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法柏的处女作,共有十五个短篇构成。题材多样新颖,讲述了人死后的世界,暴力对孩童的影响,宗教与自杀,现代派艺术家的困境,甚至还讲述了上帝的孤独,与一个女人的手的故事。这些故事有趣而又震撼人心,讽刺入骨而又有人文关怀,给读者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共鸣。 而法柏在这部短篇小说集展现出的超常的想象力、对语言的热爱,冒险精神与讲故事的天赋,也受到了众多媒体和作家的赞誉。 作者简介: 米歇尔·法柏 生于荷兰,成长于澳洲,目前定居在苏格兰高地。在学时期主修英语文学,毕业后做过护士、腌菜包装工人、清洁工、医学研究实验对象等,为他以后的作品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1998年,处女作《雨必将落下》赢得多项大奖,被《泰晤士报》赞誉为“炙手可热的天才,短篇小说的大师”。2000年,《皮肤之下》的出版更是让法柏声名鹊起,奠定了他在英国文坛的地位。迄今为止,本书已售出二十多国版权,电影版权被好莱坞购得,正在筹划开拍中,由布拉特?皮特领衔主演。 代表作有:《199级阶梯,玻璃瓶里的秘密》、《勇气伴侣》、《腥红色的花瓣和白色》等。2006年,温特森以其杰出的文学成就被授予英帝国勋章(OBE)。目录: 雨必将落下 鱼 以免晕眩 玩具故事 胖小姐和瘦小姐 五十万英镑和一个奇迹 红色水泥车 温暖又舒服的地方 尼娜的手 地狱外壳 传话细胞 账 皮钦美语 爱德隧道 羊雨必将落下 鱼 以免晕眩 玩具故事 胖小姐和瘦小姐 五十万英镑和一个奇迹 红色水泥车 温暖又舒服的地方 尼娜的手 地狱外壳 传话细胞 账 皮钦美语 爱德隧道 羊他的笔触可以由愉悦的描述急转成为辛辣幽默的领悟。理智而敏锐……这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天才。——《观察家报》 炙手可热的新天才,短篇小说形式的大师。——《泰晤士报文学增刊》 一部多样性令人惊异的短篇小说集,去年最具独创性的作品之一。——英国《独立报》 致短篇小说爱好者:你们将看到萨默塞特?毛姆与伊恩?麦克尤恩的风格首次结合,《雨必将落下》是其怪诞又精彩的产出。”——邓肯·马克林(苏格兰小说家、剧作家) (法柏的小说是)昏暗模糊的,轻松愉快的,脆弱易碎的,辛辣嘲讽的,超越世俗的。这些有趣的特质集合起来使得它们对于英国的短篇小说来说,就像维他命一样富有营养。——大卫·米切尔(英国著名作家)雨必将落下 弗朗西斯·斯特雷泽恩回到家,看到他已经把饭做好了。 “新工作头一天,累坏了吧。”他说。 “毫无疑问,我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快完了。”弗朗西斯提醒自己,吻了吻他的嘴唇。 疑问自然是有的。她累坏了,倒在沙发上吃了饭。饭菜是严格遵照她的食谱做的,做得相当好。 “孩子们怎么样?”他问。 这并不是在问他或她的孩子——他们并不是这种关系。他问的是洛泽里小学的孩子们。 “现在还不清楚。”她说。 她让孩子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东西。雨靴排齐。外套挂好。故事书从大到小摆放。每枝笔都削尖。 不是她自己有洁癖:作为一名专家,她很了解这些是孩子们所需要的。她是这个班的新老师,仓促地被派来这里;必须和孩子们有个约定。他们必须表现得乖巧;她也必须向他们展示威信。