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友梅的创作风格可用刚健、平实四个字归纳。而最能代表其艺术成就的“京味儿”小说是《那五》《烟壶》等。这批“京味儿”小说,大都取材于旗人的故事。作家以独特的视角,描绘出今日读者不大熟悉的旗人的生活画卷,给人以历史的感悟和现实的启示。收入本集的有其代表作《烟壶》《那五》等,这几篇小说表现了邓友梅丰富的“民俗学”知识,也显示了他非凡的灵气。收入本集的7篇散文则代表了他文学创作的另一方面成绩。 作者简介: 邓友梅,1931年生于天津。1942年参加抗战,1945年到新四军任文工团员,见习记者。1950年调到北京文联工作。发表小说《在悬崖上》,引起轰动。著有《我们的军长》《话说陶然亭》《追赶队伍的女兵们》《烟壶》《那五》等。 曾连续五年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 目录: 目录: 寻访“画儿韩” 那五 烟壶 记忆中的老舍先生 漫说林斤澜 记侯喜瑞先生二三事 四合院“入门儿” 大门以里,二门以外 步入中庭 闲说北京的“南城文化”邓友梅的小说语言生动,行文流畅,情节曲折,魅力独特。他的京味儿小说不仅有地道的北京方言,栩栩如生的落魄的八旗子弟形象,还有鲜活的北京市井生活。 邓友梅的小说大致有几类。一是写战争的,二是写凡人琐事的,三是写域外生活的,四是写老北京的民俗民风。这些作品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艺术风格上都得到了社会的赞誉,受到读者的喜爱。《那五》精彩篇章选: 一 “房新画不古,必是内务府。”那五的祖父做过内务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爷卖府的时候,那卖房子的钱还足够折腾几年。福大爷刚七岁就受封为“乾清宫五品挎刀侍卫”。他连杀鸡都不敢看,怎敢挎刀?辛亥革命成全了他。没等他到挎刀的年纪,就把大清朝推翻了。 福大爷有产业时,门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会玩鸽子,能走马。洋玩意儿能捅台球,还会糊风筝。最上心的是唱京戏,拍昆曲。给涛贝勒配过戏,跟溥侗合作过《珠帘寨》。有名的琴师胡大头是他家常客。他不光给福大爷说戏、吊嗓,还有义务给他喊好。因为吊嗓时座上无人,不喊好透着冷清。常常是大头拉个过门,福大爷刚唱一句:“太保儿推杯换大斗”,他就赶紧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喊完赶紧再拾起弓子往下拉。碰巧福大爷头一天睡得不够,嗓子发干,听他喊完好也有起疑的时候: “我怎么觉着这一句不怎么样哪?” “嗯,味儿是差点,您先饮饮场!”大头继续往下拉,毫不气馁。 福大奶奶去世早,福大爷声明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不再续弦。弦是没续,但今天给京剧坤伶买行头,明天为唱大鼓的姑娘赎身。他那后花园子的五间暖阁从没断过堂客。大爷事情这么忙,自然顾不上照顾孩子。 那五也用不着当老子的照顾。他有自己的一群伙伴。三贝子、二额驸、索中堂的少爷、袁宫保的嫡孙。年纪相仿,门第相当。你夸我家的厨子好,我称你府上的裁缝强。斗鸡走狗,听戏看花。还有比他们老子胜一筹的,是学会些摩登派的新奇玩意儿。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卖呆看女人,上“来今雨轩”饮茶泡招待。他们从来不知道钱有什么可珍贵的;手紧了管他铜的瓷的、是书是画,从后楼上拿两锦匣悄悄交给清客相公,就又支应个十天半月,直到福大爷把房产像卖豆腐似的一块块切着卖完,五少爷把古董像猫儿叼食似的叼净。债主请京师地方法院把他从剩下的号房里轰出来,这才知道他这一身本事上当铺当不出一个大子儿,连个硬面饽饽也换不来。 福大爷一口气上不来,西方接引了,留下那五成了舍哥儿。 二 那五的爷爷晚年收房一个丫头,名唤紫云。比福大爷还小个八九岁。老太爷临去世,叮嘱福大爷关照她些。福大爷并不小气。把原来马号一个小院分给紫云,叫她另立门户,声明从此断绝来往。 紫云是庄子上佃户出身,勤俭惯了的,把这房守住了,招了一户房客。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敢找没根底的户搭邻居,宁可少收房钱,租与一家老中医。这中医姓过,只有老两口儿,没有儿女。老太太是个痨病底儿,树叶一落就马趴在床上下不了地。