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狄更斯集:匹克威克外传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莫雅平     整理日期:2015-04-26 20:38:56

《匹克威克外传》是狄更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作。这部既富于浪漫奇想又紧贴社会现实的幽默与讽刺小说,主要讲述的是天真善良、不谙世事的有产者匹克威克带领其信徒们在英国各地漫游的奇趣经历与所见所闻。其中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山姆幽默机智,在小说中占据了前所未有的突出地位。全书情节分为两条主线:一是匹克威克与骗子金格尔的一次又一次较量;二是巴德尔太太诉匹克威克毁弃婚约的诉讼。在这两条相互交织的主线之外,匹克威克信徒们的故事以及旅途听到的故事(故事中的故事)则构成一条条副线。《匹克威克外传》历来被视为英国流浪汉小说的代表作。
  作者简介:
  :
  狄更斯,19世纪英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狄更斯特别注意描写生活在英国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生活遭遇,深刻地反映了当时英国复杂的社会现实,为英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开拓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作品至今依然盛行,对英国文学发展起到了深远的影响。主要作品《匹克威克外传》、《雾都孤儿》、《老古玩店》、《艰难时世》、《我们共同的朋友》。
  译者简介:
  莫雅平,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众多诗歌、随笔在《上海文学》、《文学界》、《作品》、《散文》等书刊发表,代表译作《魔鬼辞典》、李柯克谐趣作品集》和《匹克威克外传》。《魔鬼辞典》的译介,首次把比尔斯的逆向思维法带给中国读者。他是国内翻译李柯克作品最多的人,而莫译版的《匹克威克外传》更是入选了人文版“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高中部分)。
  目录:
  译本序
  作者序
  第一章匹克威克俱乐部诸君
  第二章第一天的旅行;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
  第三章一个新相识。江湖戏子的故事。
  一次讨厌的打扰和一场不快的遭遇
  第四章野外活动与露营。更多的新朋友。下乡的邀请
  第五章本章不长--除了别的事情,主要讲匹克威克先生如何驾车,
  温克尔先生如何骑马,以及他们俩做得如何
  第六章旧式牌局。牧师的韵文。归囚的故事
  第七章温克尔先生不是打鸽子而杀了乌鸦,而是打乌鸦而伤了
  鸽子;丁格莱谷板球队大战"全玛格尔顿","全玛格
  尔顿"大吃"丁格莱谷";
  附带其他有趣又有益的事情
  第八章本章有力地证明:真正的爱情的道路不是铁轨译本序
  作者序
  第一章匹克威克俱乐部诸君
  第二章第一天的旅行;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
  第三章一个新相识。江湖戏子的故事。
  一次讨厌的打扰和一场不快的遭遇
  第四章野外活动与露营。更多的新朋友。下乡的邀请
  第五章本章不长--除了别的事情,主要讲匹克威克先生如何驾车,
  温克尔先生如何骑马,以及他们俩做得如何
  第六章旧式牌局。牧师的韵文。归囚的故事
  第七章温克尔先生不是打鸽子而杀了乌鸦,而是打乌鸦而伤了
  鸽子;丁格莱谷板球队大战"全玛格尔顿","全玛格
  尔顿"大吃"丁格莱谷";
  附带其他有趣又有益的事情
  第八章本章有力地证明:真正的爱情的道路不是铁轨
  第九章发现与追逐
  第十章对金格尔先生性格中的公正无私的所有疑问
  (假如它存在的话)被彻底扫光
  第十一章另一趟旅行和一次考古学发现。
  说到匹克威克先生决定去参加一次选举;
  还包括一位老牧师的手稿
  第十二章描写匹克威克先生本人的一个
  非常重要的举动;这既是他人生的一个新纪元,
  对这部传记也是如此
  第十三章关于伊坦斯维尔;关于那里的政党情况;
  关于为这个古老、忠诚、爱国的市镇
  选一位国会议员的一次选举
  第十四章包括对集合在孔雀旅馆的一伙人的简单描述,
  以及一个行脚商讲的故事
  第十五章本章有两位杰出人物的忠实画像;
  还有对在他们府上举行的早餐联欢会的精确描写;
  早餐导致与一位老相识相遇,
  于是开始了新的一章
  第十六章奇遇太多,无法简述
  第十七章说明在某些情况下风湿病的发作
  具有刺激创造才能的作用
  第十八章简要说明两点--
  第一,歇斯底里的威力;
  第二,环境的力量
  第十九章欢快的一天,以不快收场
  第二十章从本章可以看出道森和福格是怎样的生意人,
  他们的办事员如何会寻欢作乐;
  以及威勒先生和他失散已久的父亲一场感人的相见;
  还可以看到"喜鹊与树桩"聚集的是何等高贵的精灵,
  以及下一章将是何等地美妙
