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文学系列,全套十三本,分别为《假面自白》、《爱的饥渴》、《潮骚》、《金阁寺》、《午后曳航》、《春雪》、《奔马》、《晓寺》、《天人五衰》、《忧国》、《阿波罗之杯》、《太阳与铁》、《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 作者简介: 三岛由纪夫(YukioMishima),本名平冈公威,出生于日本东京一个官僚家庭。日本战后文学大师,也是著作被翻译成英语等外语版本最多的日本当代作家,曾两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被誉称为“日本的海明威”。唐月梅,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编辑部编委,日本早稻田大学、立命馆大学客座研究员,横滨市立大学客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一 同学们在学校里议论日俄战争的时候,松枝清显询问他的挚友本多繁邦:“你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吗?”繁邦已经记忆模糊,只依稀记得曾被人带到大门口去看提灯游行队伍。清显心想:战争结束那年,两人都是十一岁,理应有更多鲜明的印象才是。同学们得意洋洋话说当年的情景,大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只凭添几分自己的模糊记忆罢了。松枝家族中,清显的两个叔叔就是那个时候战死的。他的祖母由于两个儿子阵亡,至今还领着遗属抚恤金。但是,她并不使用这笔钱,而把它供奉在神龛里。也许由于这个缘故,家中现有的日俄战争图片集里,最能吸引清显的,就是明治三十七年[1]六月二十六日拍的题为“凭吊得利市附近阵亡者”的图片。这帧用暗褐色油墨印刷的图片,同其他各种战争图片迥然不同。它构图奇特,像一幅绘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数千名士兵都像画中人物,都要排得十分得当,画面中央竖立着一根高高的白色墓标,把所有的效果都集中在这上面。远景是朦胧而平缓的群山,左侧扩展开去的原野,徐徐高隆,右侧的彼方是一片稀疏的小丛林,它伸向布满黄尘的地平线而后渐渐消失了。这回代之而出现的是向右侧渐渐高耸的成排树木,树与树之间露出一片黄色的天空。前景的布局是六棵参天大树,各自保持一定的距离而矗立着。这些树木不知道属于什么种类,它亭亭如盖,树梢的茂叶随风摇曳,呈现一派悲壮的景象。原野扩展开去,远方射出了微光,跟前是一片荒芜的草丛。画面正中,可以看到细小的白色墓标和飘动着白布的祭坛,还有放置在祭坛上的许多花。此外都是军队,簇拥着好几千名的士兵。近景的士兵全部戴着飘垂白布的军帽,肩上斜佩着武装带,背向观众,没有排成整齐的队列。队伍散乱,东一堆西一簇的,士兵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只有左侧前方的几个士兵,犹如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中人物,冲着观众露出半边黯然神伤的面孔。左侧靠里首的无数士兵,满布在原野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一直延伸到原野的尽头。士兵人数众多,当然无法个个识别,只见树林之间布满了人群,一直延伸到远方。无论近景或远景的士兵,都沐浴在深沉的微光之中,他们的绑腿和军靴的轮廓闪烁着亮光。低下脑袋和耷拉着肩膀的轮廓也同样闪烁着亮光。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无可言状的沉痛气氛。所有这一切,都朝向正中央小小的白色祭坛、花和墓标,献上了一颗颗如波浪一般的激荡的心。扩展到原野尽头的这个巨大的集团,涌现出一缕缕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哀思,宛如一个巨大的沉重铁环,慢慢逼向中央。