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的季节》是“季节”系列长篇小说的第三部,描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咋暖还寒”之际,人们的踌躇与迷茫;钱文等曾经被甩出生活轨道的人,又重新燃起希望。 《踌躇的季节》中生动而又详尽的描述了这个季节人们的踌躇与彷徨,心静与不安,清醒与迷茫,小说感人至深,催人泪下,自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好评。 久违了,我亲爱的朋友。是什么样的庸俗龌龊的事务缠住了你!电话和采访,仪式和聚会,名誉头衔和上不上镜头,意气之争与阴谋诡计,泼污水的快意与一锤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的木头墩子,打翻了的醋罐与绝望的震怒旋涡中的稻草,迅速的反应与短平快的出手,碍于情面的约稿与半是文场半是官场的公关……王蒙,你就这样地浪费着你的才华和来之不易而又深知老之将至的大好光阴!而我时时想着你,这且写不完的长篇小说,和我一样地重要,和我一样地老去,青春已经像小鸟一样地飞去不再飞回,又是和我一样地大化微尘、不足挂齿。你追求的是龙种,而收获的是跳蚤!谁能不幽默呢?它是我自己的与同代人的心路历程。一代人又一代人慢慢地逝去着,难道已经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重提了么?曾经是多么刻骨,多么炎热,多么疯狂和勇敢,奔腾如滔天巨浪,威严如万仞高峰,神圣如雷霆天启……而年轻的朋友是多么不愿意听这些在他们眼睛里已经老掉了牙的旧话,他们是多么多么的希望一切从荒凉的野地开始,从盘古的混沌与伊甸园的智慧之蛇开始,从零来开始他们的崭新的一页呀!而我仍然想念你们如想念童年的伴侣,有什么办法呢,童年还没有过完,命运却已经使我们各自东西。想着一笔远远没有还清的债,欠债的人是睡不安稳的哟!想着一曲还没有听完就因为空袭突然中止的演奏,那指挥的手臂永远冻结在不得歇息不着边际的空间里——多么突然而来的汽油炸弹与寒潮滚滚!我想着一条永远向东奔流的河,河面上的浪花起起伏伏,每一个都转瞬即逝,每一个都了无新意,这样的长河是更加可怜还是更加珍贵了呢?我想着我的已故的亲人,到死我也没能好好地侍候他们,现在,我的年纪已经超过他们告别人世的时候了。愧疚,究竟是使善良的人更善良还是使残忍的人更加残忍呢?反正已就是已就了。想着生活,到了儿你也像还没有生活过!我们生活了吗?我们有过、得到过并失去了——例如七岁、十二岁、二十一岁、三十岁或者四十岁了吗?深刻的怀疑啮噬着蹊跷的心。而我还要顽强地乃至于是快乐地生活下去写作下去,因为,这世上还有你,我还没有完成你!我谋划着你。我的谋划是何等的软弱与低智!一切业已铸定,铸定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迹。那也就不会得到太多的同情。以今天的眼光看旧事,他们是多么糊涂!需要同情,这本身就是弱者的毛病!每一个上辈人都认为自己为后世子孙做牛做马流血流汗翻天覆地建造了历史的丰碑,至少是自己的各种愚蠢都将成为后人的神圣警鉴与路志,就是说他们认定自己的血泪不会白流。真的吗?而许多后人却惊异于上一代人的愚蠢、偏执、自以为是与碍手碍脚……历史为什么永远那样不可思议得难以置信?我们不要历史,我们讨厌历史,让我们忘记历史吧,为什么不呢?历史的再现那么快就被漠视了。尤其是一个已经痊愈,日子过得相当可以的人向旁人描绘自己的胸腔做外科手术的情景,你又怎么能抱怨旁人没有以足够的耐心来听取你的精彩的叙述和描绘?