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日子还得继续下去,带着最大限度的忙乱继续下去。 “接下来,每个人都有橡皮吗?”弗朗西斯问。 十几个铅笔盒掀开,噼啪作响。 “谁的橡皮比这块小的?来拿一块吧。”她提着满满一袋崭新的辉柏嘉大橡皮,微笑着举起一块。每到一个新班级她就会带上这样一袋。 看到这么棒的礼物,每个意识到自己够格拿礼物的孩子都兴奋地叫了起来。 透过眼角的余光,弗朗西斯瞥见对面教室的其中一个老师正隔着走廊观望,显然是想看看弗朗西斯值不值别人的三倍薪水。 “现在,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翻一下自己的作文本,选一页字写得最好的。选好了就翻到那一页,就这样把本子放在地板上……不是,不是一本叠一本——是全部摊开。本子边缘对齐,像在墙上砌砖头那样。当中空出一点距离。对……一本本摊开。很好……很好……” 弗朗西斯屈身蹲下,让孩子们知道她可以跟他们在同样的高度一起玩,不过高大的身形和散开一圈的裙摆却让孩子们感到了她的不同。虽然暂时对他们的字迹没什么兴趣,她还是能看出来,这群孩子里没有谁是特别糟糕的:看来他们的珍妮·麦克肖恩老师——直到上个礼拜还是他们的老师——应该还不错。 第二天早上,头一天没来的两个孩子现身了。这是好事情——可能是妈妈们相互通知的。 弗朗西斯看了假条:小艾米肚子疼;小山姆去看医生了。恐惧很有可能已在生长,如果他们再不来,恐怕会难以处理。她欢迎艾米和山姆回到学校,给了他们两块橡皮。他们比别的孩子晚来,还不适应,所以弗朗西斯决定,允许他们明天再交作文。 弗朗西斯的新房子在洛泽里村的一座小山上,对此她自己都还没适应。 她之前的住处是一间破旧不堪的公寓——装修得一团糟,草草地摆了几样家具。她喜欢那地方:那里曾是一间精神病院的治疗病房,后来社区看护人员把里面的人赶走了。屋里留下了一些有趣的痕迹:墙上古怪的记号,被特制塑胶封住的插座,用颤抖的手编织的放衣服的柳条篮。 洛泽里的这一间是政府租赁房,普通、舒适。有个警察和他的妻子曾住在这里,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屋子的原貌,就连厕所里都找不到一张通缉令。 “这地方空荡荡的,真让我不爽。”她对同居的尼克说。 “那……我能做点什么吗?”他主动地说,“我有时间。” 他的博士论文正在送审,休息在家,的确有时间,但弗朗西斯想不出他能对屋子做出什么改变。其实她觉得,需要改变的是他。 “我们睡吧。”她叹口气说。 第二天晚上,她却在熬夜工作。 “你觉得还要多久?”他问道,只是想知道什么时候放洗澡水什么时候铺床。 “等我看完。”她回答。 他是什么都无所谓的,也无所谓自己一个人睡。他很好,真的很好,一直都很好。她希望尼克把她拖进房里,然后操她。那样会很粗鲁也很不方便——她今晚可没时间做爱,她得仔细看看孩子们的作文:她必须清楚记住要怎么回应这十一篇作文,必须在天亮前构思出十一套方案。当然,多少还得睡一会儿——但是她期待他来打乱自己的工作,至少有胆量试试。 她膝盖上堆着孩子们的作文:《我的学校、我的老师和我》。她从学校运动队、颁奖礼和圣诞歌会的相册里精心挑选出每个孩子最好的照片来认脸。 手边第一篇作文是菲奥娜·佩里写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小小的耳朵,穿宽大的T恤。 我们的学校叫洛泽里小学。学校里有三个大房子,年纪最大的小孩是六年级和七年级的,我也在这个房子里。我们学的东西很难。明年我就要去莫斯班中学了。我们老师说中学才真的好玩呢。老师已经不在学校了。最后一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哭,所以她只好回去了。