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布罗迪小姐的青春


作者:斯帕克,袁凤珠     整理日期:2015-04-26 20:10:44

《布罗迪小姐的青春》内容简介:布罗迪小姐精力充沛,正当事业的鼎盛之年。她以独创的教学方式带出一群人称“布罗迪帮”的女孩。布罗迪小姐把年轻时候的亲身经历作为授课内容,教导学生们按照自己的规划去创造未来,谆谆训勉她们成为“人中之杰”。“布罗迪帮”的女孩们,热情、独立、野心勃勃,成为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孩中有人背叛了布罗迪小姐。黑暗中,那个一直仰望她的女孩,静静地注视着她,注释着布罗迪小姐一步步走向毁灭。
  
  作者简介:
  缪丽尔斯帕克(MurielSpark,1918-2006):英国著名女作家,出生在苏格兰爱丁堡,并在此完成学业。曾在两家杂志社担任编辑。斯帕克的创作领域很广,包括中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舞台剧、诗歌、儿童作品、传记及文艺批评。获得过包括意大利文学奖、詹姆斯特艾特布雷克纪念奖、索尔泰厄十字奖、英格兰T.S.艾略特奖等在内的多项文学奖。1978年她被选为美国文学艺术学会名誉会员,1988年又被选为法国文学艺术学会会员。
  而将缪丽尔斯帕克与其作品推到了世人面前并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浓厚兴趣的,正是本书《布罗迪小姐的青春》,小说改编成话剧后轰动了伦敦西区舞台,后又由美国20世纪福克斯公司改编成电影,二十多年未曾间断过上映。
  ★缪丽尔斯帕克是那种完全燃烧自己的创作者,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像她这样写作了。——《独立报》
  ★斯帕克很有趣,却不失深刻思想,她的作品能让其他作家和读者都陷入思考之中。——评论家大卫洛奇
  ★缪丽尔斯帕克写了许多英文中最好的句子。——《纽约客》
  在路边上,几辆自行车一字排开,正好形成一条男女分界线。
  这边的男生们手扶车把,正和站在对面的马西亚·布莱恩女子学校的女生聊天,那架势好像准备随时蹬车而去。
  女孩子们一色的巴拿马帽子戴得歪歪斜斜,可是不能摘下来,因为这是校规,况且这里离学校很近。根据校方规定,戴帽子通常是后檐向上,前檐向下。可是中学四年级以上的学生如果不按要求戴,只要不歪着戴,校方一般不过问,这五个女生的帽子便戴得各具形态。
  平时极少有机会与男生谈话的女生既兴奋又羞涩,她们不由自主地扎在了一堆。
  这些女生都属于布罗迪帮。在十二岁刚入中学的时候人们就这样讥讽地称呼她们,女校长这样称呼她们还是以后的事。当时人们一眼就能认出她们是布罗迪小姐的学生,因为,正如女校长所说的那样,她们学习了大量脱离学校大纲的科目和与“学府”毫不相干的东西。据说她们不仅知道巴克门奈、墨索里尼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还知道护肤膏能滋润皮肤,金缕梅比肥皂加水更能保护皮肤,甚至于还懂“经期”这个词。她们不但听说过《讨厌的温妮》一书的作者在伦敦的住宅内部装饰,而且还听说过夏洛特·布朗蒂和布罗迪小姐个人的浪漫史。她们还知道有个爱因斯坦,还知道怀疑《圣经》的人的观点。她们虽然不清楚弗罗登战役是什么,芬兰的首都在哪儿,却知道占星术的使用方法。这些布罗迪帮除一人外,都像布罗迪小姐一样,做算术题的时侯掰着手指头计算,而且运算结果能和答案八九不离十。
  她们升入中学四年级时已经十六岁了,学会了放学以后在学校大门外边闲转悠。虽然她们对学校的传统势力已经适应,可是她们身上的布罗迪做派依然那么明显。此时她们早已成为学校赫赫有名的人物。这当然不是因为人们喜欢她们,而是因为早已对她们心存疑虑。她们既缺乏集体主义精神,相互之间又没有共同之处,唯一相同的是她们都对吉恩·布罗迪小姐忠贞不渝。吉恩·布罗迪仍然教小学,仍然受到人们相当大的怀疑。