  第二十一章老头子大谈他偏爱的话题,
  并讲了一个古怪的诉讼委托人的故事
  第二十二章匹克威克先生旅行至伊普斯威奇,
  并与一位戴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女士
  有一段浪漫奇遇
  第二十三章威勒先生开始专心致力于
  他本人和特洛特尔先生之间的复仇斗争
  第二十四章彼得麦格纳斯妒火中烧,中年女士忧心忡忡,
  致使匹克威克分子们落入法网
  第二十五章乐事众多,显示纳普金斯先生
  是多么威严而公正;说明威勒先生如何
  同样有力地和约伯特洛特尔先生扯平了。
  还有一件事,读下去自见分晓
  第二十六章关于巴德尔诉匹克威克案的进展的简要描述
  第二十七章塞缪尔威勒赴多尔金朝觐,见到了他的继母
  第二十八章有关愉快的圣诞节的一章,记叙了一场婚礼
  和其他的娱乐;那些娱乐本身是一些甚至
  像结婚一样好的习俗,但在这堕落年代,
  它们却没有被同样虔诚地保存下来
  第二十九章妖怪抓走教堂司事的故事
  第三十章匹克威克同仁们如何结识了两位
  自由职业的好青年;他们如何在冰上
  自娱自乐;以及他们的第一次访问如何结束
  第三十一章本章完全是有关法律的;
  各种精通法律的伟大权威亮相其中
  第三十二章比历来的宫廷记者远为详尽地描写
  一次单身汉聚会--鲍勃索耶
  在其位于鲍洛的寓所款待宾客
  第三十三章老威勒先生对文章的作法提出一些批评意见,并且
  在儿子塞缪尔的协助下,
  把可敬的红鼻子绅士的旧账付了一点点
  第三十四章本章完全用于详尽而忠实地报道
  巴德尔太太诉匹克威克案的值得铭记的审判
  第三十五章匹克威克先生觉得还是到巴斯去的好;
  于是他就去了
  第三十六章本章主要是关于布拉都德王子的传说的
  可靠记载,以及温克尔先生遭受的无妄之突
  第三十七章如实说明威勒先生不在场的原因,
  因而描写他应邀参加的晚会;
  并且叙述他受匹克威克先生之托
  去办的一件微妙而重要的差事
  第三十八章温克尔先生怎样爬出油锅,
  而后又斯斯文文、舒舒服服地跳进火坑
  第三十九章塞缪尔威勒先生受托去完成爱情使命,
  开始履行,至于结果如何,下文自见分晓
  第四十章把匹克威克先生引入人生的伟大戏剧中
  全新却并不乏味的一幕
  第四十一章匹克威克先生进入弗里特后遭遇了什么;
  他看见些什么犯人;以及他如何度过第一夜
  第四十二章本章像前章一样,说明了一句古谚灾难使人结识共患
  难的陌生人;还包括匹克威克先生
  对塞缪尔威勒先生的奇特而惊人的宣告
  第四十三章叙述塞缪尔威勒先生如何自找麻烦
  第四十四章讲述弗里特监狱里发生的各种小事,
  以及温克尔先生的神秘行为;并说明那个
  可怜的高等法院囚犯如何最终获得解脱
  第四十五章描写塞缪尔威勒先生和家人的感人会见。
  匹克威克先生在他所住的小世界巡游一番,
  并决定将来要尽量少和它混为一体
  第四十六章记叙微妙感情的动人的一幕,
  同时涉及道森和福格两位先生所做的趣事
  第四十七章主要是关于公务,以及道森和福格的暂时获利。
  温克尔先生在离奇情形下重新出现。
  事实证明匹克威克先生的仁慈强于他的固执
  第四十八章叙述匹克威克先生如何在塞缪尔威勒的帮助下
  试图软化本杰明艾伦的心,
  并缓解罗伯特索耶先生的愤怒
  第四十九章行脚商的伯父的故事
  第五十章匹克威克先生如何加速完成其使命,以及他如何
  一开头就得到一位极其意外的助手的增援
  第五十一章匹克威克先生与一个老相识不期而遇。主要是由于
  这次偶遇,读者才有幸能读到本章记载的有关两位有
  权势的大名人的激动人心的趣事
  第五十二章涉及威勒家的严重变故,
  以及红鼻子斯狄金斯先生过早的垮台
  第五十三章包括金格尔先生和约伯特洛特尔的最后退场;
  还有一大早在格雷院广场所忙的正事;
  以佩克尔先生家门口的两声敲门声结束本章
  第五十四章包括与敲门声有关的一些详细情况
  及其他一些事情,其中某些关于斯诺格拉斯
  和一位年轻女士的有趣的介绍
  绝不是与这部传记毫不相干的
  第五十五章所罗门佩尔先生在一个马车夫特别委员会
  的协助下,安排老威勒先生的事务
  第五十六章匹克威克先生和塞缪尔威勒之间
  进行了一次重要会谈,后者的父亲参与其中。
  一位穿鼻烟色衣服的老绅士意外地光临
  第五十七章匹克威克俱乐部终于解散,
  诸事如愿且皆大欢喜我不能说她(奥斯丁)是英国最出色的小说家,这桂冠只属于狄更斯……
  ——﹝英国﹞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行脚商的伯父的故事
  “我的伯父,先生们,”行脚商说,“是世界上最愉快、最可爱、最聪明的人之一。我真希望你们认识他,先生们。但另一方面,先生们,我又不希望你们认识他,因为假如你们认识他的话,按照自然进程,到现在你们即使没有死,怎么说离死也不远了,因而也就只好待在家里并放弃交际了——那么,我此时此刻和你们说话的难以估量的快乐恐怕就要被剥夺掉了。先生们,但愿你们的父亲和母亲们认识我的伯父。他们会非常喜欢他的,尤其是你们的可敬的母亲们;我知道她们会的。如果说在装饰他的性格的众多美好德行中有两项尤其突出的话,那么我要说,那便是他调制的多味酒和他的餐后咏唱。请原谅我不厌其烦地说这些有关一个已去世的有价值的人的忧郁的回忆;像我伯父那样的人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啊!