紫云看着大夫又要看病,又要伺候老伴,盆朝天碗朝地,家也不像个家,就不显山不露水地为病人煎汤熬药,洗干涮净的细活全揽了过来。过老太太开头只是说些感激话,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时再慢慢补付。哪知这病却一天重似一天。老太太有天就拉着紫云的手说:“您寡妇失业的也不容易,天天伺候我我不落忍。咱们亲姐妹明算帐。打下月起咱这房钱再涨几块钱吧!我不敢说是给您工钱,有钱买不来这份情意。”紫云一听眼圈红了。扶着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说:“老嫂子,我一个人好混,不在乎几块钱上。那边老太爷从收了我,没几年就走了。除去他,我这辈子没叫人疼过。想疼疼别人,也没人叫我疼。说真格的,我给您端个汤倒个水,自己反觉着比光疼自己活得有精神。您叫我伺候着,就是疼了我了。这比给我钱强!” 又过了两年,老太太觉着自己灯碗要干。就把过大夫支出去,把紫云叫到床边,挣扎着倚在床上要给紫云磕头。紫云吓得忙扶住她说:“您这不是净意儿的折我的寿吗?”过老太太说:“我有话对你说,先行个大礼!”紫云说:“咱姐俩谁跟谁呢?”于是过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她和过大夫总角夫妻,一辈子没红过脸。现在眼看自己不行了。一想起丢下老头一个人就揪心。这人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除去会看病,连钉个纽扣也钉不上。她看了多少年,没见紫云这么心慈面软的好人,要是能把老头交给她,她在九泉下也为紫云念佛。紫云回答说:“老姐姐,您不就是放心不下过大夫吗?您把话说到这儿就行了。以后有您在,没有您在,我都把过大夫这个差事当正事办。您要还不放心,咱挑个日子,摆上一桌酒,请来左邻右舍,再带上派出所警察,我当众给过家的祖先磕个头,认过大夫当干哥哥!” 过老太太听了,对紫云又感激又有点遗憾。和过大夫一商量,过大夫却是对紫云钦敬不已。紫云借过端午的机会,挎了一篮粽子去看福大爷,委婉地说了一下认干亲的打算,探探福大爷的口气。福大爷说:“从老太爷去世,你跟那家没关系了。别说认干亲,你就嫁人我们也不过问。”紫云擦着泪说:“大爷虽然开通,我可不敢忘了太爷的恩典。” 六月初一摆酒认干亲,紫云不记得自己父母姓什么,多少年来在户口上只写“那氏”二字,席间她又塞给警察一个红包。请他在“那”字之下加个“过”字。正式写成过大夫的胞妹。 过老太太言而有信。这事办完不久就驾鹤西逝了。紫云正式把家管了起来。人们为此对她另眼相看,称呼她云奶奶。 三 听说那五落魄,云奶奶跟哥哥商量,要把他接来同住。她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让街坊邻居指咱脊梁骨,说咱不仗义。”过大夫对这老妹妹的主张,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就到处打听那五的行止,后来总算在打磨厂一家客店找到了他。过大夫说明来意。本以为那五会感激涕零的,谁知那五反把笑容收了,直嘬牙花子。 “到您那儿住倒是行,可怎么个称呼法儿呢?我们家不兴管姨太太称呼奶奶!” 过大夫气得脸色都变了,恨不能伸手抽他几个嘴巴。甩袖走了出来。回到家不好如实说,只讲那五现在混得还可以,不愿意来,不必勉强吧! 云奶奶不死心,再三追问,过大夫无法,就如实告诉了她那五的原话。云奶奶叹口气说:“他们金枝玉叶的,就是臭规矩!他爱叫我什么叫什么吧。咱们又不冲他,不是冲他的祖宗吗?他既混得还体面,不来就罢了。” 谁知过了几天,那五自己找上门来了。进门又是请安,又是问好,也随邻居称呼“云奶奶”,叫过大夫“老伯”。尽管辈分不对,云奶奶还是喜欢得坐不住站不住。云奶奶问他:“我怕你在外边没人照顾,叫你搬来你怎么不来?”那五说:“说出来臊死人,我跟人合伙做买卖,把衣裳全当了作本钱,本想货出了手,手下富裕点,买点什么拿着来看您,谁想这笔买卖赔了……” 云奶奶说:“自己一家人,讲这虚礼干什么?来了就好。外边不方便,你就搬来住吧。” 那五难道是个会做买卖的人么? 买卖是做了一次,但没成交。天津有个德国人,在中国刮了点钱,临回国想买点瓷器带走。到北京几处古玩店看了看,没有中意的。那五到古玩店卖东西,碰上他在看货,就在门外等着。等外国人出来,就上去搭讪,说自己是内务大臣家的少爷,倒有几宗瓷器想出手,可以约个时间看看。外国人要到他府上拜访,他说这事要瞒着家里进行,只能在外边交易。约定三天后在西河沿一家客店见面。那五并没瓷器。