  马西亚·布莱恩女子学校是一所老学校,是十九世纪中叶由一位富有的寡妇捐资修建的。她的丈夫生前是爱丁堡书籍装订商,她生前是加里波第①的崇拜者。她那充满男子气概的画像高悬在大厅的墙上,每逢创立人纪念日,画像前总供奉着不易凋谢的菊花和天竺牡丹。花瓶放在画像下的小讲台上,旁边还摆着一本打开的《圣经》,有一句话专门用红笔标出来:“啊,我在何处得以寻到一位高尚的妇人,她的价值远远高于金钱。”
  树下的这几个女生因为有男生在场而肩擦肩互相依偎着。她们都因各自的本领而闻名。就说十六岁的莫尼卡·道格拉斯吧。她的心算本领就小有名气。可是她生起气来就见谁骂谁,那样子可不一般,她的鼻头一年到头都是红的,身后拖着两根又黑又长的辫子,两条腿好像两根木桩。莫尼卡刚满十六岁,她的巴拿马帽戴得比一般人的要高得多,似乎帽子太小,又似乎她明白不论是哪方面她都显得怪异。
  罗丝·斯坦利以性感出名。金黄色短发上那顶帽子的戴法并不特殊,可她偏偏要把帽顶两侧向里压进去。
  尤妮丝·加德纳长得矮小精干。她那花里胡哨的体操动作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游泳姿势众人皆知。她戴帽子时总喜欢使前檐上翘,后檐下垂。
  桑蒂·斯特林杰则喜欢把整个帽檐往上翻,并且戴得尽量靠近后脑勺。为了不使帽子掉下来,她在上边缝了根松紧带,让带子兜住下巴。她爱咬松紧带,咬断了就换根新的。唯一令她名声不好的是她那双不易被人看见的小眼睛。然而她优美的音质则全校闻名。在小学的时候,布罗迪小姐就特别喜欢她的好嗓音。“过来给大家朗诵首诗吧,忙了一天大家都累了。”
  “离开机杼,离开织物,
  她走进房间,步履急促。
  她看见睡莲盛开,
  她看见羽饰盔上栽,
  凯米洛特①啊等我来!”
  “真令人兴奋。”布罗迪小姐总是一边说一边从胸前伸出手向这班十岁的女孩子打着手势,而她们却正竖着耳朵听那“救命”的下课铃声呢。“要是没有丰富的想象力,”布罗迪小姐正告她们,“人类就完结了。尤妮丝,过来翻个跟头,让大家轻松一下。”
  眼下这几个男孩子正扶着车,兴高采烈地说着珍妮·格雷的坏话,说她从演讲课上学来的说话方式如何难听。她是桑蒂的密友,打算将来当演员。她总是把帽子前檐拉得很低。这个帮里数她长得最漂亮,招人喜爱,她也以此而出名。“别讨人厌了,安德烈。”她抬高调门说。五个男孩子里有三个叫安德烈的,这三个安德烈一同学着珍妮的腔调说:“别讨人厌了,安德烈。”他们惟妙惟肖的模仿惹得这群头戴巴拿马帽的姑娘们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帮里最后一位成员玛利·麦克格里戈走了过来。大家都知道她一向少言寡语,也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谁都可以斥责她。与她同来的是个帮外的姑娘,名叫乔伊斯·艾米丽·海蒙德。乔伊斯可是个有钱人家的姑娘,是她们眼中的少年犯。她最近才被送到布莱恩学校来,这可是最后一次尝试了,因为没有任何一所学校,没有任何一个女校长能对付得了她。她还穿着原来学校的绿校服。其他人的校服是深紫色的。到目前为止她干得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向正在教唱歌的老师身上掷纸飞机。她坚持用双名乔伊斯·艾米丽当名字。乔伊斯·艾米丽一直想挤进这个著名的帮里来,她认为她的名字很响亮,肯定会提高它的身价。实际上她的名字并没能帮她的忙。她始终闹不清她们为什么不要她。
  乔伊斯·艾米丽朝学校大门的方向边点头边说:“老师来了。”
  两个安德烈掉转车头飞似的蹬车而去。另外三个男孩子则逆反地留了下来。他们抬头朝天上望去,像是正在欣赏潘特兰得山上空的浮云。女孩们则聚到一起像是在开讨论会。“下午好,”布罗迪小姐走近他们时说,“好几天没见你们了。我想咱们还是别扣押这些年轻人和自行车了吧。你们好啊,小伙子们。”这帮姑娘都随她去了,乔伊斯这个新少年犯跟在她们后边。“我好像还没有见过这个新来的姑娘。”布罗迪小姐说着,仔细审视了一下乔伊斯。她们做了介绍后,布罗迪说:“啊,亲爱的,我们必须走了。”
