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魏微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主要收录了《姐姐》、《大老郑的女人》、《化妆》、《石头的暑假》、《姊妹》、《乔治和一本书》、《储小宝》等14篇作品,集中展示了魏微作为70后作家代表人物的创作实绩。 作者简介: 魏微,女,生于1970年。1994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发表小说、随笔一百余万字。作品曾登1998、2001、2003、2005、2006、2010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及各类文学刊物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俄、波兰、希腊、西班牙、塞尔维亚等多国文字。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目录: 姐姐 大老郑的女人 化妆 石头的暑假 姊妹 乔治和一本书 储小宝 在明孝陵乘凉 家道 十月五日之风雨大作 乡村、穷亲戚和爱情 胡文青传 姐姐和弟弟 沿河村纪事魏微的小说,特别是她的中、短篇小说,因其所能达到的思想的深刻性和艺术的疏异性,已经成为这个时代中国高端艺术的一部分。 ——孟繁华 魏微曾经是凭茸毛般的敏感去迫近人性,但现在,她知道,想象人性和辨识个人还要经过浩瀚的人群,需要机变百出、纵横捭阖的理解力。谁知道呢,也许她会由此变成一个更强大、更持久的作家…… ——李敬泽 现时代能够感人的艺术实在少之又少,魏微就是这种难得可贵的小说艺术家。 ——施战军姐姐 魏微 我一直想写写姐姐,她十七岁时的样子。她是普天下所有男孩的姐姐,也曾面目姣好,身形窈窕。我看见她从远古的地方走来,穿着布衣或锦衫,她的发髻旁也会插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吗?她走在不拘哪个朝代的街道上,总有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才十七岁,胸脯饱满,屁股也是翘翘的。 男人的目光就落在这些部位上。 这些男人,多年前也曾做过弟弟的;多年前,当他们的姐姐也在十七岁的时候,他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非但看不到,还不允许别的男人看到;他们常常告诫自己的姐姐:不要这样,不要那样。 没事不要总趴在绣楼上。 走路时不要东张西望。 家里来了男客,要懂得回避。…… 他们跟姐姐说这些的时候,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所以越发要板起面孔,或是背手踱上两步,那样子就像一个成年人。他们一边说,一边还要打探姐姐,因为不放心,不晓得自己该不该这样说。那么这个做姐姐的,同时也在打量他;她懒洋洋地倚在廊柱上,双手抱胸,以那种一种玩味的、居高临下的样子看他。她简直不能相信,小屁孩一个,开裆裤才脱了几天呢,就跟她说这些个! 她的反应起先是吃惊,后来就忍不住想笑;她又羞又恼,又不好意思笑,所以就抿着嘴唇,用那样一种怪诞的、饶有趣味的目光看他。男孩哪儿禁得起这样看,胡乱搭讪两句,或是“嗨”一声,跺一下脚,就掉头跑了。 姐姐看着男孩的背影,很多年后她一定会记得这背影,记得他跟她说话时的腔调,稚嫩,鲜亮,还没变声呢,他怎么就晓得这些呢?岂不知他竟是晓得的;他虽然懵懂,却有一种本能:世上但凡姐姐都需要保护。因为再隔一些年头,他也是要长成男人的,所以对男人的那点小心思,他竟能略早体察,这皆是为姐姐故。 这层意思,姐姐是懂得的;可是这番好意,姐姐却不能接受。没法子啊,姐姐已经十七岁了,她的身体已经蓬勃,心思像野草一样疯长,她即便管得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她是有事没事必得往街上跑的。 你看到没有,她朝我们走来了,她穿着夏日的裙衫,趿着拖鞋。或许是午睡刚醒,她有些蓬头垢面的,她站在家门口,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实在想不起自己该干些什么,就决定去巷口的小卖店买几颗水果糖含含。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把脚踩着石板路叮咚作响,老实说,是没半点斯文相的。 她之所以东张西望的,乃是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有着新鲜和好奇。她抬头看一眼绿树,觉得是好的;低头踢一下石子,也觉得欢喜;她的天性实在是很开朗的,有时走着走着,她差不多就要微笑了,至于为什么笑,她却是不知道的,似乎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不可知的甜蜜里;可能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若是看到熟人,她总不免要打声招呼;若是看到狗,她也是一样的。那狗躺在门洞里,她就凑上前去,弯腰摸摸它的头,或是一边走,一边回头招手,嘴里“咄咄”引逗。 她慢慢地蹲下来,在一团树影底下。这时你必猜着了,她是在捡蝉蛹,或是一片树叶。她仔细地端详着树叶,清晰的纹路,叶汁饱满。夏日的阳光突然盛开,在刹那间,简直使她受了一点小惊吓。多年以后,那个做弟弟的一定会记得他十七岁的姐姐,她茫然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光阴整个把她照亮;她手搭凉蓬,细细眯起了眼睛;原来是微风渐起,吹开了树影,使得阳光更加明亮了。 