后面一天我食物中毒(吃了一种不该吃的鱼)请假了。我最好的朋友雷切尔说老师那天很激动,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我们有了个新老师,就是斯特雷泽恩太太,您正在看我的作文呢! 弗朗西斯翻过一页想看看还有没有写什么,但这就是菲奥娜要说的全部,她把这一面朝下放在身旁。“吃了一种不该吃的鱼”——她难过地笑了。一种不该吃的鱼能让一个孩子缺课一天,而那一天可能永远改变了她的人生。对菲奥娜·佩里来说,她只是碰巧有一个星期三没来;而那天晚上她的父母,还有她所有同学的父母都接到电话,通知孩子们在家等待新老师接替麦克肖恩太太。小菲奥娜在作文里向新来的老师示好,她的生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麦克肖恩太太只是从她小小的生命里消失而已,就好像被那块可爱的新橡皮给擦掉了。 “我的学校叫洛泽里小学。”马丁·达菲写道,“我在高年级,六年级。我小时候住在波顿。我妈妈说麦克肖恩太太发生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叫我赶紧忘掉。好多人问我这事,大概被问了有一千次了,有时我告诉他们,有时不告诉他们。但每次我都跟他们说我真的不记得了,因为麦克肖恩太太哭起来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就把眼睛蒙上,没看到什么。就写到这里。” 像是给文章作结似的,传来了冲马桶的声音。是尼克,正下楼来撒睡前的最后一泡尿。 “你难道没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快完了吗?”她心里冲着他吼,这股荒谬的冲动让她大声笑出来。听见笑声,他走到她身边,洗完手只是匆匆擦了擦,手腕还是湿的。 “什么事这么好笑?”他想知道。幽默感是他身上最大的优点——之一吧。他站在那里,裸着上身,胸膛缭绕着一层闪烁的水雾,阅读台灯的光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她的呼吸夹带着疼痛,因为很快就要和他分离了,她要推开他,不再让他回来。 “到这儿来。”她低声说。他顺从地走过去。 她要和他快速地做个爱,就在这张沙发上,然后继续她的工作。裸着身子,她猜测着马丁·达菲透过那十根小手指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手指上也许还沾着早餐的面包酱。蒙眼睛是一种交际姿势,传达的信息是期望他人确认眼前的事情是逾越限制的……她把臀部滑向沙发边缘,好让跪着的尼克进入身体。马丁·达菲真的没看到什么吗?她很怀疑。如果他表面上的活跃,证明只是一种防御机制的话,她可能不得不对他做些工作。他来村子没多久,这让他变得敏感脆弱,另一方面也防止了他太过亲近珍妮·麦克肖恩……此刻,弗朗西斯不得不承认,她的阴蒂没有得到足够的摩擦,尤其是隔着那该死的避孕套,靠垫上的拉链又一次次地刺到背脊。 “我们上楼吧。”她说。 高潮过后,在内吗啡肽的作用下,她依偎着他的背,渐渐滑入了睡梦中。 “学校很好,我以前的老师也很好。”这是格雷格·巴瑞的作文。他又是哪一个?她想不起他的相貌,即使看着照片也不能——一张明显失焦的照片,拍的是他们在表演圣诞剧:模糊的棉花胡子和纸板翅膀。 “这个孩子看起来怎样?” 她把照片递给早餐桌另一头的尼克。他看了看手指有没有沾上黄油,然后握住这张小照片的边缘。 “腼腆。”他想了一下说。 “为什么?” “圣诞剧表演总把不讲话的牧羊人角色分配给腼腆的孩子。