  桑蒂朝后边看了看,只见乔伊斯·艾米丽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修长的双腿任性地边走边蹦,那动作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布罗迪帮则又像六年前她们童年时期那样退到了她们的秘密之中。
  “我正在往你们幼稚的头脑里灌输大人的思想,”布罗迪小姐那时对她们说,“我所有的学生都是人中之杰。”
  桑蒂跟在布罗迪小姐身后,用她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瞅着莫尼卡红红的鼻头,想起了当年那句话。
  “明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布罗迪小姐说,“保证都来噢。”
  “戏剧小组……”珍妮喃喃地说。
  “找个理由不去,”布罗迪小姐说,“又有了一个新的让我下台的阴谋,我必须和你们商量一下怎么对付它。不用说我是决不下台的。”她像往常一样,讲话时语调平和,但是很有分量。
  布罗迪小姐从不与同事讨论自己的事,而只同她过去满怀信心培养出来的学生商量。过去也曾有过企图使她离开布莱恩的阴谋,但都化成了泡影。
  “有人再次建议我去进步学校申请一份工作,因为我的教育方法在那里比在布莱恩更合适,可我决不到一所狂热学校去申请工作。我就留在这所教育工厂里。这里所需要的是往面团里加酵母。只要给我一个处在可塑年龄的女孩子,那她一生都将是我的了。”
  布罗迪帮的姑娘们个个面带微笑,她们从不同的方面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布罗迪小姐竭力使她那褐色的眼睛闪着光芒,深邃的目光伴随着她平静的语调,阳光下她的浅棕色皮肤的侧影使她显得坚强有力。整个布罗迪帮从没有怀疑过她能闯过这一关。她们知道盼着布罗迪小姐去狂热学校谋职比盼着恺撒大帝去还难呢。她绝不会下台。校方若想赶走她,除非将她杀了。
  “这又是哪一伙人?”以性感出名的罗丝问。
  “明天晚上咱们再讨论反对我的那伙人,”布罗迪小姐说,“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绝不会成功。”
  “不错,”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当然不会成功的。”
  “在我的盛年他们绝不会成功,”她说,“我正处在事业的鼎盛时期。认识自己的鼎盛期很重要,要常常记住这一点。电车来了,我敢说上面没有我的座位。现在是一九三六年,骑士时代已经成为历史。”
  六年前,布罗迪小姐经常带领她的新班到花园里的一棵大榆树下上历史课。有一次她们穿过走廊时,经过女校长的书房。房门大开,室内空无一人。
  “小姑娘们,”布罗迪小姐说,“进来看看这个。”
  她们挤在门口,她指给她们瞧一张大招贴画,那张画用图钉钉在对面墙上,画的是一张男人的大脸,下面有一行字:“安全第一”。
  “这是斯坦利·鲍德温。他当上了首相,时间不长就下台了。”布罗迪小姐说,“麦凯小姐把它钉在墙上是因为她相信‘安全第一’这句口号。可是安全并不是第一位的。真、善、美才是第一位的。跟我走吧。”
  这是布罗迪小姐第一次向姑娘们暗示她与其他老师之间的分歧。说实在的,她们中的一些人是头一次知道被校方首领拢在一起的大人们竟也会有不完全一致的看法。她们将这些事听在耳里,记在心中。她们兴奋地意识到自己已属于一个将要受谴责的阵营,但又不至于遭受危难,因此觉得挺兴奋。于是她们便尾随着危险的布罗迪小姐来到那棵榆树安全的护荫下。在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里,只要天气允许,小姑娘们便坐在榆树下那三张长凳上上课。
  “拿起书来,”布罗迪小姐常说,“你们都把书捧起来,防着点外人。要是有外人过来,咱们就说在念历史……诗歌……语法。”
  小姑娘们手捧着书本,目光却都集中在布罗迪小姐那里。
  “我要给你们讲讲我暑假去埃及度假的事……还要谈谈如何保护皮肤和手……还有我在去贝尔利兹的火车上遇见的那个法国人……还有,我必须讲给你们听我在意大利见到的那些画。谁是意大利最伟大的画家?”