  “有一点我始终认为是我伯父在为人处世上的一件大事,先生们,那就是,他是伦敦市卡提顿街的比尔逊-斯拉姆大厦的汤姆·司马特的亲密朋友和伴侣。我伯父曾为提金-威尔普斯公司收款,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走了和汤姆完全一样的路;他们俩初次相识的那个晚上,我伯父喜欢上了汤姆,汤姆也喜欢上了我伯父。两人相识还不到半个钟头就为一顶新呢帽打了一个赌,每人做一夸脱多味酒,看谁做得最好,喝得最快。裁判的结果是,我伯父在酒的调制上获胜,而汤姆·司马特则在喝的方面以大约半调羹的优势领先。然后他们又各喝了一夸脱来互祝健康,而且从此成了忠诚的朋友。这类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先生们;我们拿它们毫无办法。
  “就外貌来说,我伯父比中等个子稍微矮一丁点,比普通人稍微胖一两分,而且或许他的脸也更红一点点。他长着一张你们所见过的最快乐的脸,先生们,有点像笨伯潘趣,鼻子和下巴长得更英俊一点儿;他的眼睛总是欢快地眨个不停,而且闪闪发亮;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一丝微笑——可不是你们那种没有内涵的木头木脑的狞笑,而是一种真正的、欢快的、发自内心的、和颜悦色的微笑。有一次他被从双轮单马车里摔了出来,头朝前,撞在一块里程碑上。他躺在那里昏了过去,脸被堆在那里的碎石子划得整个儿变了形,用我伯父本人的激烈的说法来讲,即使是他母亲从地底下复活过去,她恐怕也认不出他来了。的确,当我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先生们,我确实深信她是认不出来的,因为在我伯父才两岁零几个月大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另外我还觉得,即使没有碎石子划破他的脸也没有区别,光是他那双高筒靴子就足以让老太太大感莫名其妙,更不用说他那张快活的脸了。总之,他躺在那里,据我多次听我伯父说的,那个把他救起的人说他当时在开心地微笑,就好像他滚下车正要去参加一个宴会似的;而在他们为他放了血之后,他恢复活力的第一线微弱的亮光就是,他从床上跳了起来,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吻了吻那个端盆子的年轻女子,还要求上一份羊肉排骨和一个醋泡胡桃。他很喜欢吃醋泡胡桃,先生们。他说他发现要是不带醋吃,单吃胡桃有啤酒的味道。
  “我伯父的伟大旅行一般在落叶季节进行,也就是去北方收账和接生意:从伦敦到爱丁堡,从爱丁堡到格拉斯哥,又从格拉斯哥回到爱丁堡,再坐渔船返回伦敦。你们要明白,他返回爱丁堡是为了寻欢作乐。他常常是回去一个星期,就为看看他的老朋友们;往往是跟这个吃早饭,跟那个吃点心,跟第三个吃午饭,再跟另一个吃晚饭,这样他的一个星期就可以安排得满满的了。我不知道,先生们,你们之中是否有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先用一顿真正的、实惠的、丰盛的苏格兰式早餐,然后出去小餐一蒲式耳的牡蛎,外加十来瓶啤酒,最后以一两小杯威士忌收场。假如你们有过这种经历的话,你们就会同意我的看法:在进行了上述小餐之后,要再出去吃午饭和晚饭的话,那是需要相当强健的头脑的。
  “不过,上帝保佑你们,所有这类事情对我伯父根本不算什么!他早已饱经考验,这对他简直是儿戏。我听他说过,任何一天他都可以把丹第人灌醉,然后连晃都不晃一下自己走回家;丹第人有的是强健的头脑和同样强健的多味酒,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先生们。我听说过一个格拉斯哥人和一个丹第人斗酒,两人一连喝了十五个钟头。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俩同时咽了气,不过,除了这一微不足道的意外,先生们,他们可真是不赖的酒中豪杰呀。
  “有一天晚上,就在坐船回伦敦之前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伯父在他的一个交往已久的老朋友家吃晚饭,那人叫作市参议员麦克什么的(名字中有四个音节省略掉了),住在爱丁堡的旧城区。一同进餐的还有参议员的妻子、他的三个女儿、已成年的儿子以及三四个身材肥胖、眉毛浓密、举止文雅的苏格兰老先生,参议员请后几位赴宴,一是为我伯父的面子,二是为助兴。那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有鲑鱼干、熏鳕鱼、一个羔羊头和一个哈吉斯——一道苏格兰名菜,先生们,我伯父常说,每次看到这道美味上桌,他就觉得它很像一个小爱神的肚子——另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不过我已忘记名称,反正都是些好东西。几位小姐漂亮而又可爱;参议员夫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之一;我伯父的兴致高得不能再高了。结果,在那整段难得的时光里,小姐们哧哧地、咯咯地笑,老太太大声地笑,参议员和其他老头子们则纵声狂笑,笑得满脸通红。我已记不清晚餐后每个男人喝了多少杯柠檬威士忌酒;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参议员的已成年的儿子正想唱《威利酿造一配克麦芽》第一段,却不胜酒力晕过去了;而在此前的半个小时之内,他是除我伯父之外唯一还露在桃花心木桌面上方的人,因此我伯父觉得差不多是该想到告辞的时候了,尤其是酒宴在傍晚七点就开始了,为的是让他能在合适的时间回到家呀。但是,考虑到说走就走,不辞而别,未免有失礼貌,于是我伯父就自选为主席,调了另一杯酒,起身祝自己身体健康,对自己发表了一篇简洁的恭维性的祝酒词,然后极其热情洋溢地把酒一饮而尽。可还是没有人醒来;于是我伯父又喝了一点儿——这回是纯酒,以免混合酒叫他难受——然后,他猛地抓起帽子,毅然走出门去。