站在他前面的这个女孩,显然就会讲那些‘我们追随伯利恒之星’的台词。这个孩子只要跟在后面就行——顶多递个礼物什么的。” 她微笑地看着他将照片还回来。这种四目相接的微笑,是这些天来他们最为亲密的交流。他很敏锐,真的。面对陌生人的时候。 “你会是个好爸爸的。”她轻柔地说,仍旧能感到由于满足和缺乏睡眠引起的肉体震颤。 “别再提这个了。”他简短地提醒她。 视线里闪过什么东西,让她慌乱不安。是小格雷格的照片。还没有接过来,尼克却突然恼怒了,朝她挥着照片,就好像她用一个他不想要的孩子威胁到他了。 从他们的房子到学校只需步行就可以,这不算是好事。如果能坐上谁的车开上一段长长的距离,那将会给她最后一次珍贵的机会,把剩下的作文读完。她昨天怎么就睡着了?搞得好像那些没用的男人似的,她时常在情感专栏里看到女人们抱怨这些男人。 “早上好,斯特雷泽恩太太!”她走进教室的时候,孩子们齐声喊道。 对他们来说,她是“太太”。对她的学生而言,她永远有这么一个职业称谓,“太太”。她感到,如果孩子们认为她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就会更信任她,好像这样就能让她变成了故事书里的人,在书里,一个家庭的成员构成是固定的。作为一个自由而理性的女权主义者,在必要的时候她又能够迅速激烈地妥协。或许正是这个特点让她在同事中脱颖而出,至少在这种极为棘手的情况下是如此。 她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孩子是善于传达情绪的。她拉拢他们影响别的孩子。散播安全感和恢复秩序是她的天赋。早在接受这些年的专业训练之前,她就拥有这种天赋。 这些孩子粘着她,在她耳边呢喃,倚靠在她柔软的肩膀上,只是为了让自己兴奋。她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些孩子,但仍然尽力吸引他们:他们能帮助她融化其他孩子的心。 “雷切儿,听说你会用办公室的那台复印机。能麻烦你把这份重要文件印十份吗?” 雷切儿(“我不太和别人玩,我更喜欢做事。”)匆匆跑向那台神圣的机器,由于得到信任而骄傲得脸上发光,她就要踏进那个禁区,就要去驾驭神秘的科技了。 弗朗西斯已经能掌控这一整个班级,了解他们何时紧张,何时释放,何时如火般热烈喷发,何时似水般天真平静。孩子们和麦克肖恩太太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所受的冲击,以不同速度渗入到他们每一个人;弗朗西斯猜想要是发生什么大事,雅基·科克斯或者汤米·芒罗会最先崩溃,即使那惊险的事故和他们的麦克肖恩老师沾不上边。雅基(典型的温室花朵,非常计较同学们有没有把她的名字写对)在作文里这样写道: 我非常喜欢我的老师,不想要换老师,至少不要永远换掉。我以前的作业都在老师那里,我的评语都是她写的,她知道应该写什么、为什么这样写。所以等她回来了,她就能继续教我做个正直的人。 汤米·芒罗,一个举止不太协调、容易激动的男生,睫毛长得吓人,由于早产智力略有缺陷。他竭尽所能写出了这样的作文:“我以前的老师很好,一切都很好。” 但他以前的老师并不好,一点都不好。汤米正在费力地做一件对他来说相当艰巨的事,用尺子在一张张纸板上划出边线再把它们粘合,各种情绪深深绞进他凹陷的胸腔里。 不可思议的是,第四天仍旧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至少没有普通教师解决不了的。只有一件事:下雨了。学生们激烈地争论着谁该去把操场上的椅子收进来——班花凯丝·科特里尔,满怀责任感,两颊通红,一脸愁容,嘴撅得老高。