  “莱奥纳多·达·芬奇,布罗迪小姐。”
  “不对,答案是乔陶①,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
  有的时候桑蒂觉得布罗迪小姐的胸部平得像她的背,没有任何隆起的部分,而在另外一些时候又见她的乳房突出,十分显眼,这只有在她讲课时才会发现。布罗迪小姐在室内讲课时总是站得笔直,把头高高昂起,两眼望着窗外。桑蒂听讲时透过那双小眼睛盯着她,就像听圣女贞德讲话一样。
  “我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们,我事业的鼎盛期到了。这个假期更使我坚信,我事业的鼎盛期真正开始了。一个人事业的鼎盛期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你们,孩子们,长大以后,一定要时刻留意自己事业的鼎盛期。它可能出现在你们一生中的任何时候。你们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时期,创造出辉煌的业绩。玛利,你桌子下面是什么?你在看什么?”
  玛利像堆泥似的坐在那儿,笨得连撒谎都不会,她不知道该如何掩饰才对。
  “挺逗乐儿,布罗迪小姐。”她说。
  “你是说有一个好玩的布娃娃?”
  其他女孩们窃笑起来。
  “是连环画。”玛利说。
  “连环画,可不是嘛。你几岁了?”
  “十岁,夫人。”
  “都十岁了,不该看连环画了。把它给我吧。”
  布罗迪小姐看了看连环画说:“老虎蒂姆,可不是嘛。”说完,她把它扔进了废纸篓。这时她见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那本连环画,便又捡起画册把它撕个粉碎,扔进篓子里。
  “听我说,姑娘们。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使自己的事业灿烂辉煌,既然我的辉煌时期已经来了——桑蒂,你走神儿了。我刚才说什么了?”
  “您的辉煌时期,布罗迪小姐。”
  “留点神,”布罗迪小姐说,“要是下一节课有人过来,可别忘了说是语法课。我要讲点我生活的私事,那是比我现在年轻得多的时候,虽然我比他大六岁。”
  她把身子靠在榆树上。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天,一阵风刮来,树叶纷纷落下。孩子们喜欢落叶,因为可借此机会挪一挪身子,把树叶子从头发和腿上掸掉。
  “那是既混乱又令人陶醉的年代。我和一个青年在战争①初期订了婚,可是他后来战死在佛兰德斯战役里。”布罗迪小姐说,“桑蒂,你是想洗衣裳了吗?”
  “没有,布罗迪小姐。”
  “因为你把袖子挽了上去。不管天气有多热,我也不允许女孩子把上衣的袖子卷起来。马上给我把袖子放下来,我们可是文明人。他是在宣布停战前一个星期战死的。那时他才二十二岁,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凋落了。我们回到教室里可以在地图上找找佛兰德斯,看看我亲爱的人在你们出生以前就死去的地方。他是乡下人,很穷,生在爱尔郡,可他既勤劳又聪明好学。他向我求婚的时候对我说:‘我们将喝白水慢行路。’这是那个地方的人常说的话,说的是要过清静的生活。‘我们将喝白水慢行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罗丝?”