但他知道索家老七从家中偷出一套“古月轩”来,藏在连升客栈。索七想卖,又怕家里知道不饶他。那五就找索七说,现在有个好买主,买完就运出中国。不会暴露,又能出大价。你出面怕引起府上注意,我担这个卖主名义好了。事情成了,我按成三破四取佣金,多一个大子儿不要。可你得先借我几十块赎赎当,替我在这客栈包一间房,要不够派头,外国人就不出价儿。索七少比那五还窝囊,完全依计照办。过大夫来找那五时,那五刚搬进客店,还在做发财梦。当然毫不热心。 索七嘴不严,这事叫廊房头条的博古堂古玩店知道了。博古堂掌柜马齐早知道索七偷出这套东西来,一直想弄到手,谈了几次都因为要价高没成交。可是东西看到过,真正的“古月轩”,跟他所收藏的几个小碗是一个窑。恰好德国人来他店中看货。他就悄悄吩咐大伙计,把几个“古月轩”的小碗摆到客厅茶几上。外国人看完货,他让到客厅去休息。假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提起茶壶就往那“古月轩”碗里倒茶,并捧给了德国人。德国人接过茶碗一看,连口称赞,奇怪地说:“你们柜上摆的瓷器都并不好,怎么平常用的茶具反倒十分精美?” 马齐一听,哈哈大笑,说:“你要喜欢,卖给你,比你认为不好的任何一种都便宜,连那一半钱也不值!” 德国人说:“你开玩笑?” 马齐说:“完全实话。” 德国人问:“为什么?” 马齐说:“这是假的。你看的不中意的那些是古瓷,这是当今仿制品!买瓷器不能光看外表!要听声,摸底儿,看胎!”他说着从前柜拿来一件瓷器,一边比较一边讲,把个外国人说得迷迷糊糊。最后他把没倒茶的两个碗叫学徒用绵纸包了,放到德国人跟前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一对不值钱的假货送你作纪念!” 那德国人把这碗拿回去,反复地看。没两天就把“假瓷”的特征全记在心里了。等他去客栈拜访那五时,那五一打开箱盖他就笑了起来。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货一模一样吗?但他却出于礼貌并不说破。问了一下价钱,贵得出奇。再看那五住得这么寒酸,也不像个贵胄子弟,连说“NO,NO”,起身走了。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柜教给他知识。到那儿把柜台上摆的假瓷器当真货扫数买走,高高兴兴回德国了。 买卖不成,索七怪那五作派不像,闹着叫他还赎当的钱。也不肯付房间费。那五把赎出来的衣服又送回当铺,这才投奔云奶奶来。 过了不久,马齐终于由人说合,只花了卖假瓷器的一半钱,把索七的真货弄到了手。等索家发觉来追查时,他早以几倍的高价卖给天津出口商蔡家了。 四 云奶奶是自谦自卑惯了的,那五肯来同住,认为挺给自己争脸,就拿他当凤凰蛋捧着。那五虽说在外边已混得没了体面,在这姨奶奶面前可还放不下主子身份。嘴里虽称呼“云奶奶”,那口气态度可完全是在支使老妈子。他是倒驴不倒架儿,穷了仍然有穷的讲究。窝头个儿大了不吃,咸菜切粗了难咽。偶尔吃顿炸酱面,他得把肉馅分去一半,按仿膳的做法单炒一小碟肉末夹烧饼吃。云奶奶用体己钱把衣裳给他赎出来之后,他又恢复了一天三换装的排场。换一回叫云奶奶洗一回,洗一回还要烫一回。稍有点不平整,就皱着眉说:“像牛嘴里嚼过似的,叫人怎么穿哪?”云奶奶请来这位祖宗,从早到晚手脚再没有得闲的时候了。 过大夫仍住在南屋。那五来后,他尽量的少见他少理他,还是忍不住气。有天就借着说闲话儿的空儿对那五说:“少爷,我们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怎么凑合都行,可您还年轻哪。总得想个谋生之路。铁杆庄稼那是倒定了,扶不起来了。总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不是?别看医者小技,总还能换口棒子面吃。您要肯放下架子,就跟我学医吧。平常过日子,也就别那么讲究了。”那五说:“我一看《汤头歌》《药性赋》脑壳仁就疼!有没有简便点儿的?比如偏方啊,念咒啊!要有这个我倒可以学学。”过先生说:“念咒我不会。偏方倒有一些,您想学治哪一类病的呢?”那五说:“我想学打胎。有的大宅门小姐,有了私情怕出丑,打一回胎就给个百儿八十的!”过先生一听,差点儿背过气去!从此不再理他——那年头不兴计划生育、人工流产,医生把打胎看作有损阴德的犯罪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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