正是这张陈旧的、暗褐色的图片,勾起了人们无限的悲哀。 清显十八岁了。尽管如此,他那颗纤细的心,被束缚在那样悲伤、忧郁的思绪中。可以说,养育他的家庭,几乎没有给他带来力量。他家座落在涩谷区地势较高的地方,是一所大宅邸。在这宅邸里,很难找到一个像他这样多心事的人来。正因为他家原是武将门第,父封侯爵,幕府末期家道中落,父亲有耻于此,遂把幼年的嫡子清显寄养在公卿家,不然清显也不至于养成这种气质。松枝侯爵的宅邸占涩谷郊外广大的面积,在十四万坪[2]的土地上,屋宇鳞次栉比。正房是日本式建筑,在庭院的一角上却兴建了一栋由英国设计师设计的壮观的洋房,这栋能穿着鞋子进去的宅邸,据说是包括大山元帅宅邸在内的四大屋宇之一,这就是松枝私邸。庭院的中心,是一泓宽阔的大湖,以红叶山为背景,湖里可以划船,湖中还有个中之岛,湖面漂浮着开花的萍蓬草,湖里还可以采摘莼菜。正房的大客厅面向这个湖,洋房的宴会厅也是濒临这个湖。湖岸边和中之岛到处都配置了灯笼,达二百座之多。岛上立荐一三只铁铸的仙鹤,一只俯首。两只仰天。红叶山顶上流泻着瀑布。瀑布顺着数重岩石倾泻而下,绕着山腹,钻过石桥下面,注入佐渡的赤石后面的瀑布潭,然后汇入湖中。湖里还泡浸着菖蒲的根,每逢开花季节,它便绽开许多美丽的花朵。湖还可以垂钓,有鲤鱼,也有鳗鱼。侯爵允许每年对外开放两次,让远足旅行的小学生们前来参观。清显童年时代,被侍者吓唬过,最害怕鳖了。有一回,祖父生病,有人送来了一百只鳖让祖父滋补,家里人把它们统统倒在湖里放生,繁殖,仆人曾告诉清显:要是被鳖咬住指头可就完了,指头就再也找不回来哩。院内有几间茶室,也有大台球室。正房后面,由祖父亲手种植了丝柏林,这一带还经常能挖到许多山药。林间小径,一条通往后门,一条则爬向平缓的山岗。家里人称之为“神宫”的神殿,就落座在宽阔草坪的一角上。那里是用来祭祀祖父和两个叔叔的。照例置有石阶、石灯笼和石牌坊。石阶下方的左右两侧,在一般安放石雕狮子狗的地方,安放了一对日俄战争中遗留下来的大炮炮弹,全涂上了白漆。在神殿稍低的地方,还供奉了五谷神,它的前方有一排美观的藤罗架。祖父的忌日是在五月底,每次祭典全家都聚集在这里,这时节藤花正好盛开,妇女们为躲避烈日,都集拢在藤罗架下,于是,比平日更精心化妆的妇女们的白皙的脸上,映着淡紫色的藤花的影子,恍如落下了优雅的死影。 妇女们……实际上,这座宅邸里住着不计其数的妇女。不用说,为首的是祖母。祖母却住在离正房稍远的隐居间里,由八个女侍来侍候。不管晴天雨天,早晨母亲梳洗完毕,按习惯照例带着两名女侍前去给祖母请安。这位婆婆每回总要对媳妇端详一番,尔后眯起慈祥的眼睛说:“对你来说,这种发型不太合适。明儿你梳个时髦发式来看看,肯定会合适的呀。”于是第二天早晨,母亲梳了个时髦的发型去了,她又说:“都志子,你毕竟是个古典美人,时髦发式不合适啊,明儿还是梳个发髻来吧。”因此,在清显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在不断地变换发型。宅邸内,梳头师连同弟子一起成天价地忙着给人梳头,给女主人梳头就不用说了,还要侍候四十多个女侍的发式,唯有一回这个梳头师关心起男子的发式,那就是清显上学习院中等科一年级,为了去参加宫中的庆祝新年会并担任牵裙裾角色的时候。“虽说学校规定在校学生要推光头,可是今天你应召进宫,穿上大礼服,可不能是光头啊!”“留头发又会挨训的。”“不要紧,我给你造个发型吧,反正要戴帽子。你脱帽的时候,我要让你比其他年轻人更显得英俊。”话虽这么说,十三岁的清显,脑袋被剃得光秃秃的一片青痕。尽管梳头师自夸技术高超,然而他给清显装上假发套时,梳痕有点疼,发油也渗到皮肤里,映在镜子里的脑袋并没有变得多么美观。但是,在这次贺宴上,清显获得了罕见的英俊少年的称誉。明治天皇也曾亲驾宅邸一次,那时候为了接待天皇,在庭院里举办相扑大会,以大银杏树为中心拉上了幔幕,陛下坐在洋房二楼的阳台上观看相扑。当时清显被允许进谒,还蒙天皇摸抚了他的头。打那以后直到今年新年他为皇后牵裙裾,四年过去了,清显心想:也许陛下还记得我的模样呢。他对梳头师也这样说了。“是啊是啊!少爷的头曾蒙天皇陛下抚爱过的呀。”梳头师说着从铺席上向后退了儿步,毕恭毕敬地冲着清显那还残留着的稚气的后脑勺,拍手膜拜起来。