  “那是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我伯父关上参议员家的门,把帽子牢牢地扣在头上免得被风吹走,把双手插进口袋,抬头简略地打量了一眼天气状况。只见乌云以其最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掠过月亮,此刻把她整个儿遮蔽,彼刻又让她露出其全部光华并把周围的一切照亮;不久,乌云又以更猛烈的速度向她冲去,使万物再次被黑暗笼罩。‘真的,这可不行。’我伯父针对天气自言自语道,仿佛他感到自己受了人身侵犯似的。“这根本不是我的旅行所要的天气。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行。”我伯父非常令人难忘地说。在把这话重复了多遍之后,他费了些劲才维持住平衡——由于仰头看天看了那么久,他的确相当头晕——然后又快快乐乐地向前走去。
  “市参议员的房子在凯农盖特,而我伯父要到莱斯路的那一头去,要走大约一英里多路。在他的两边,以天空为背景耸立着一座座高大、萧瑟而又零落的房屋,门面因岁月沧桑而污损了,窗户似乎也分担了凡人的眼睛的命运,因年事已高而变得凹陷无光了。那些房屋从六层、七层到八层不等;一层叠压一层,很像孩子们用纸牌叠的纸屋——它们把黑影投射在铺得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使黑夜更显黑暗。有那么一些零散的油灯,彼此相距很远,它们的作用只不过是标示一下某些狭窄小路的肮脏的入口,或者表示某处有一道普普通通的楼梯经过一系列陡峭而复杂的拐弯后可以通向上面的各层。我伯父很不屑地瞟着所有这一切,那派头仿佛在说这一切他早已见多不怪,觉得眼下根本不值得去注意。他就这样趾高气扬地走在大街中央,两个大拇指插在两边的口袋里,嘴里不时自得其乐地哼唱着一些歌曲的片段,唱得那么兴致盎然且精神振奋,致使街坊上那些安静而又诚实的市民们从晚上的第一觉中惊醒过来,被吓得躺在床上直发抖,直到那声音在远方消失;在确认了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醉鬼深夜回家之后,他们又暖暖地盖起被子,再睡了过去。
  “我之所以特别描述我伯父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走在大街上的情形,是因为,正如他本人经常(且很有道理地)说的,是因为这个故事里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除非你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不可思议或浪漫成性的人物。
  “先生们,我伯父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走着,在大街中间边走边唱,有时是一节情歌,有时是一节酒歌,在对两者都感到厌倦时,则又吹起曲调优美的口哨来,直到他走到连接爱丁堡新旧城区的北桥。在这里他停留了一会儿,看看那些一层叠一层的既奇怪又杂乱无章的团团灯光,它们在那么远又那么高的地方闪亮,看上去像天上的星星;它们要么在这边城堡的高墙上闪烁,要么在另一边的卡尔登山上发光,仿佛它们照亮的是一座座实实在在的空中楼阁;与此同时,那座古老如画的城市就在下面的朦胧与黑暗中沉睡着——它那在圣路上的由古老的亚瑟王宝座岗哨守卫着的宫殿和教堂高高耸立,正如我伯父的一个朋友所说,像一个性情乖张的守护神似的,黑着脸,阴沉地俯视着他已守护了如此之久的这座古城。是呀,绅士们,我伯父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东瞅瞅,西望望;虽然月亮在下沉,但天气已变得稍稍开朗了一点,于是他对天气的好转恭维了几句,然后又继续往前走,跟先前一样派头十足;他很神气地专走大街中央,那就好像他倒想看看有谁胆敢和他争这个权利似的。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要和他争;因此他继续往前走,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平和得像一只羔羊。
  “走到莱斯路尽头后,我伯父必须走一大片荒地,然后穿过小街才能到达他住的地方。在这一片荒地上,当时有一个圈好的属于一个车匠的场子,这家伙与邮局签了合同,买那些破旧报废的邮车;由于我伯父也很喜欢车子,无论新的、旧的还是半新的,因此他立即决定离开原来的路,目的没有别的,就为了从栅栏的间隙窥视一下那些邮车——他记得看见了大约一打车子,被杂乱无章地丢在那里,挤成一堆。我伯父属于那种非常热情而又任性的人,先生们;因此,在发现他没法从栅栏的间隙好好窥视里面时,他索性就翻过栅栏,安安静静地坐到了一根旧的车轴上,开始神色凝重地注视那些旧邮车。
  “车子有一打之多,或者也许更多——我伯父对这一点始终没有十足的把握,由于他是一个对数字的精确性非常看重的一丝不苟的人,因此他不愿把话说死——不过它们全都被丢在那儿,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零乱之状不堪想象。车门都已从铰链上卸下来并搬走了;衬里已经被撕扯掉了,只是零零散散的有些地方被生锈的钉子挂住一小片;车灯没有了,辕杆早失踪了,铁部件生锈了,油漆剥蚀了;风在光秃秃的木板的裂缝间瑟瑟作响;积在车顶上的雨水一滴接一滴地滴进车里,发出空洞而忧郁的声音。它们是死去的邮车的正在腐烂的遗骨,而且在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在深夜的那个时候,它们看上去多么凄凉和悲哀。
  “我伯父用双手托着头,在想多年前乘坐老邮车的人们,他们当时四处飞奔,忙忙碌碌,而今却全都沉默了,改变了;他在想有多少人曾接受过邮车的服务啊;多少年来,夜复一夜,风雨无阻,这些破烂发霉的马车之一为无数人递送了焦急等待的消息、热切盼望的汇款、如约兑现的人寿保险金以及突然通报的疾病或死亡的宣告。商人、恋人、妻子、寡妇、母亲、小学生以及一听见邮差的敲门就摇摇晃晃走向大门的儿童——他们所有人曾经多么热切地盼望邮车的来到啊!可如今他们都在哪儿呢?