那天晌午,弟弟也在巷口,跟几个小孩在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他浑身尘土,脸上汗渍淋漓的。在姐姐长大成人的那些日子里,他实在是很忙碌的。他一边要顾着自己玩耍,一边还要照看姐姐,他生怕她上了坏男人的当,被人调戏,诱奸,或是被拐子带走;人世的所有艰险,他都代姐姐想到了。他是有点无事忙的。 无事忙的特征就在于,在他还不明白什么叫调戏、诱奸;在他弄清楚拐子为什么要带走他姐姐之前,他已经替姐姐担心了。所以这担心是必然的,它自古以来就藏在每个男孩的心里,在他们出世以前,这担心就在了。大约在这时,他们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意识,这世界原是男女的,在他们认识旁的女人之前,他们已经认识了姐姐,或是他们的母亲、姑姑、堂姊,表妹……为了表达上的方便,权且都把她们称作姐姐吧。 他们和姐姐日常相处,从小就和她们耳鬓厮磨。从小,她就替他把屎把尿,背着他东家逛逛、西家瞧瞧。但凡有好吃的,她必是省下来给他的,谁叫她是姐姐呢。她教他认字唱儿歌,百般无奈之下也会给他讲故事,可是她的口才实在太差了,无外乎就是大灰狼小白兔,几个为什么问下来,她就嗑绊了,笑了,或有翻个身就睡的。家有弟弟着实很辛苦,可她不觉得这是辛苦的,因为在她的身外,凡事都能引起她的兴趣:街上的人,店铺里的东西,田野里不知名的小花,山坡上正在吃草的牛……她被这些所吸引,难免就忘了弟弟,直到弟弟的啼哭把她唤醒,她又忘了其他。她实在是顾此失彼的。 这世上凡是做弟弟的,都见证了姐姐的成长。那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就像头天晚上,她还是个吸溜鼻涕的邋溻女童,第二天醒来,她已蜕变成一个洁净少女。从此以后,就连弟弟这样的蒙昧孩童,都能看见他姐姐脸上的光泽,闻见她身上的芳香。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口腔里有水果糖的香气,刚洗完的头发里有槐树花的芬芳……这各式香气混杂在一起,就成了姐姐香。 这世上只有弟弟才能闻得见这香气,青颜色的,像雨后的森林,风吹来植物的气息;像夏日的傍晚,他刚洗完澡手脚的清净温凉;像一生的午睡醒来,无缘故他突然闻见童年时的松籽儿香,遥远的,刺鼻的……害得他“啊啊”直想打喷嚏,假若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泪下腺,不由自主的,他也会涕泪交流。 他涕泪交流,不为别的,只因他老了,老到老眼昏花,这时他就与童年走得近了。 这时候,他就常常看见姐姐,在十七岁的季候里,她俏丽地走着路。她的身后是曲折的巷道,一些人家。参差的屋顶上几只烟囱,一只狸花猫围着烟囱转来转去的……姐姐先是身处这些静物当中,然后慢慢的,她就从静物里凸现了。 姐姐既是前景,她的面宠也就越发清晰了:紧俏的眉眼,神情严肃;喜欢皱着眉头,偶尔也会咯咯傻笑;喜欢啃手指头,眼睛瞄儿瞄的,似乎在想什么事儿,其实心思全无;她体态也好,好就好在自然,全无心肝;走路摇摇晃晃的,东张张,西瞧瞧——这是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 假若巷子里突然晃出个适龄男子,她就是另一副样子了——至少在弟弟看来——她走起路来便花摇柳颤的;弟弟见了,难免要为她害臊,她弄出这个样子干什么呢!他是既有点纳闷,又隐隐生气的。他忙里偷闲从地上爬起来,决定要过问一下此事;便拿起一根树枝,朝姐姐咿咿呀呀地冲过来,“叭”的一声打在她脚前,说:“呔——呔——哪里去?”学戏文里的念白。 姐姐跳了一下,顺势把手塞进他的脖子里,说:“买糖吃不吃?” 弟弟一听说有糖吃,重新冲回小朋友群中,等着姐姐给他送糖吃;他一边玩,一边侧头看姐姐,毕竟“官兵”也是人,此时已丧失了对贼的兴致,突然变得很想吃糖果。不远处的杂货店门口,姐姐倚着树干,正和一个陌生男子说着什么。她的情绪有些起伏不定,时而静静的,时而笑得前仰后合的,时而低下头,眼角儿那么一瞟,脸上便有些连嗔带笑的……弟弟便又重新捡起树枝,再次冲过去。 他把树枝当马骑,卷起一路风尘,不由分说就跑到姐姐跟前。 姐姐皱眉看了看他,那样子是很嫌弃的,说:“干嘛呀,脏死了!” 男孩也生气了,伸出手来要糖吃。 姐姐不理他,继续和男子说话;男孩一边打量着男子,一边拿屁股撞姐姐。 男子朝杂货店走去,弟弟把树枝“倏”的挡到他面前,瞪目说道:“不要你买!” 那个做姐姐的便有些下不来台,朝男子笑道:“你不跟他计较。” 男孩转头向姐姐,厉声道:“不要跟他说话!” 姐姐再也忍不住了,拎起男孩的耳朵,亦不跟男子告别,径自往家里走去。很多年后,男孩还记得他怎样在姐姐的手心底下,像小鹿一跳一跳的。他哭了。 姐姐也哭了,到了家里,把他朝大人面前一掼,说:“你们问他去!叫他说!” 男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哭得越发理直气壮了;因为他没有吃到糖;没有人晓得他的良苦用心——没有人晓得的:家有姐姐实在是件麻烦事。他哭得很伤心,把个身子团着,像小虫子蜷缩在墙角,委屈得不时要噎气;不免觉得,姐姐的心不在他身上了,姐姐大了,心就野了;哭了一会,他就忘了,又跑出去玩了。 大约就是从这时起,男孩心有所动,不再玩“官兵捉贼”,而是玩“捉姐姐”;实在是,后者比前者有趣多了;因为官兵和贼是虚设的,而姐姐和男人的苟且总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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