  “是说你们要过清静的生活,布罗迪小姐。”罗丝·斯坦利说。就是这个罗丝,六年以后有了富于性感的名声。
  校长麦凯小姐从草坪上走过来的时候布罗迪小姐还在讲她的未婚夫战死的故事。这时泪水已从桑蒂的小眼睛里夺眶而出,她的眼泪感染了她的朋友珍妮,她抽泣着动了动腿,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条手绢。珍妮后来是校内公认的漂亮姑娘。“休死了,”布罗迪小姐说,“停战前一周死的。后来举行大选时人们都说‘吊死独裁者’!休躺在坟墓里,成了森林里的一朵花。”罗丝·斯坦利哭起来。桑蒂将泪眼转向一旁,正看见麦凯探头探脑地从草坪上走过来。
  “我来看看你们,马上就走,”她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哭什么?”
  “她们被我讲的故事感动了。我们在上历史课。”布罗迪小姐说着,敏捷地用手抓住了一片下落的榆树叶。
  “十岁了还为一个故事哭!”麦凯小姐说。女孩子们慢慢地从长凳上站起来,她们仍被勇士休的事迹震撼着。“我只是来看看你们,马上就走。好啦,姑娘们,新学期开始了。希望你们都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我还等着看你们写的关于暑假的好文章呢。你们已经十岁了,可不该再为历史哭鼻子。记住我的话!”
  “你们做得不错。”麦凯小姐离开后,布罗迪小姐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就对了,遇到难题时就一言不发,不置可否。说话是银沉默是金。玛利,你在听我说吗?我刚才说的什么?”
  玛利·麦克格里戈一堆泥似的坐在那儿,像个雪人似的只看见眼睛、鼻子和嘴。她后来成了众所周知的蠢丫头和大家的出气筒。二十四岁时她在一场旅馆大火中丧生。这时她鼓起勇气说道:“金子。”
  “我说什么是金子?”
  玛利环顾一下四周,听见桑蒂悄声说:“落叶。”
  “落叶。”玛利说。
  “很明显,”布罗迪小姐说,“你没听我说。你们这些小孩子,只要你们真听我的话,我就会把你们变成人杰中之人杰。”
  2
  玛利·麦克格里戈已经进入人生第二十四个年头。她始终没有明白为什么吉恩·布罗迪对学校任何人的信任都不及对自己这伙学生的信任。就连自己的浪漫史她也只对这几个姑娘讲。诚然,玛利·麦克格里戈一直都挺喜欢布罗迪小姐的,可是也从没想过她有多么重要。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第二年,她参加了妇女皇家服务队。由于她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干不了,时常受到批评。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她痛不欲生。她有一个男朋友,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他是位下士,可是与她相爱才两个星期便抛弃了她。有一次他没有到约定的地点与她约会,而且再也没有来找过她。她此时此刻回忆起往事,想起小时候布罗迪小姐经常给她们讲一些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的故事,才意识到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快活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长大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布罗迪小姐。她克服了失恋的痛苦后又恢复到一贯的混沌状态直到被大火烧死。二十四岁时,她请假去坎伯兰,住在一家旅馆里。旅馆着起大火,玛利·麦克格里戈在越来越浓烈的烟雾中顺着过道来回跑,可是不管跑到哪一头,都被烈火阻挡。她听不见呼叫声,因为大火的轰隆声压倒了一切声音。浓烟呛得她喊不出来。当她再次转身往回跑时被一个人绊倒,就再也没起来。然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在她十岁那年,她正呆呆地坐在布罗迪小姐的学生中间呢。“是谁把墨水洒在地上了——是你吗,玛利?”