  “先生们,我伯父经常说当时他想到了所有这一切,不过我倒是怀疑这些是他后来从什么书上看到的,因为他曾明明白白地声明说,他坐在车轴上看着那些腐烂的邮车时打起了瞌睡,还说是什么敲两点钟的深沉的教堂钟声把他惊醒过来。是呀,我伯父从来就不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假如他真想了所有这一切,那么我敢肯定,他至少要整整折腾到两点半以后才成。因此,先生们,我肯定地认为,我伯父是瞌睡过去了,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想。
  “就算是那么回事吧,教堂的钟敲响了两点。我伯父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惊讶地跳了起来。
  “钟一敲完两点,那整个荒凉而寂静的场所顷刻之间呈现出一派极其不同寻常的生动活泼的景象。邮车的门安在铰链上,衬里也换上了,铁部件像新的一样好,油漆恢复了,车灯点亮了,坐垫和大衣放在每一个车厢里,脚夫们在把包裹塞进每一个行李车厢,管车人在藏放邮包,马夫们在用一桶又一桶的水冲洗那些刚修补好的车轮;众多杂役跑来跑去,在为每一辆车装辕杆;乘客们来了,手提箱被递了上去,马被套到了车上;简单地说,很显然那里的每一辆邮车马上就要出发了。先生们,我伯父看着这一切时眼睛睁得那么大,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时纳闷他怎么居然能把它们再闭起来。
  “‘喂!’一个声音说,同时我伯父感到有一只手放到了他肩上,‘你订了里面的座位。你最好是进去。’
  “‘我订了!’我伯父说,转过身来。
  “‘是呀,当然嘛。’
  “我伯父,先生们,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大感惊讶。最奇怪的是,虽然有那么一大堆人,而且每时每刻都有新面孔涌现,但都说不清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好像是以某种奇怪的方式从地下或空中蹦出来的,消失的时候也一样。一个脚夫把行李放进马车,拿了搬运费之后,一转过身子就不见了;我伯父还来不及去想他出了什么事,半打新的脚夫已经蹦了出来,在那些看来好像要压碎他们的包裹的重压下踉踉跄跄地走着。旅客们全都穿戴得古怪透顶——又大又宽的有滚花边的大衣,带有宽大的硬袖,却没有领子;还有假发,先生们——非常正式的假发,后面有一个结。我伯父被弄得莫名其妙。
  “‘喂,你到底进不进去?’先前对我伯父说过话的那个人说。他的打扮像个管邮车的人,头上戴着假发,上衣有大得要命的硬袖,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拿着一支大大的大口径手枪——他正打算把枪藏进他的小手提箱。‘你到底进不进去,杰克·马丁?’那个管车人说,一边用灯笼照着我伯父的脸。
  “‘哈啰!’我伯父说,同时后退一两步,‘别这么随随便便的!’
  “‘乘客表上是这么写的呀。’管车人答道。
  “‘上面没有写“先生”二字吗?’我伯父说。因为他觉得,先生们,觉得一个不认识的管车人就那么喊他杰克·马丁,无异于放肆,邮局方面要是知道这种行为的话,是不会许可的。
  “‘不,没有。’管车人冷冰冰地答道。
  “‘车费付过了吗?我伯父问道。
  “‘当然付过了。’管车人答道。
  “‘付了,是吗?’我伯父说,‘那就走吧!哪辆车?’
  “‘这辆,’管车人说,指着一辆爱丁堡至伦敦的老式邮车,车子的踏板已放下,门也开着,‘且慢!其他客人来了。让他们先进去。’
  “管车人刚说完,我伯父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位年轻绅士,他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穿着一件镶了银边的天蓝色上衣,衣裾非常饱满而又宽大,里面附有硬麻布衬里。印花布和背心上印有‘提金-威尔普斯’字样,因此我伯父马上知道了所有那些料子是怎么回事。那人穿着短裤,在丝裤和带扣的鞋子上方缠着绑腿之类的;他的手腕处打着褶边,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帽,身边挂着一把细细的长剑。他的背心的垂边一直垂到了大腿一半的地方,领巾的两端伸到了腰间。他庄严地阔步走到车门边,摘下帽子,伸直手臂把它举在头上方,同时把小指跷向天空,就像有些装模作样的人拿起茶杯时所做的那样;然后他把双脚并扰,深深地鞠了庄严的一躬,接着伸出了左手。我伯父正准备走上前去,热烈地握住那只手,却突然发现这些不是冲他而来,而是献给那时刚好出现在踏板前面的一位年轻女士的,她穿着老式的绿色天鹅绒衣服,上面罩着长长的三角背心兼胸衣。她头上没有戴软帽,先生们,而是罩着一块黑色的丝质头巾,不过在准备上车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下,露出了她那美丽的脸;那张脸实在美,我伯父从来没有见过——哪怕是在图画里。她用一只手提了提衣服,上了马车;我伯父在讲故事的时候,总是要大声赌咒一声,说要不是他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腿和脚能达到那么完美的地步。
  “但是,在那张美丽的脸的这一瞥中,我伯父看出那位年轻女士向他投来了恳求的目光,而且她显得既恐惧又惶惑。另外他还发现,那个戴扑粉的假发的青年虽然颇为得体而又气派地显示了他的殷勤,但在她上车时他紧紧地掐着她的手腕,而且紧跟着钻进了车里。另外还有一个面目非常可憎的家伙,戴着短短的棕色假发,穿着李子颜色的衣服,佩着一把大大的剑,穿着高到屁股的靴子,也是属于他们一伙的;当他在那位女士旁边坐下时,她慌忙朝一个角落缩去,这使我伯父更加确信了他最初的印象,感到一个既黑暗又神秘的勾当正在进行之中,或者用他自己常说的话来形容,‘准是哪颗螺钉松了’。令人吃惊的是,他那么快就下定了决心:只要那位女士需要帮助,他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
  “‘死亡与闪电!’当我伯父进马车时,那位年轻绅士手按佩剑,大声叫道。