当然她很快又会张开嘴笑的。她是那种凭直觉活着的人。她的作文平铺直叙了两行关于麦克肖恩太太离开的文字,接着是一整页的“我不太踢足球,我更喜欢跳房子。星期一我有体操课,我体操跳得不怎么好……”她的愤怒生来有限,稍纵即逝:要让她感染其他同学的情绪是不可能的。 施展威信对弗朗西斯来说就像一门身体技能,她冷静地掌控住了这场争执摆荡不安的两端,将它们缠在小指上。叫嚷声停了,即将兴起的骚乱消散无踪,不到十分钟,她让整个班级静坐下来,专注地看着她展示的一本有关白化病的书上的照片,听她讲解上面的文字。这类书弗朗西斯有不少:它们足够古怪,绝对能给孩子一阵惊颤;它们信息量大,足够填满孩子们的脑袋,供其咀嚼;它们足够突兀,又不具危险性。那些白皮肤粉红眼睛的土著照片足以把汤米都吓得目瞪口呆,比他聪明的孩子们则对着遗传学的细节图片皱起了眉头。 窗外的雨水使天空暗淡了下来,教室里日光灯亮起来,荧光打在孩子们的脸上,看上去也有点像是白化病的样子。弗朗西斯就这样告诉孩子们,这句话平息了他们不安而兴奋的尖叫。 “可能会传染的。”她开玩笑说。 放学后,雨下得非常大了,连那些走走就能到家的孩子都有家人或邻居开车来接。孩子们一个个地被接走了,只剩下哈丽特·菲什洛克和她矮小的弟弟小钉,小钉在低年级念书。(弗朗西斯很难相信他的真名就叫小钉,可人人都这么叫他。) “不知道怎么把小钉带回家,才能不让他湿透。”哈丽特叹着气,把和宠物一般大小的弟弟塞进油腻腻的粗呢外套。 哈丽特住在村子最外围一个破旧的房车停车场,她的母亲酗酒,继父在家里需要的时候可以弄些汽车零件回来,他有过性虐待的传言,说是在社会服务机构留了几十页的档案。 “我有伞,”弗朗西斯说,“很大的伞。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到加油站那里。”她注意到女孩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是的,走到加油站连那些破烂房车的影子都望不到——好,她回答说,好。 他们一起穿过洛泽里的一条条街道,暴雨落成幕帘,商店和房屋都像隔了层雾蒙蒙的玻璃。一切都成了模糊光亮的灰色,巨大的汪洋里村庄的幻影摇曳着浪尖,车灯像远方的船只缓慢穿行其间。为了尽可能不被雨淋到,小钉和哈丽特在伞下各走在弗朗西斯的一边,走了约莫十分钟,弗朗西斯吃惊而欣喜地感到哈丽特牵到了她的手。 快走到村边时,一束红色的灯光跳动着刺穿了阴暗:一辆警车停在麦克肖恩家门外。看来警察每天都在,尽管很难想象到了现在这时候,他们还想从那里得到什么结果。也许他们认为大卫·麦克肖恩会回来取信喂狗吧。 雨开始疯狂地落下来,像是出于暴怒,嘈杂地敲打着伞面。幸好没有风,弗朗西斯还能够握住他们的保护伞,任雨水噼噼啪啪地沿伞缘落下,包围住他们。 “太可怕了!”哈丽特喊起来。 “不可怕?”弗朗西斯向她回喊,“我们在伞下淋不到雨,这雨下不久的!” 他们走过加油站,弗朗西斯什么也没说。她明白自己正穿过一条可靠的界线,很快就要望见远处停满房车的彼岸了。 “这是我们住的地方。”能看到停车场时,哈丽特说。雨势渐缓,散发着微光,像是电视屏幕上的雪花,遍洒在这块阴沉的废车场,那些流动房屋永久停驻的地方。弗朗西斯知道再陪孩子走下去是冒险的。 这时,当哈丽特和她弟弟离开他们新老师撑着的伞,哈丽特讲了一段话,讲得仓促含混,像是急于逃脱压迫似的。 “麦克肖恩太太以前有时候放学会来这里。来见一个男的,这男的现在走了。他们一起在他的房车里待好几个小时,传出很吵的声音,然后她回村子自己的家里。在做爱——大家都知道。所以麦克肖恩先生才会那么生气。他一定是发现了。” 秘密终于传达,哈丽特抓起弟弟的手,小心地跳进这片肮脏的沼泽,她居住的地方。 