  “我不知道,布罗迪小姐。”
  “我敢说就是你。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笨的孩子呢。哪怕你对我说的一点不感兴趣,也请你装出点喜欢听的样子来。”
  恰恰是这些日子使玛利·麦克格里戈长大以后感到,那才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桑蒂·斯特林杰也认为那几年是最幸福的日子。她在十岁生日那一天将这感受告诉了好友珍妮·格雷。那天她请珍妮喝下午茶。晚饭最好吃的东西是菠萝块加奶脂,而那一天最高兴的事是大人没管她们。桑蒂平时很少吃菠萝,她觉得它的味道很纯正,样子看上去就喜人。她先用两只小眼睛死死盯住那淡黄色的方块,然后才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舌头舔到菠萝时那股酥酥的感觉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这种快乐感觉不是因为吃到了好东西而产生的,也不同于玩耍时在不知不觉中得到的那种欢乐。她们俩先把菠萝吃光,留着奶脂最后大口地吃了个痛快。
  “小姑娘们,你们将成为人中之杰。”桑蒂说。珍妮听了憋不住想笑,只好把奶脂吐到手绢上。
  “你知道吗?”桑蒂说,“这些日子可能是我们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呢。”
  “可不,她们都这么说,”珍妮说,“她们说,上学的时候能高兴就高兴,因为你根本说不清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布罗迪小姐说人生事业的鼎盛期是最好的。”桑蒂说。
  “是的,可她从来没结过婚,不像别人的妈妈爸爸那样。”
  “那些人没有鼎盛期。”桑蒂说。
  “他们会做爱。”珍妮说。
  两个小姑娘沉默了,因为那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而且直到最近她们才多少明白了一点。那件事的说法和含义对她们来说是全新的,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过了一会儿,桑蒂说:“劳埃德先生上星期有了个孩子。他肯定和老婆做过爱。”她们谈起这种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便用粉红色餐巾捂住脸尖声笑个不止。劳埃德先生是高年级的艺术老师。
  “你能猜到是怎么做爱的吗?”珍妮小声说。
  桑蒂的眼睛本来就不大,现在眯得更小了,试图想象出点什么来。“他肯定穿着睡衣。”她小声答道。
  她俩想起一只胳膊的劳埃德严肃地走进教室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珍妮说:“只有在冲动的时候才干那种事。就这么回事。”
  珍妮的消息是可靠的,因为人们发现,她爸爸的杂货店雇的那个女孩子最近怀了孕,珍妮从人们的闲言碎语里星星点点知道了些这方面的事。她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桑蒂以后,她们便开始探讨这件事,还管这叫“研究”。于是她们便将记忆里听别人讲过的话与大词典里的解释拼凑在一起。
  “其实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珍妮说,“蒂妮那天和她的男朋友到帕多基散步的时候就把那种事干了。后来他们就不得不结婚了。”
  “这么说不等他们把衣服脱下来冲动就过去了。”桑蒂说。她用的是“衣服”这个词,毫无疑问她是指内裤,可是说“内裤”太粗俗了,与正在讨论的科学内容不相符。
  “是的,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珍妮说。
  桑蒂的妈妈在门口往里看了看说:“玩得好吗,亲爱的?”她身后是珍妮的妈妈。“那还用说,”珍妮的妈妈看着饭桌说,“她们一直在吃呀!”
  桑蒂觉得珍妮的妈妈太看不起她们,好像她们除了吃不知道别的似的。
  “你们现在想干什么?”桑蒂的妈妈问。
  桑蒂目光里隐藏着愤怒,她看了看她母亲,意思是:你保证过不管我们的,保证就是保证,你也知道对一个孩子失信有多糟糕。你今天失信于我可能会毁了我一生,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桑蒂的妈妈带着珍妮的妈妈一同退了出去。“由她们去吧,”她说,“好好玩吧,亲爱的。”桑蒂的妈妈是英格兰人,所以叫她“亲爱的”,不像爱丁堡的妈妈们管孩子们叫“宝贝儿”。这常常使她感到难堪。桑蒂的妈妈有件华丽的冬大衣,上面装饰着狐皮,那样式跟约克公爵夫人的一样。别的妈妈们只穿粗花呢,顶多是麝鼠皮的,而且一辈子只有那么一件。
  天一直下着雨,地面太湿,她们没法接着玩挖个洞到澳大利亚去的游戏,于是便把堆满餐具的饭桌抬到墙角去。桑蒂把钢琴凳的上盖打开,从两捆乐谱中间抽出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写着:
  高山房舍
  作者:桑蒂·斯特林杰
  珍妮·格雷
  这是一个尚未完成的故事,写的是布罗迪小姐的情人休·卡路特斯。他并没有死在战场,说他死了是电报出的差错。战后他回来了,并且到学校找过布罗迪小姐。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校长麦凯小姐。她对他说布罗迪小姐不想见他,还说她另有所爱了。休听说后痛苦地狂笑起来,然后便到一座山里建房住了下来。一天,桑蒂和珍妮在山里发现了身穿茄克的休。到目前为止,故事情节发展到休把桑蒂扣为人质,珍妮趁着夜色逃了出来,在黑暗中寻找下山的路。休正要追赶她。
  桑蒂从餐具架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支铅笔接着写道:
  “休!”桑蒂恳求地说道,“我对上帝发誓布罗迪小姐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她一直在山下等你,在她的风华正茂时期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回去。你要是能让珍妮回去的话,她就会把你的情人吉恩·布罗迪带到你身边,你就可以亲眼看看她,拥抱她。她等你已经等了十二年多了。”
  休黑亮的眼睛在茅舍的油灯下闪闪发光。“快回去,姑娘!”他叫道,“别碍我的事。我就知道,你的朋友要回去把我的住处报告给我从前那个骗子未婚妻。我就知道你们俩是她派来的奸细,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继续骗我。你听见了没有!”