  “‘血与雷!’另一位绅士吼叫道。说着他拔出剑来,二话没说就向我伯父刺去。我伯父没有带武器,但是他异常敏捷地摘下了那个恶狠狠的绅士的帽子,在让剑从帽子顶刺穿的同时,猛抓帽边而紧握住了剑身。
  “‘从后面刺他!’面目可憎的绅士对他的同伴喊道,一边挣扎着夺剑。
  “‘他最好别那样,’我伯父喊道,一边用威胁的态度亮了亮他的鞋后跟,‘不然我会踢出他的脑子来,假如他有脑子的话,要是他没有脑子,我就踩烂他的脑壳。’同时我伯父使出全部力气把面目可憎的绅士手中的剑夺了过来,并且把它扔出了车窗;见此情景,更年轻的那位绅士再吼了一声‘死亡与闪电!’以极为凶暴的姿态把手放到了剑柄上,但却没有拔剑。也许吧,先生们,正如我伯父经常微笑着说的,也许他是担心吓着那位小姐吧。
  “‘喂,绅士们,’我伯父说,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当着一位女士的面,我不希望发生任何死亡,无论有没有闪电,再说我们这次旅行的血与雷也够多了;因此,假如你们乐意的话,我们不妨都有点内座乘客的样儿,安安静静坐着。喂,管车的,把这位绅士的餐刀捡起来。’
  “我伯父刚刚说完,管车人就在邮车的窗边出现了,手里拿着那位绅士的剑。他举起灯笼,在把剑递进车里时热切地看着我伯父的脸;我伯父大感惊讶,因为借助于灯光,他看见车窗边拥着一大群邮车管车人,他们每个人都在热切地盯着他。有生以来,他还从没见过这样一片由苍白的脸、红色的身子和热切的眼睛组成的海洋啊。
  “‘这是我所碰到的最奇怪的事呀,’我伯父在心里嘀咕说,‘请允许我把帽子还给你吧。’
  “面目可憎的那位绅士一声不吭地接过三角帽,带着探究的神气看了看中间那个洞,最后庄严地把它戴到了假发上,只可惜那庄严肃穆的效果受到了轻微的损害,因为他恰好在这一刻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又把帽子震落下来。
  “‘好了!’拿灯的管车人喊道,爬进了车后面属于他的小座位。于是他们出发了。驶离车场的时候,我伯父从车窗往外窥望,看见其他的邮车连同所有的车夫、车管、马儿和旅客正在兜圈子,赶车的速度很慢,大约是每小时五英里。我伯父大感气愤,先生们。作为一个生意人,他觉得邮包是不能那么漫不经心地运送的,他决定一到达伦敦就马上给邮局写投诉信。
  “不过,此刻他的心思集中在那位年轻女士身上,她坐在车子最里面的角落,脸儿紧紧地蒙在头巾里;穿天蓝色外衣的绅士坐在她对面;穿李子色衣服的绅士坐在她旁边,两人都在紧紧地监视着她。她要是把头巾的皱褶弄出声来,他能听见那个面目可憎的家伙伸手抓剑的声音,从另一个家伙的呼吸声他可以感觉出(由于黑暗,他看不清他的脸),那家伙像一个虎视眈眈的巨人似的,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这一情况使我伯父越来越激动,他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对明亮的眼睛、甜蜜的脸蛋和漂亮的腿和脚无比仰慕;简而言之,他喜欢所有的女性。这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遗传,先生们——我也一个样。
  “为吸引那位女士的注意,或者无论如何要让那两个神秘绅士开口说话,我伯父使用了很多招数。它们全都是白搭;那两位绅士不愿说话,那位女士则不敢说。他间或把脑袋伸出车窗,大声发问为什么车不能赶得更快些。他叫嚷着,把嗓子都喊哑了;但却没有谁注意他。他倚靠在车壁上,心里在想那张美丽的脸,以及那双手和两条腿。这样倒更好一些;不仅可以打发时光,而且可以阻止他去想他是去哪里,到底是怎么着他陷进了如此古怪的处境。并不是说这使他心烦意躁,无论如何不至于如此——我伯父是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毫无所谓的人,先生们。
  “突然邮车停了下来。‘喂!’我伯父说,‘怎么回事?’
  “‘在这里下车。’管车人说,放下了踏板。
  “‘这里!’我伯父喊道。
  “‘是这里。’管车人说。
  “‘我才不干哩。’我伯父说。
  “‘那好。原地待着吧。’管车人说。
  “‘我会的。’我伯父说。
  “‘得。’管车人说。
  “其他乘客对这段对话非常注意,在发现我伯父决心不下车时,那个年轻一些的男子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以便扶那位女士下车。这个时候,那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则在查看他的三角帽顶上的洞。年轻女士擦身而过的时候,把她的一只手套丢进了我伯父手里,并轻声对他耳语——她的嘴唇和他的脸靠得那么近,他的鼻子都感觉到她的呼吸了——她只简简单单说了句:‘救命!’绅士们,我伯父立即纵身跃出了马车,由于用力过猛,致使车子在弹簧上摇晃起来。
  “‘噢!你改变主意了,是吗?’管车人见我伯父站到了地上,就说道。
  “我伯父对管车人看了几秒,在犹豫是不是该把他的大口径手枪抢过来,对准那个拿大剑的人的脸开上一枪,再用枪柄在另一个头上狠敲一下,然后趁着硝烟把那位年轻女士劫走。不过,转而一想,他放弃了这一计划,因为它实施起来太戏剧化;于是他就跟在那两位神秘男子后面——他们把那位女士看守在中间,正在走进一座古老的房屋,马车就停在这座老屋前面。他们转进了过道,我伯父也跟了过去。
  “在我伯父所见过的所有破败荒凉的场所中,这里是最为突出的。看起来它好像曾经是一家很大的娱乐场所;不过屋顶的好几处地方已经塌陷下去,楼梯陡峭、崎岖而又破烂。他们走进去的那间房里有一个大大的火炉。烟囱被烟熏得黑而又黑,不过现在没有温暖的火焰照亮它了。白色羽毛一般的柴灰仍然散布在火炉边,但火炉是冷的,一切既黑暗又阴沉。
  “‘嘿,’我伯父一边看四周,一边说,‘邮车一小时才走六点五英里,还要无期限地停在这样一个洞里,这事儿也太离谱了,我觉得是的。这种事儿必须曝光。我要写信给报社。’
  “我伯父以很大的声音和毫无保留的公开态度说出了这番话,希望能借此引那两个陌生人说话。但是他们谁都不理会他,而只是彼此耳语了几句,同时对他怒目相向。那位女士坐在房间的那一头,她有一次冒险挥了一下手,好像在恳求我伯父的帮助似的。