弗朗西斯家里——更确切地说,她被派遣期间所住的房子里——出了些状况。 暴雨(一九三七年以来最高的单日降雨量——如果她能调到当地电台就会知道这个消息)击溃了屋顶的防御,屋里到处都在 滴水。 弗朗西斯在楼上的房间里穿行,抬眼看着潮湿的天花板。它们就像因为恐惧或费力而流汗。卧室的情况最糟,地毯在脚下叹息,床已经湿透:尼克拿水桶来接雨水时已经来不及了。走回楼下。弗朗西斯差点在湿滑的楼梯地毯上摔断脖子;这反倒摇落了一些她对这间房子的轻蔑感,也重重地震颤了她。 “雨大起来的时候我真的看过,所有窗子都关上了。”尼克对她说,带着一丝自我辩解的意味。“只是没想到这地方会漏雨,就这么回事。” 他们一起抬头,看到一滴滴雨水聚集到吊灯内里。房子随时都可能断电。 “我想和你要个孩子,尼克。”弗朗西斯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暴雨的喧嚣,尽管雨势已经减弱,只留下它带来的损伤在持续。 尼克不解地凝视着她,就像在等待她的话自行解码出有关水桶或洗衣店的话题。 “这件事以前就谈过了。”他告诫说。 “我真的想。” 她想要他带她上楼,把她扔到湿透的床单上,孕育出一个小生命,它会长大,有一天会和她一起走在伞下。 “我告诉过你了,”他提醒她,“你可以领养一个,做单亲妈妈,我会看看情形。我不能保证。” “我不是要你分担责任,你这浑蛋。”她说,“我想要一个你和我的孩子。从一开始就这么想。什么都不要,除了‘我们’的基因。干净的开始。领养的孩子一出生就带着他们的伤,打从离开娘胎的那一天起。他们生下来就一直在吸收父母的垃圾。” “是啊是啊!”他喊起来,做着激烈的手势,“真可惜,垃圾的人类一直把孩子带到世上,而没有交给像你这样的专家!” 她被他粗暴的样子吸引了,目光追随着他巨大的手掌掠过的弧线,渴望他打她,把她摔倒在地上,殴打她。但即使处在愤怒之中,他也不具有伤害性,毫无希望,让人恼怒。 “他妈的没错!”她带着胜利的悲哀尖叫起来。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他指责她,猛地凑近她的脸,于是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他的嘴唇吐出这三个字,“控——制——狂。” 争吵结束后,他们掀下床单,打开暖气,出门去了洛泽里唯一一家餐厅,那里也是旅馆和桌球室,还做印度菜。 珍妮·麦克肖恩班上一个孩子的妈妈也免不了地在那里,正在等一份外卖,她摇摇晃晃地径直走向弗朗西斯和尼克的桌子。 “我只是为您做的事感谢您。”她红着脸告诉弗朗西斯,“昨天晚上头一回……你知道的……自从麦克肖恩那件吓人的事情之后……头一回汤米睡得很踏实,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尿床。” “那很好啊。”弗朗西斯笑了。 “我只是想说,不管他们付您多少钱,都是应该的。” “谢谢。”弗朗西斯微笑着说。孩子们的父母和其他老师更需要温暖,而温暖却向她涌来。 “我只是想知道……您可能留下来吗?留下来一直做汤米的老师?” “恐怕不行。”弗朗西斯笑着说。她的羊肉咖喱,端上来时就不怎么热,这会儿已经完全不冒热气了。她可以想象这个女人出去后告诉别的母亲说,弗朗西斯·斯特雷泽恩不甘心在这里工作,领一份教师的薪水。 “我倒是想留下,”她用力地叹了口气,“上头不让啊。” 然后这个妈妈走了,带着怪异的蹒跚步履,看得出她是先天不足。弗朗西斯注视着她迈出门口,急躁地吃了一小口食物。天啊,她有多不喜欢这样无力辩护的自己。那其实和她必须离开的原因一点关系也没有!伪装成服从上级的奴隶——可悲地丧失了尊严,出卖了自己。 