  “就不!”桑蒂说完,用柔弱的身体挡住门,用胳膊当门闩。她睁大的双眼闪烁着光芒。
  桑蒂把铅笔递给珍妮说:“该你了。”
  珍妮写道:他用力把她一下子推到了屋子另一头,大步流星地走进月光下的雪地里。
  “把他的皮靴写进去。”桑蒂说。
  珍妮便写道:他的高筒皮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月光这个词用得太多了,”桑蒂说,“不过没关系,等发表的时候再说吧。”
  “嘿,这可是个秘密呀,桑蒂!”珍妮说。
  “我知道,”桑蒂说,“别担心,不到我们的鼎盛时期是不会拿去发表的。”
  “你说布罗迪小姐和休做过爱吗?”珍妮问。
  “那她就该有孩子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
  “我想他们不会干那种事,”桑蒂说,“他们的爱情超过了那种事。”
  “布罗迪小姐说他最后一次请假回来的时候他俩不顾一切地抱在一起了。”
  “可我猜他们没脱衣服,”桑蒂说,“你说呢?”
  “我想也是。”珍妮说。
  “我可不想做什么爱。”桑蒂说。
  “我也不想。我要嫁给一个纯正的人。”
  “吃块太妃糖吧。”
  她们便坐在地板上吃起糖来。桑蒂往火里加了点煤,火苗蹿起来,映在珍妮的发卡上。“我们在火边玩女巫游戏吧,就当是过鬼节。”
  黄昏里她俩边吃糖边坐着念巫咒。珍妮说:“博物馆里有座希腊神像,光着身子站着。是上个星期六下午看见的,可我是跟着凯特姨妈去的,没有机会好好看看他。”
  “咱们下个星期天去博物馆吧,”桑蒂说,“这可是一项研究活动。”
  “你妈让你一个人和我去吗?”
  桑蒂外出不能没有大人陪着,这可是无人不晓的。她说:“我想她会让的。也许我们能找个人带我们去。”
  “我们去找布罗迪小姐。”
  布罗迪小姐经常带学生去博物馆,找她应该是可行的。
  “可是,”桑蒂说,“要是那个雕像光着身子,她就不让我们看了。”
  “我想她不会留心雕像是不是光着身子,”珍妮说,“那个小东西她看不见的。”
  “我知道,”桑蒂说,“布罗迪小姐对干小事情不怎么感兴趣。”
  珍妮该跟妈妈回家了。她们要在爱丁堡十一月云团密布的晚霞里坐电车穿过狄恩河桥。桑蒂隔着窗户向外招招手,心想珍妮是否也有过着双重生活的体会,这体会使她的生活充满了连百万富翁都遇不到的难题。百万富翁都过着双重生活。晚报像响尾蛇一样啪的一声滑进了信箱,家里一下子充满了傍晚的气氛。
  三点四十五分,布罗迪小姐正在班上给同学们朗诵诗,为的是在她们回家以前提高她们的思想境界。她眯着双眼,高抬着头:
  狂烈的东风呼啸,
  宽宽的溪流哀鸣;
  枯黄的树林衰败,
  凯姆洛特低压的天穹
  雨落不停。
  桑蒂紧闭双唇,眯着小小的灰眼睛望着布罗迪小姐。
  罗丝·斯坦利不停地抽着运动衣带子上的线。珍妮微张着嘴,完全被这首诗吸引住了,她对诗从不感到厌倦。桑蒂也不感到厌倦,但她必须用自己特有的过双重生活的方式才能使自己不厌倦。
  她走过来,在柳荫下,
  找到扁舟一叶,
  在船的四周她写道:
  本夫人来自夏洛特。
  桑蒂紧闭双唇,心中问道:“夫人是用什么写的字?”