  “最后那两个陌生人稍微走近了一些,谈话于是认认真真地开始了。
  “‘我想,你不知道这是私人包间吧,你这家伙?’穿天蓝色衣服的绅士说。
  “‘不,我不知道,家伙。’我伯父答道,‘假如这是一个特意订的私人包间的话,那我想公共房间一定无比舒服啰。’说着,我伯父就在一把高靠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凝神打量那位绅士的精确尺寸;那种精确度是没说的,假如提金-威尔普斯按这一尺寸给他提供印花布做一套衣服的话,绝不会大一英寸,也不会小一英寸。
  “‘离开这个房间。’那两个男人齐声说,同时都以手按剑。
  “‘呃?’我伯父说,看样子根本就不理解他们的意思。
  “‘离开这个房间,否则你就是找死。’那佩大剑的面目可憎的人说,一边拔出剑在空中舞了一下。
  “‘打翻他!’穿天蓝色衣服的绅士喊道,一边拔出剑来,后退了两三码。‘打翻他!’那位女士发出一声大大的尖叫。
  “可不,我伯父向来是以异常勇敢和镇静著称的。看上去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直漠然以待,而其实他一直在暗中四处查看,寻找可以用作防身武器或用来投掷的东西;就在对方拔出剑的那一刻,他瞥见烟囱的角落放着一把古旧的细剑,它的剑柄上绕着藤条,剑鞘已经生锈。随着纵身一跳,我伯父已操剑在手,他拔出剑来,英勇地在头上方挥舞,大声叫那位女士走开,把高靠背椅摔向穿天蓝色衣服的汉子,把剑鞘投向穿李子色衣服的汉子,趁他们手忙脚乱之机扑了过去,与他们混战起来。
  “先生们,有一个古老的故事——是真实的,但并不因此逊色——说的是一个又好又年轻的爱尔兰绅士,有人问他会不会拉小提琴,他回答说无疑他是会的,但是他又说不定,因为他从来没有拉过。用这来形容我伯父和他的剑术也并无不可。他以前从来没有拿过剑,除了有一次在一个私人剧院扮演理查三世:在那场戏中,根据与理奇蒙的约定,理奇蒙被从背后刺穿,根本不需要表演剑术。可是在这里,他与两位经验丰富的剑客厮杀,进攻,防守,直刺、斜削,以极度的男子汉气魄和极尽敏捷的身手拼杀着,虽然在此刻之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对这一技艺一点儿概念都没有。绅士们,这只是表明古话说得有多好:在亲自试过之前,一个人绝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
  “搏斗的声音很可怕,三个搏斗者都破口大骂,他们的剑撞击得那么厉害,声音之大仿佛新港市场的所有刀斧在同时敲击。当搏斗达到高潮时,那位女士(很可能是为了鼓励我伯父)完全扯掉了面纱,露出了令人炫目的美丽脸孔,使我伯父情愿为博她一笑而与五十个人决一死战。他先前创造了奇迹,而现在更是勇猛无比,像个极度疯狂的巨人。
  “就在这一时刻,穿天蓝色衣服的绅士转过身来,看见那位年轻女士暴露了她的脸,因此发出一声激怒与嫉妒的喊叫,同时把他的剑转向她美丽的胸膛,对准心口刺了过去,使我伯父发出一声使房子震颤起来的痛苦的大叫。那位女士轻捷地闪开,从那青年汉子手里夺过宝剑,趁他还没站稳,把他逼到墙边,一剑刺穿了他以及后面的贴墙板,一直刺到了剑柄,把他牢牢实实地钉在了那里。这是一个棒极了的榜样。我伯父发出一声胜利的高呼,以不可阻挡的力量逼着他的敌手退到了相同的方向,把那把古剑刺进了他的背心上那个大大的红花图案的中心,把他钉在了他朋友的旁边;他们俩站在那里,绅士们,痛苦地抽动着手和腿,就像玩具店里用粗线操纵的玩偶似的。我伯父后来老是说,这是他所知的处置敌手的最佳方法之一;但是它就所花代价而言未免有一点瑕疵,那就是,每处置掉一个敌手就要损失一把剑。
  “‘邮车,邮车!’那女士喊道,一边跑向我伯父,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我们可以逃走了。’
  “‘可以!’我伯父叫道,‘嘿,我亲爱的,没有别的人要杀了,是吗?’我伯父有点儿失望,先生们,因为他觉得在屠杀之后安静地谈谈情说说爱是妙不可言的,哪怕仅仅是换个玩法。
  “‘我们一刻也不能在这儿耽搁,’年轻女士说,‘他(指了指那个穿天蓝色衣服的年轻绅士)是有权有势的费勒托维尔侯爵的独生子。’
  “‘那好呀,我亲爱的,不过恐怕他再也无法领受这个爵号了。’我伯父说,一边看了看那个年轻绅士,他站在那里,被钉在墙上,正如我所描述的,那样子像被钉住的金龟子标本。‘你毁了人家的传宗接代呀,我亲爱的。’
  “‘我是被这些恶棍从家人和朋友身边强抢来的。’年轻女士说,她的脸因愤怒而涨红了,‘本来那个坏蛋是打算再过一小时就强行娶我的。’
  “‘厚颜无耻的东西!’我伯父说,对费勒托维尔侯爵的垂死的继承人投去非常鄙夷的目光。
  “‘从你所见的情况你可以猜得出,’年轻女士说,‘他们早已有预谋,假如我向任何人求救,他们就要谋杀我。要是他们的同伙发现我们在这里,那我们就完了。再耽误两分钟就太晚了。邮车!’由于过于激动,加之刺杀小费勒托维尔侯爵时用力过度,她一说完这些话就倒在了我伯父怀里。我伯父抱起她,一直走到了门口。邮车就停在那里,早已套好四匹尾巴长长、鬃毛飘垂的黑马;但是马头边没有车夫,也没有车管,甚至连马夫都没有。
  “绅士们,我希望在我表述以下有关我伯父的看法时,我没有对他有什么不公:虽然他是一个单身汉,但他在这次之前已经抱过一些女人了;我真的相信,他有吻酒吧女招待的习惯;我还知道,有那么一两次,他被可靠的证人撞见在用很明显的方式拥抱一位老板娘。我提到这些,旨在说明那位小姐准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因此才对我伯父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他常常说,当她长长的黑发撒在他手臂上时,当她苏醒后用美丽的黑眼睛盯着他的脸时,他感到是那么奇怪而又紧张,以至于他的两条腿都在打抖。但是,谁能注视一双柔情蜜意的黑眼睛却又没有异样的感觉呢?我办不到,先生们。我害怕注视我熟悉的一些眼睛,道理也就在其中啊。
  “‘永远不要离开我。’年轻小姐喃喃地说。
  “‘永远不。’我伯父说。这是他的心里话。
  “‘我亲爱的救命恩人!’年轻小姐叫道,‘我亲爱的、好心的、英勇的救命恩人!’