牵裙裾的侍童的服装是天鹅绒蓝上衣,和一条仅及膝下的短裤,胸前左右各佩带两对大白绒球,左右两边袖口和裤上也同样缀着毛茸茸的白绒球。腰间佩剑,脚蹬带黑珐琅扣的鞋子和白袜。在饰白花边的宽领正中,系了一条白绢领带。甩绢带系着插上大羽毛的拿破仑式帽子,吊在背上。新年头三天里,挑选出二十多名成绩优秀的华族[3]子弟,轮流牵裙裾。由四人牵皇后的裙裾,两人牵妃殿下的裙裾。清显牵了皇后和春日宫妃殿下的裙裾各一次。清显在轮流牵皇后的裙裾的时候,曾随皇后走过近侍者焚烧麝香的走廊,肃穆地来到谒见厅。庆宴开始之前,他一直侍立在接受谒见的皇后的后面。皇后风度典雅、聪慧过人,但已近六十高龄。相比之下。春日宫妃却才三十年华,不论是美貌、气质,还是婀娜的体态,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现在,浮现在清显眼前的,不是朴素大方的皇后的裙裾,而是妃殿下飞舞着黑斑纹与大白绒球、周围镶嵌无数珍珠的裙裾。皇后的裙裾上有四个手环,妃殿下的只有两个。清显与其他侍童们反复多次练习,手持手环,按一定步子走路。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没有什么困难了。妃殿下的头发乌黑,润泽发光,盘结的发髻下方,还垂下一些短发,掩映着丰润白皙的脖颈。他还窥见她的正装礼服覆盖下的丰盈的肩膀。她姿态端庄,果断地朝前走,她身体移动,而裙裾却没有摆动。然而清显已经感到随着音乐的节奏,那逐渐扩展开来的、美丽而芳香的洁白长裙,宛如山巅的积雪在飘忽不定的云雾中。忽隐忽现地浮现在眼前,这时候,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了女人美得令人目眩的优雅的关键。春日宫妃连裙裾上都洒上了法国香水,那股芬芳馥郁盖过了麝香的古雅香味。在走廊半道上,清显绊了一跤,险些摔倒,这瞬间裙裾被猛然地拉向一边。妃殿下微微回过头来,含着典雅的微笑,毫无责怪的意思,望了一眼出了丑的少年。妃殿下并不是明显地觉察到才回过头来的。她笔直地站立着,只转过半边脸来。这当儿,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她那浮雕似的白皙脸颊上,轻轻地飘忽着鬓发的发丝。晶亮的黑眸,在她那双凤眼眼梢边上闪烁,像点燃起火一般。端庄的鼻梁,自然给人一种清秀高雅的印象……这瞬间,看到的妃殿下的尊容——那角度甚至不能说是侧脸,似是斜斜透视一件纯洁的结晶体的断面——刹时飞起了一道彩虹。在贺宴上,清显的父亲松枝侯爵亲眼瞧见了自己那位被华美礼服裹着的儿子的英姿,不禁沉湎在实现了多年梦想的喜悦之中。此情此景,才真正把占据侯爵心中的虚荣——不管自己身分多高,甚至可以迎驾天皇到自己宅邸,但总觉得这毕竟是虚空的——无遗漏地一扫精光。从儿子的英姿中,侯爵看到了来日宫廷与新华族的挚密亲交,公卿与武士的最终结合。席间,侯爵听到了许多对儿子的赞美之辞。他起初很是高兴,后来又感到不安。十三岁的清显实在太美了。同别的侍童相比,即使不偏心眼,清显的美也是超群出众的。他的双颊白里透红,眉宇间荡漾着一抹秀气,那双依然充满稚气的大眼睛,在长睫毛的陪衬下放射出炯炯的黑光,实在艳美极了。人们的赞美之辞,提醒了侯爵,他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嫡子那副超人的美貌,似乎是一种无常的虚幻的美。侯爵的心头掠过了不安的心绪。他毕竟是个乐天派,这种内心的不安很快就消逝了。 [1]即公元1904年。 [2]土地面积单位,1坪为3.3平方米。 [3]明治二年(1869年)把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贵族称为华族。1884年,根据华族令,也适用于维新功臣,授予公、侯、伯、子、男爵位,享有特权,成了日本社会身份,1947年实行新宪法,这项华族法令予以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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