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许这正是人类得以存活下来的根由。请设想,如果一次受伤一辈子不忘,人类或者早就因为不堪疼痛的重负而灭绝了。 伤痕累累而又打起精神好好地活下去,还要小说这劳什子做什么?只能够从远处说起。中国的传统小说叫做楔子,叫做得胜头回:不做小说,你又能做什么呢?于是我想起了祝正鸿的表舅,他做买卖,到处讲吃亏是福。无论如何该轮到他老了,冥冥中的小说之神,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文学界的鲁班祖师爷这样指挥着我的手指,而我对于表舅的了解又太有限。年轻时他曾经跑外蒙古新疆做骆驼客——行商。他早就喜欢喝砖茶吃酥油了。跑一个单程半年,到了边疆地区做生意半年——用一个手电筒换一匹马,再用一板子茶叶换十张生羊皮。当然,这半年他免不了要进几次窑子。回程再来半年,回到内地再歇半年,两年一个周期。他做过六七个周期呢。等一等,让他回忆一下在新疆的星星峡嫖妓的经验吧。在一个铺着红褥子的大土炕上,擦得满脸血红的姐姐和妹妹都是一嘴的酸牛奶加洋葱头气味。远离家乡,路途险恶……他在窑子里挨了喝醉了酒的同伴的一枪,枪弹擦着心脏从肋条骨的缝隙中穿过去了,没有伤着心脏也没有伤到骨骼。万岁,表舅的青春年华!一九四七年,当北平天津的大中学生唱着与他在窑子里学到的小调毫无二致的调子,以平津学生大联欢的名义开展起反对国民党的英勇斗争的时候,他傻了眼了。学生们唱的是:哪里来的骆驼客呀,沙里红巴唉哎哎……而他唱的词是:姐姐好呀妹妹好呀,哪个可心哪个好;西瓜甜呀甜瓜甜呀,哪个可口哪个甜!一九四九年解放以后会是怎么样呢?以他的灵活及与各族同胞做生意混生活的丰富经验,他也许会成为工商联的积极分子?一解放他就把自己的绸子大褂收到箱子底去了。两年以后他发现绸大褂已经招了蠹虫,他有点遗憾和惶惑吗?他感谢蠹虫帮助他离开了过去。他觉得这个国家可真有意思。他不相信就这么人人都穿干部服,他不相信从今以后再没有人穿绸挂缎。他也琢磨过,农民在田间耪地,工人在高炉边炼铁,那都是不可以穿绸大褂的,那么,那么到了共产主义,到了共产主义,谁来穿绸缎衣服呢?前所未有的,令人战栗又令人匍匐的工农国家!他带着这个大问题诚惶诚恐地问起了党支部的书记,书记毕竟是书记呀!书记一笑,说:“到了共产主义,科学高度发达,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也就消灭了,工人坐在仪表旁边炼铁,农民坐在图纸面前操纵拖拉机,连面条都不用擀,全是机器轧出来的,一样薄厚,一样粗细,普天下的人都吃一样的打卤面。那个时候的人民,不但穿着绸子大褂,而且还穿高勒皮靴布拉吉呢。那时候的人民,连拉屎揩腚也用雪白的,绵软而又肉头的纸——听说现在苏联就差不多啦!”书记真是高瞻远瞩。表舅喜笑颜开,连连称奇:“书记您讲得我心明眼亮。过去,我就算是白活了半辈子,您看看!敢情共产主义就有这么好,我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今年四十四岁了,就当一岁过!旧社会过的那四十多年,怎么能算是人生呢?我爹我娘都是没有等上解放就死了,他们可真是白活一世呀!您看看!我打从知道了共产主义的美好以后才算新生出世呀!想一想,旧社会有多么可恶,让我糊里糊涂地过了四十四年!我是掉在了黑井里头啦,是共产党搭救的我呀!我的命是爹妈给的,可我这个人的觉悟呢,那是共产党给的呀!我的魂儿是共产党给的呀!有命没有觉悟,那和一只老鼠有什么分别呢?我真想见到共产党就扑上去叫一声亲爹!您看看!”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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