出去,战争时期交给老百姓,和平时期交给组织。组织就办学校,办幼稚园,住宿制,像管理军队一样管理孩子,被称为“半军事化管理”。因此管理出来的孩子们,能吃苦,身体壮,学习好,组织纪律性强,目标明确,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烙印,深之又深。这样的教学水平立刻吸引了周围清华、北大等八大院校的知识分子父母们的注意,他们也把孩子送来走读,以期借良好的校风,锻炼出新一代的适应新社会的知识分子来。由于数量上的接近,力量上的均衡,干部子弟群体和知识分子子弟群体在考试成绩上,是你追我赶,并驾齐驱的。这样下来,效果很好,影响不错,结果是学习成绩的飙升,升学率的居高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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