  “恰好在长满草的河边有一罐白油漆和一把刷子,”夏洛特的夫人彬彬有礼地答道,“肯定是哪位粗心大意的失业者忘在那儿的。”
  “天哪,就在那么大的雨里!”桑蒂想说点更有趣的。这时布罗迪小姐的声音冲破天花板,萦绕在楼上高中女生的脚边。
  夏洛特的夫人把一只白手放到桑蒂的肩上,凝视着她,似要在她身边坐下。“那个女子如此年轻如此美貌,爱情必遭不幸!”她用悲怆的语调说道。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桑蒂恐惧地叫道。她的两只小眼睛盯着布罗迪小姐,双唇紧闭。
  布罗迪小姐说:“桑蒂,你哪儿不舒服吗?”
  桑蒂吓了一跳。
  “你们这些孩子呀,”布罗迪小姐说,“必须培养自己泰然自若的表情。这是一个女人最宝贵的财富,不管面对顺境还是逆境都要表现得泰然自若。看看那边那幅蒙娜·丽莎的肖像吧!”
  所有的脑袋都转向那幅肖像。那是一件复制品,是布罗迪小姐旅行时带回来钉在墙上的。不惑之年的蒙娜·丽莎微笑得多么泰然自若,尽管她刚刚看过牙医,下巴还肿着呢。
  “她的微笑是永恒的。你们要是从七岁开始让我来管就好了。有的时候我担心是不是太晚了。要是你们七岁就到我这儿来,你们已经成为人中之杰了。桑蒂,过来读几节诗,让大家听听你发的元音。”
  桑蒂是个半英格兰人,大部分元音都读得很好。这是她唯一的好名声。罗丝·斯坦利这时还未以性感出名,是尤妮丝·加德纳而不是她手持《圣经》到桑蒂和珍妮面前,让她们念“婴儿在她子宫内蠕动”。桑蒂与珍妮说她肮脏,还威胁说要告发她。珍妮的美貌已经出名了,她还有副好嗓子,所以音乐课上听她唱“来吧,看看春天金子般的心……”时,娄赛先生总是赞赏地盯着她瞧,并且大胆地抖动她那长长的鬈发。因为每逢音乐课布罗迪小姐都和她的学生在一起,他总是用手摇摇她的鬈发,再看看布罗迪小姐,像小孩玩弄自己的把戏一般,又像是在试探布罗迪小姐,看她是否对他这种非爱丁堡式的做法予以认可。
  娄赛先生是个小个子,上身长下身短,长着红棕色的头发和胡子。他屈起手放到耳后,把头伸到每个女孩子嘴边听她们发声。
  “唱‘啊——’。”
  “啊——”珍妮又高又纯的声音就像那位赫不里地海上少女的声音一样。桑蒂常常把她挂在嘴边。这时珍妮把目光投向桑蒂,与她的视线相遇。布罗迪小姐领着姑娘们走出教室后把她们集合在一起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即使明天纹章院长莱昂大向我求婚我也会拒绝的。我在我的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现在请排成一行,走路时把头抬起来,再抬高一点,要具有高尚女人的风采,就像西比尔·桑代克①一样。”
  桑蒂走在队列里,头向后仰,长着雀斑的鼻子直刺上方,两粒豆子般大小的眼睛瞪着天花板。
  “你干吗呢,桑蒂?”
  “学西比尔·桑代克呢,夫人。”
  “你呀,桑蒂,早晚会出问题的。”
  桑蒂觉得受到了伤害,但不明白为什么。
  “是的,”布罗迪小姐说,“我一直在看着你,桑蒂。我看到了你轻浮的本性,只怕你永远也成不了出类拔萃的人物,成不了人们说的人中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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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迪小姐的青春的作者是斯帕克,袁凤珠,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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