最糟的是,她将要和她的男人分手了。 “你以前也是这样,”尼克从蜡烛的另一头静静地观察,“一个工作快结束了,你就会像现在这样。从埃克塞特的车祸中活下来的那些孩子,还记得吗?你在那儿快结束工作的最后几天,我们也吵架了,和今天差不多,”他得意地笑了笑,“也是在像这样的餐厅。还有那次在贝尔法斯特——” “别再讲了。”她低吼了一声,叉子在那堆饭里搅动着,猛喝了一大口酒,“问问老板今晚有没有空房间。有的话订一间。” 他站起来,又停住了。 “订几个人的?” “两人间,”她责骂道,“浑蛋。” 第二天,孩子们开始崩溃了,一个个都像弗朗西斯所预见的那样,也有一两个例外。汤米·芒罗似乎跳开了这个过程,表现出一个脑部受损的孩子罕有的成熟和镇静;也许是因为,他一直以来就习惯了困惑,也总是把事情弄错,所以他现在相信那件事一定也是在噩梦中发生的。 然而,格雷格·巴雷,午餐后他的小平头脑袋就发起疯来,搞不清楚自己学到乘法表的哪一行,扯开嗓子尖叫个不停。在孩子们接连不断的歇斯底里中,麦克肖恩太太的名字此起彼伏地响起。很快就有几个孩子哭了,互相责骂对方惹出祸端,或是责怪彼此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马丁·达菲无辜地哭了,贴着他的荧光运动短裤攥紧了拳头;雅基·考克斯内疚地边哭边用手臂紧抱住头。邻班的老师冲到门口,吓得发抖,脸部抽搐,带着苍白紧张的笑容,表情如同将要行刑的人。 弗朗西斯比了个手势,表示说“我来处理”,示意她关门。 接着她回到了孩子们的中间。 那天快结束的时候,她重又让他们平静下来,沉浸于她抚慰的喃喃低语,还有雨水轻拍窗户的滴答声中。她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孩子们围坐身旁,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广播嘶嘶响着,她自己也神思恍惚,雅基坐在她裙兜上,压得她的臀部发麻,她也顾不上。雅基快要长成一个大孩子了,至少在身体上是这样。情感上她还太小,无法适应母体外的世界,她像只小树袋熊缠抱着老师的腰,把脸紧紧地贴在弗朗西斯的胸口。她哭了很久,持续不停地啜泣:没有什么是长久的安慰治愈不好的。 格雷格·巴雷在跟哈丽特·菲什洛克和凯蒂·卢赛克玩套圈游戏,快乐得像只小羊,穿着圣诞节演牧羊人时穿的粗布裤子。他今天穿的裤子正晾在电暖炉上,刚才他极度激动,把裤子弄脏了。弗朗西斯当时没办法离开孩子们去照顾他一个人,于是让凯蒂带他去厕所,帮他换下裤子;在这个强调男女之别的小小的洛泽里,这种做法有点冒险,可弗朗西斯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凯蒂成熟自制,格雷格有点怕她又暗暗喜欢她。最重要的是凯蒂很聪明,能够理解现况——半个班级都在大哭大闹,歇斯底里,一个男生大便在裤子上——单靠一个成年人控制不了,她接起递交给她的责任,就好像接住一个篮球。她在作文里写着: 我叫凯蒂·卢赛克,我在洛泽里学校的七年级学习。上个星期这里发生了件很不好的事情。我们的老师麦克肖恩太太正在给我们上数学课,这时她的丈夫走进教室,手里拿了把枪。他咒骂麦克肖恩太太,把她打倒在地。她一直说别在孩子们面前这样做,可是没有用。她的丈夫要她把枪口塞进嘴里吮吸。她照做了几秒钟之后,他开枪把她的头打成了碎片。我们都非常非常害怕,不过他走了,现在警察在找他。一想到那天的事就觉得恶心。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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