  “‘别说了。’我伯父说,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年轻小姐问道。
  “‘因为你说话时嘴唇太漂亮了,’我伯父回答说,‘我担心我会禁不住莽撞而亲吻它们。’
  “那小姐抬起手来,仿佛要警告我伯父别那样,并说——不,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微微一笑。当你面对世界上最甜蜜的两片嘴唇,并看见它们轻轻地咧成淘气的微笑时——假如你离它们很近,而且旁边没有别的人——你除了立即亲吻他们,再没有更好的方法证明你对它们的美丽形状和色泽的爱慕了。我伯父就是那么做的,我因此很推崇他啊。
  “‘听!’年轻小姐叫道,惊了一下,‘车轮和马儿的声音!’
  “‘是呀。’我伯父说,一边侧耳倾听。我伯父特别擅长辨别车轮声和马蹄践踏声;但由于从远处向他们奔来的马儿和马车似乎很多,因此不可能猜出确切的数目。从声音来判断,好像足足有五十辆四轮大马车,每辆车有六匹纯种骏马。
  “‘有人追我们!’年轻小姐叫道,双手捏到了一块儿,‘有人追我们。除了你我没有别的希望了。’
  “她美丽的脸上露出那么恐惧的表情,致使我伯父当即下了决心。他把她抱进马车,告诉她不要害怕,再次把他的双唇压到她的双唇上,还建议她拉好窗帘挡住冷风,然后就爬上了驾驶座。
  “‘且慢,爱人。’年轻女士叫道。
  “‘什么事呀?’我伯父从驾驶座上说。
  “‘除了我,你谁都不爱,谁都不娶吗?’年轻小姐说道。
  “我伯父发了一个大誓,说他绝不会娶别的任何人,于是年轻小姐把头缩进车内,并拉上了车窗。然后他跳上驾驶座,舒展一下双肘,调整好缰绳,抓起放在车顶的马鞭,抽了领头马一鞭,于是四匹尾巴长长、鬃毛飘垂的黑马开始奔跑,拉着它们后面的老邮车向前冲去,每小时的速度是有十五英里。哟!它们奔跑得多快呀!
  “后面的嘈杂声更大了。老邮车跑得越快,追击者也越快——人、马和狗在追击中采取了联合行动。那种嘈杂挺可怕的,不过,盖过它的是那位小姐的尖声叫喊,她催促我伯父说:‘快点!快点!’
  “他们掠过黑暗的树林,像狂风驱使下的羽毛。他们掠过房屋、大门、教堂、干草堆以及其他各种东西,其势头之猛和噪声之大,有如突然决堤的咆哮的洪水。追击者的喧嚷仍然有增无减,我伯父仍然能听见那位年轻小姐在疯狂地尖叫:‘再快点!再快点!’
  “我伯父连连挥鞭和抖缰绳,马儿们飞速前进,直至马身因汗沫而开始泛白;而后面追击的嘈杂声却有增无减;而那位年轻小姐仍然在叫唤:‘快点!快点!’我伯父以危急时刻特有的猛劲很响地跺了一下靴子,并且——发现已经到了天光灰白的早晨,而他正在车匠的场子里,坐在一辆破旧的爱丁堡邮车的驾驶座上,因又冷又湿而浑身发抖,正在跺着脚取暖哩!他跳下驾驶座,热切地向车子里寻找那位美丽的小姐。唉!邮车既没有门,也没有座位——只是一个空壳。
  “当然,我伯父知道这件事里有某种神秘,也知道一切都如他常说的那样的的确确是发生过的。他一直坚定地信守他对那位美丽的小姐发的大誓:因她的缘故拒绝了好几位合适的老板娘,一直到死都是独身。他老是说:那真是件够奇怪的事儿,他是偶然翻过栅栏去的,不料却发现邮车、马儿、车管、车夫和旅客们的鬼魂都有每天晚上有规律地夜游的习惯。他还常常补充说,他相信他是唯一曾被当成游魂受邀参加过其中一次夜游的活人。我相信他说的是对的,先生们——至少我从没听说别的人参加过。”
  “我真不知道这些邮车的鬼魂在它们的邮包里装了什么。”旅馆老板说,他极其专心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死人的信呗,当然嘛。”行脚商人说。
  “噢,啊!没错,”老板说,“我居然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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